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4章 駐馬望孤墳

第634章 駐馬望孤墳

跪在孔氏墳塋前,桓溫掙扎良久,他想好了!

「你二人起來!」

桓秘和桓熙渾身濕透,哆哆嗦嗦,垂手而立,等待他們的不知是什麼命運?

「殺了你,對不起娘。殺了你,對不起南康。就暫留你二人活命吧,發往潭州安置,記住嘍,對外誰也不許說。」

「大哥,潭州三湘之地,地僻民野,蠻荒未化,太遙遠了。」桓沖苦苦勸道。

桓溫怒道:「他二人之心胸,還不如未開化之人。好好去反思反思,若能真心悔改,有些作為,將來興許還有轉機。」

「謝大哥不殺之恩!」

「謝爹不殺之恩!」

桓秘和桓熙迴轉身,雙膝再跪,恭恭敬敬的磕了三個響頭,當晚就踏上了千里迢迢的流放之路。

無論是悔還是恨,總比丟了性命強。但是,為何發配到那麼偏僻的地方,他們弄不明白。

三日後入朝議事,在宣陽門外,桓溫恰好碰到了同時而至的司馬昱。海西公復辟時,司馬昱經受住了考驗,這讓桓溫心裏踏實了許多,不知這次他會如何?

桓溫下了馬,司馬昱見狀,趕緊也下了車。

「會稽王先請!」

「豈敢豈敢,大司馬請!」

二人互相謙讓,要對方走在前面。

司馬昱死活不肯,桓溫不得已在前,邊走邊道:「伯也執殳,為王前驅。」

這是詩經里的話,意思是我桓溫拿着殳,甘當衛士,為王爺做先驅。

司馬昱反應很快,接道:「無小無大,從公於邁。」

這也是詩經里的話,意思是無論大小臣子,都跟着桓公出行。

二人相視一笑,並肩邁向式乾殿。

秦人滅燕,控制了黃河以北,打破了三足鼎立的平衡,與大晉兩強對峙。雙方勢如水火,遲早要揮戈相向,生死角逐。

桓溫預料到,事關家國安危的生死大戰必不可免,或許自己此生未必有幸能逢其會,但必須要利用這幾年難得的太平歲月,為朝廷謀划,積蓄力量,改善民生,提攜謀臣,擢拔良將。

未雨而綢繆,勝過臨渴而掘井。

欣慰的是,七項事宜疏的順利推行,讓國力蒸蒸日上,朝野氣象煥然一新。而朝堂上的司馬昱和謝安,疆場上的新秀將才也經受住了考驗,大有自己年輕時的身影。

江山後繼有人,自己也能安心!

桓溫朗聲道:「諸位,南北形勢漸趨明朗,桓某就不再贅述,而今正是將相同心,朝野同德,治理大晉錦繡河山之良時,選賢任能慷慨報國之契機。桓某決定,即日起除留任大司馬之外,辭去本兼各職。」

有朝臣想要勸阻,桓溫拒絕了。

「尚書台統管朝政,事務繁雜,責任重大,還請會稽王不辭勞苦,挑好這副重擔。」

司馬昱謙卑道:「大司馬憂國憂民,本王敢不盡心竭力?」

「好,就請會稽王宣讀大司馬令。」

「大司馬令下!」司馬昱展開文書,高聲道。

謝安任尚書僕射,兼管吏曹,掌選人用人。

桓沖任揚州刺史,征北大將軍,持節。

洛陽改郡為州,朱序任洛州刺史兼東都將軍,掌洛陽軍政。

武慶任陳留太守。

謝玄任北府將軍、晉陵郡太守。

桓玄任荊州長史、參軍,暫署荊州軍政。

桓石虔任徐州長史、參軍,暫署徐州軍政。

沈玄任壽州長史、參軍,暫署壽州軍政。

中軍一分為二,劉山任南中領軍,司馬曜任北中領軍。

……

桓溫起身言道:「來春之後即刻履職,諸位到任之後,須以政事戎事為重,選賢才,行新政,舉寒門,重士子,察民情,恤民瘼。若有陽奉陰違荒怠政事者,當知朝廷法度無情!」

「我等謹遵鈞令!」

散朝以後,桓溫拉着劉言川,笑道:「此刻一身輕鬆,走,喝酒去。」

「大白天就准俺飲酒,真是難得,恩公,咱去哪?」

「還能去哪?當然是到王掌柜店裏,白吃白喝嘍。」

「對對對,這小子不知聚斂了多少,不吃白不吃。」

新政大興,蘭陵春酒樓,此刻正是賓客盈門,人滿為患。招呼客人的小二忙得不亦樂乎,連王鐵漢也不得不下來幫把手。

見兩位客人進店,老樣子,頭也不抬,照例一副市儈的腔調:

「二位客官,要吃些什麼?」

劉言川氣得一腳踹了過去,王鐵漢惱了,心想誰敢在自己地盤上撒野,轉頭正要動怒,卻是大當家的,身後更是恩公。

怒意馬上轉換成笑臉,點頭哈腰:「裏面雅間請!」

劉言川手一揮,後面二十幾個衛卒涌了進來。

鐵漢哭喪著臉:「這麼多人?你不把小店吃得關門不肯罷休。」

言川得意道:「好酒好菜,招呼著,恩公可說了,要喝十年陳的蘭陵春,先來上十壇,俺警告你,你小子可別摻假。」

言川甩開腮幫子,大塊吃肉,大口喝酒,像是餓了多日的乞丐,芒碭山上乞活軍的秉性一點也沒變。

「恩公,大白天的,就大搖大擺的過來?」

桓溫笑道:「如今天下太平了,難道還要跟做賊似的?對了,鐵漢,這幾年賺了不少錢了吧?」

「恩公,我都記着賬,少說也得有十萬兩以上。」

「好,看來我沒白來,交給你一項差使。」

桓溫拿出一張紙箋,上面密密麻麻畫着圖案。

「恩公,這是何意?」

「按此圖,引水浚河,移木栽樹,建屋舍,修院落。時間嘛,給你三年足夠了吧,但是一定要讓我滿意,否則,我就讓言川來當掌柜的。」

「恩公,此話當真?」

劉言川信以為真,嘴角高挑,挑釁的斜視着王掌柜的。

鐵漢頓時明白了桓溫的用意,嘲笑劉言川道:「你別白日做夢了,讓你當掌柜的,這酒樓半年就要關門歇業!」

會稽郡府內,老管家勸道:「老爺,都兩日沒吃東西了,身體要緊啊。」

郗愔濁淚在眼,哽咽道:「唉!超兒都沒了,哪裏還吃得下飯,端走,端走。」

「有志不在年高,公子雖然英年早逝,也留下英名,遂了心愿。老爺,節哀順變。」

淚水奪眶,郗愔抹了抹:「老爺我這輩子沒為非,沒作歹,上天為何如此懲罰我,臨老臨老,還要白髮人送黑髮人!」

「老爺,要不出去散散心,王家派了小廝,邀老爺到蘭亭賞秋呢。」

「算了,哪也不去,心情沒了,眼裏就沒有什麼景緻了。」

郗愔得知兒子死訊,精神渙散,身子骨也垮了。老來喪子,人間悲事,饒是玄學名士,頗通死生之道,但禍事降臨到自己頭上,還是邁不過這道坎。

管家急得不知如何是好,正巧,建康驛寄來了郗超遺留的不少書札。

睹物思人,老爺看到公子這些遺物,說不定又要大哭一場,管家猶豫了半晌,還是遞給了郗愔。

然後,他忐忑不安的守在床前,準備好言寬慰。

哪知郗愔並未嚎啕大哭,邊看邊怒,最後,恨恨的罵了一句:「哼,這小子死得太晚了。」

原來,他隨手拆閱幾封書札,裏面儘是郗超與桓溫密謀廢帝篡位的書信。

管家被嚇了一跳,心想老爺是不是悲痛過度,失心瘋了,哪有咒罵自己兒子早些死的?

「老爺,你沒事吧?」

「沒事!這小子背着我,慫恿桓溫干大逆不道之事。你去告訴王家小廝,老爺我明日便去蘭亭賞秋。對了,把飯端過來!」

郗超知道其父忠心於王室,對自己勸導桓溫圖謀代晉自立之舉絲毫不知。擔心自己死後,郗愔過分憂傷,便在臨終前自己草擬了一些書信,讓桓溫轉交到會稽。

知父莫若子,果然,郗愔化悲傷為遊興,忘記了哀戚,到蘭亭遊覽了十餘日方歸。

歸來之後,憂傷變成了氣憤,心想這桓溫果然有野心,騙了自己這麼多年,務必要力所能及地警告他一下!

京師城南一處土崗,有個很不起眼的小土包,荒草叢生,狐鼠出沒,只有周邊的百姓知道,這土包乃是一個墳冢,冢下之人乃是當年叱吒風雲權傾朝野的大將軍王敦。

王敦擁兵自重,反叛朝廷,被釘在恥辱柱上,就是王家族人,也不敢前來祭掃。

而這日正午,冢前卻來了一人,駕着馬車,在土包上駛來馳去,留下一道道車轍。

馬蹄的踢踏,車轍的碾壓,攪擾了原本寂寂無聞的寧靜,雜草東倒西歪,墳土零落,土包斑駁不堪。

桓溫接報后,帶着言川策馬馳至,在一旁默默的注視着。

直到駕車人心滿意足,方才停歇下來,倚立在車轅前,就著暖洋洋的日頭,伸出手探入衣中,在胸口摸來摸去。

桓溫啼笑皆非,淡然下馬,來至近前,問道:「老東西,胸口裏摸來摸去,裏面有什麼?」

郗愔神秘兮兮道:「此中最是難測之地。」

胸口之下便是心,桓溫怎能不知,郗愔這句話是譏諷之語,無非是抨擊他人心難測。

「王敦和你無冤無仇,畢竟也是一代風雲人物,何苦要車轢其冢?」

郗愔面無表情:「無他,不過是以儆後世效尤之人!」

「大老遠從會稽趕來,不僅僅是來羞辱他人的吧?有什麼話可以到寒舍一敘,不用這樣裝神弄鬼的。」

「天下洶洶,由你一人,你桓溫如今的威勢就如同當年的這個冢下人!」

「桓某問心無愧,有何罪孽而讓天下為之洶洶?」

「海西公何在?」

「好了,和你這冥頑不靈之輩難以問道,告辭!」

桓溫拱手要走,郗愔不依不饒,橫在馭風馬前,不讓走。

「說我冥頑不靈,有何根據?」

「你呀,境界比起郗超來,簡直就是毫毛之於泰山,可謂天壤之別,愧為其父。」

郗愔稀里糊塗問道:「為何?」

「你睜開雙眼四處看看,邁開雙腿四處走走,看看農家生民之色,看看兵營軍士之容,看看官舍吏治之風,比之前如何?」

郗愔不得不承認:「今日蓬勃朝氣,昨日暮氣沉沉。」

「那你還死死要盡忠海西公,中毒太深,這不是冥頑不靈是什麼?」

郗愔仍不服氣,強辯道:「話雖如此,然名節不可亂。周武王再賢明,商紂王再荒淫,他也是篡逆之舉。憑什麼要由你來判定是非對錯。」

對郗愔,哪怕再刁鑽再出格一些,桓溫也從未有過怒意,反而笑嘻嘻道:「自相矛盾!照你這說法,現在天下還應該是殷商時,試問這海西公的帝位從何而來?」

郗愔口不擇言,才發現自己打了自己的嘴巴,無言以對。

「好了,天色不早,趕緊回去吧。如果你一時半會還死不了,會知道我桓溫的為人,你應該以郗超為榮!」

郗愔老頑童似的,果真便要返回。

桓溫在身後高呼道:「得空時,我也來趟會稽,咱們不談國事,只管暢談敘舊,把酒言歡!」

等郗愔走後,桓溫又回到冢前,默默的望着,思潮萬千,心緒起伏!

自己沒有見過冢下這位傳奇之人,他是善是惡?是功是過?

正如郗超所言,大晉若是哪一天壽終正寢,或許有人又會給王敦沉冤昭雪,樹碑立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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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晉衣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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