大黃

大黃

當人遭遇變故,會本能尋找最熟悉的場所來獲得安全感。之於胡靈予,必然是宿舍無疑。

暖木色的門板,一張龍飛鳳舞的「內有惡犬」手寫警示語張貼其上,連字體都透著「不好惹」。

一切都和記憶中一模一樣,胡靈予忍不住笑。

這是黃沖的親筆大作,後來黃同學升上二年級,吊車尾考入偵查系,頓時覺得未來的獸控局行動人員不可以這樣囂張,要有低調穩重的氣質,於是揮毫潑墨換了一幅新作「正道的光」。

當年覺得有趣又酷,現在簡直不忍直視,胡靈予趕緊敲門。

「沒鎖——」裏面傳來氣喘吁吁卻依舊洪亮的聲音。

胡靈予推門而入,只見一個穿着運動T恤的男生正在跑步機上飛奔,估計跑很久了,前胸後背都讓汗水浸透。

五官端正,劍眉挺鼻,一雙眼睛尤其明亮,標準的心靈窗戶。

十八歲的黃沖。

「你幹嗎呢,回自己宿舍還敲門?」

對着一臉迷惑的老同學,胡靈予只覺得眼底發熱:「大黃……」

黃沖關掉跑步機,腳下跟着減速:「靠,每回聽你喊我都感覺是在叫狗。」

胡靈予:「請認清自己,你本來就是狗。」

黃沖:「……」

黃沖,昵稱:大黃,科屬:中華田園犬。

昨晚出發前,行動大隊黃同志還叮囑他,真監控出來點什麼,彙報就行,你可千萬躲遠點兒。

現在,一年級黃同學正靈活地從還沒完全停止的跑步機上跳下來,狂甩腦袋上的汗,像極了剛從水裏上岸的大型犬。

恍如隔世。

「我果然應該聽你的。」胡靈予真心實意地後悔。

「啥?」黃同學甩得太投入,沒聽清。

胡靈予搖頭:「沒事。」

「沒事就趕緊寫作業吧,」黃沖一副操心老父親的口吻,「做什麼別往後拖,得往前趕。」

「作業?」胡靈予三年沒聽過這個詞了,但發現時光完全沒有讓這二字的殺傷力褪色,驟然被cue,還是心裏一虛。

「觀后感啊,」黃沖扯過毛巾搭到肩膀,往浴室走,「你可別說你忘了。」

胡靈予是真忘了:「看的什麼來着?」

黃沖無語:「《覺醒的星球》——」

浴室門砰地關閉,胡靈予慢半拍地「哦」了一聲。

有點印象了。大一生物課,老師好像給放過這麼一部片子,講人類覺醒給地球帶來的改變。不過影片的具體內容,胡靈予真的一個畫面都想不起來。

但無所謂,眼下這也不是重點。

中小型犬科宿舍的陳設很簡單,兩張床,一張坐六個人都沒問題的大書桌,一台滿足犬科運動量的跑步機,以上就是主要配置了。

浴室響起淅瀝瀝水聲和大黃從來不在調上的歌喉。黃同學的浴室曲目涉獵很廣,就是每一首聽着都像原創。

胡靈予來到書桌前,伸手一一摸過那些曾經無比熟悉的物品。

對於兩個男生來說,他們的書桌不算太亂,但也和整潔毫不相關。教科書、筆記、文具隨意放着,以「順手」為原則,想用哪個一抓就行;兩盆小巧綠植象徵性地點綴,經常十天半月忘記澆水;當然還有必不可少的功能性飲料。

拿起一個印着狼頭圖案的易拉罐,胡靈予莞爾。

這款功能性飲料叫「凶狼」,當年風靡校園,同系列的還有「烈虎」、「戰鷹」、「巨蟒」、「鐵蹄」等等。不同的款式針對不同的科屬,打出的噱頭是增強機體,提升野性之力。

從它簡單粗暴的名字和宣傳語也能看出來,比如「凶狼」這款,胡靈予記得當時的廣告語是「一口凶狼,犬科最強」,簡直戳進所有弱勢犬科的心裏,有段時間胡靈予也不知道著了什麼魔,幾乎拿這玩意兒當水喝。

窗口照進的陽光,滿滿撲灑在桌面。

胡靈予經常蜷著尾巴趴在上面,在暖洋洋的日光里,當一隻懶散的小狐狸。

時光重來,一切依舊。

克制住獸化衝動,胡靈予拉出椅子坐下來,只上半身往桌上一趴,貼著溫暖桌面舒服地眯起眼。

這是他最喜歡的思考姿勢——是的,看着像犯懶,其實是狐狸在沉思。

回到七年前了,然後呢?

重來一次的最大意義,在於可以彌補曾經的遺憾。那些未曾得到的成功,那些一念之差的抉擇,那些錯過的人。

但這幾樣胡靈予都想不出來。

他是個知足常樂的人,不咋努力,對功成名就也沒什麼執念,這輩子唯一「逼」自己的一次就是拚命考第四大——因為畢業包分配。

至於錯過的人,他多希望能有錯過的機會,但現實是他連遇還沒遇見呢。

就剩一念之差了……

好吧收回前言,他是真後悔昨天晚上一念之差,下了監控車。

想阻止自己的悲劇很容易,等到七年後的那天,直接提前請病假。胡靈予簡單粗暴地想着,可是轉念,行動隊不借調他,就要借調別人,那個人或許還是會被分到自己曾經的監控位置,然後發現犯罪分子,做出和自己同樣的選擇。

悲劇的根源不是他下了車,而是路隊長「叛變」了。

路祈。

一想到那個王八蛋,胡靈予心口又疼了——氣的。

他怎麼能偽裝得那麼好呢?

如果是個原本就不怎麼樣的人也就算了,偏偏獸控局從上到下,從領導到科員,都當他是冉冉升起的新星,前途無量的才俊,未來不出意外是可以拼一拼局長位置的。

胡靈予想破頭也不明白為什麼有人放着康庄大道不走,非選一條見不得光的路。圖財?圖刺激?還是單純的反社會傾向?

黃沖洗完澡出來,就看見胡靈予趴在桌子上,下巴抵着手背,一雙人畜無害的大眼睛靜靜望着前方,像發獃,又像陷入某種茫然的無助。

然而黃沖太了解了,人畜無害這四個字基本是胡靈予的反義詞,茫然無助更沒可能,這位室友眼睛一眨就有八百個鬼主意,妥妥的狐科。偏偏生了一張無辜臉,殺傷力不大,欺騙性極強。

「又謀划什麼呢?」

「什麼叫『又』,」胡靈予不滿,然後發現重點好像錯了,「不對,什麼叫『謀划』,我這是思考。」

「行,」黃沖隨意地擦擦短髮上的水,從善如流,「那請問您老在思索什麼呢?」

胡靈予側過臉看他:「想怎麼能抓住一個犯罪分子。」

「犯罪分子?」黃沖怔了怔,忽然眼睛一亮,「你終於改變主意了?」

換胡靈予聽不懂了。

黃沖沒察覺,仍自顧自地高興:「太好了,明天開始咱倆一起鍛煉,肯定能進偵查系!」

偵查系,獸化覺醒大學里絕對的王牌專業。

以第四大為例,全校共設獸化偵查學、獸化法學、獸化心理學、獸化教育學、獸化管理學、獸化醫學六大專業,除了醫學院學生是定向招來的,大一就進入專業課學習,其他人都是先按科屬分班,一年級升二年級的時候再填報專業意向,參加考試。

能順利從第四大畢業的,基本都會被分配到獸控局,但如果想進行動大隊這個獸化犯罪唯一指定處理部門,則必須是偵查學專業。

胡靈予終於把兩人的雞同鴨講理出頭緒。

他想抓的犯罪分子特指路祈,聽在黃沖耳朵里,以為他也要立志當一名除暴安良的行動隊隊員。

「你可饒了我吧,」胡靈予趕緊澄清,以免明天一早真被人拉起來跑圈、擼鐵,「我一個赤狐,你是讓我咬豺狼虎豹還是撲獅熊馬牛?」

考偵查系是要進行體能測試和對抗的,他這種小型犬科上去就是炮灰。所以升大二那年他果斷選擇了獸化管理學,畢業后光榮成為一名獸控局文職人員。

「不試試怎麼知道,」和怎麼舒服怎麼來的胡靈予截然相反,黃沖性格耿直倔強,有股子不服輸的勁兒,「他們還說我不行呢,那我就非得考上給他們看看!」

考偵查系,進行動隊,一直是黃沖的夢想。

「你那是什麼表情?」發現胡靈予眼神閃爍,欲言又止,黃同學剛才還拍案叫板的氣勢頓時垮下來,「怎麼,你也不信我?」

「我信你,」胡靈予幾乎毫不猶豫,「你能考上。」

只是在考上之後的那三年,大黃過得並不快樂。

他是以最後一名考入偵查系的。不是他不努力,而是科屬差距天然存在。和他同班的70%是大型猛獸,20%是大型猛禽,5%是鱷魚巨蟒,還有5%的非猛獸戰力狂魔,比如大象、河馬、非洲野牛這種。

在這樣一個班級里,中華田園犬根本不夠看,沒人拿他當朋友,沒人跟他一起玩,甚至後來還傳出謠言,說他是靠作弊才考上偵查系的。

整整三年,胡靈予就看着原本愛笑的室友,一點點變得沉默。畢業后,黃沖如願進入獸控局行動隊,實現了最初的夢想,可那個沒心沒肺整天傻樂的大黃,再也沒有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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野性覺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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