濃霧號角(2)

濃霧號角(2)

大漢踩得用力,余洲動彈不了,也不知大漢正跟誰說話。

「先冷靜!」有人衝上來把大漢拉開,「我剛剛只是推測!」

余洲好不容易爬起,連忙把背包緊緊抓在手裏。大漢踩他的時候把包也扯開了,東西掉了一地。

「變態嗎?大男人,包里裝小姑娘的衣服襪子?!」大漢暴躁大吼,衝上來又踹了余洲一腳。

余洲根本不知自己身在何處,更不知什麼地方惹了這人,腦袋又疼得要命,連反駁都做不到,只顧著低頭撿東西。

有人伸手過來,余洲一個激靈,立刻把他碰到的那東西搶回來,抬頭時便跟那人對上了眼神。

面前人拎着一盞油膩風燈,身材瘦長,逆光的身影乍看之下有些嚇人。

余洲想起這人跟自己招手的姿態,心裏一毛。他以為自己會看到腐爛的前男友,但等湊近了才看清,對方是與自己年紀相仿的陌生青年。

這人眉眼漂亮,霎時間辨不出男女,皮肉笑着,但笑浸不到他眼睛裏。長至肩膀的頭髮漆黑光潤,額前幾縷在燈色里搖晃,髮絲的影子落進他眉眼,他眼睛在光和暗之中閃動起來,陰惻惻的讓人害怕。

他舉起風燈照亮余洲面孔,仔仔細細打量。

余洲立刻打落他的風燈,光源消失,他聽見青年笑了一聲。

這陌生的地方和周圍的一切都讓人害怕,他連滾帶爬地遠離。等背包收拾好,他才想起:青年要撿起的筆記本,實際上並非自己的東西。

它像牛皮糖一樣死死黏着余洲,是余洲沒法擺脫它。

周圍除了霧氣只有黑暗,霧裏混雜惡臭,除了松濤聲之外,隱隱聽見海浪涌動。

「……你們是誰?」余洲鼓足勇氣開口,「這是什麼地方?」

無人回答。觀察他的青年重新點亮風燈,津津有味地觀察地上的石子。

包括余洲在內,這裏共有八人。難堪的沉默過後,有人抬手打招呼。余洲認得他的聲音,是剛剛拉開大漢的年輕人。

年輕人沒有靠近,遠遠問:「你也掉進『陷空』了?」

余洲在電視里見過「陷空」出現的畫面。

平坦安靜的街道上,忽然出現了巨大的、直徑至少十米的黑色空洞。空洞裏的地面、人群,彷彿都被吞噬了,瞬間無影無蹤。

空洞深不見底,勘探的機器進入地陷,怎麼也夠不到底。無論是人還是機器,最終都會因為無法忍受壓力和灼熱的溫度而返回地面。

這種地陷被稱為「陷空」,幾十年前便開始頻頻出現。

沒人知道它有多深,沒人知道它為什麼出現。它們像是奶油上被叉子戳出的深洞,不會消失,永遠留存在地表上。

「……陷空?」余洲忽然想起廣播里的內容:城市昨日出現陷空,失蹤了四個人。

「剛才謝謝你,你怎麼稱呼?」余洲問。

兩人互報名字,這願意跟余洲說話的年輕人大學生模樣,叫柳英年。

正要詳細問,余洲耳朵一疼——尖長的號角聲忽然撕破空氣。

號角一起,濃霧中霎時翻湧無數沉悶聲音,似有巨物呼吸,咕嚕嚕接二連三的水聲。

余洲尚未反應過來,八人之中唯一的女孩忽然起身,朝沒有聲音的方向狂奔。

她就像一個信號,瞬間所有人都動作起來。余洲性格謹慎,仍站在原地,柳英年一把拉起他:「跑啊!姜笑做什麼,跟着她做就是了!」

沒跑出兩步,忽然有人從背後拽住余洲背包。余洲被拖得後退,緊接着——眼前忽然砸下來一根粗大觸手!

驚叫聲中,觸手從余洲面前飛快掠過。刺目閃電亮徹天穹,那觸手宛如章魚手爪,但長滿了密密麻麻的倒鈎。電光把倒鈎上的血紅黏液映得清晰,腥臭熏得余洲又退一步,立刻察覺身後有人貼著自己。

「這麼主動?」有人在身後說。

是方才提風燈的青年,一隻手還拉着余洲背包。余洲哪裏有空理會他,拉着這人就地一滾。

「哦?」青年笑了。

余洲聽不清他說的什麼,觸手砸在兩人方才站立的位置上又飛快縮回去。霧裏無數攀爬聲窸窸窣窣,野獸的喘息和呼吸交雜,轟轟作響。余洲爬起來往前飛跑,青年緊緊跟着他。

「我倒不討厭主動投懷送抱的人。」那人邊跑邊講,說話完全不帶喘。

後頭傳來兩聲慘叫。余洲回頭,落在最後的兩人被巨手抓住,濃霧中數張怪臉張開了裂口,長舌如同蛇信。

余洲嚇呆了,腦中只留一個念頭:跑!

沒有距離感也沒有方向感,一堆人不知跑了多遠,濃霧中隱隱滲出光線,熹微晨光剪出高塔瘦長輪廓。

以高塔為中心,一座安靜的鎮子出現在眾人面前,「霧角鎮」字樣的標牌在惡風中啪啪亂響。

踏入鎮子地界瞬間,轟鳴消失了,余洲聞到了咸腥海風的氣味。

回頭再看,鎮子外仍是濃厚黑霧,但霧中怪物已經無聲無息,全部退去。

余洲跑得太急,跪在地上大口喘氣。柳英年體力比他更差,在大漢的罵聲中緩緩躺倒,小聲念了個「操」。

「這是……第三次了……」他邊喘邊笑,但笑得比哭還難聽,「在你來之前,我們已經被霧裏的怪物襲擊了三次……好在有姜笑,她反應特別快,跟着她跑,能逃。」

姜笑正在觀察周圍的情況。

她長相稚嫩,約摸十六七歲,神情卻有遠勝青春期的冷淡和凝重。余洲看得仔細:姜笑穿的白襯衫格子裙顯然是校服,系在腰上的外套隱隱能看到學校標誌。

察覺余洲目光,姜笑扭頭掃他一眼。余洲在兩人目光相碰前低下了頭:他不習慣,也不喜歡與人對視。

霧角鎮的居民自顧自地灑掃、打招呼,沒人理會這幾個呼哧呼哧喘氣的闖入者。

暴躁大漢忽然揪住姜笑:「你他媽是什麼人?你怎麼知道霧裏有這麼個地方?」

闖入霧角鎮的人,包括余洲在內共有六人,僅姜笑一個女孩。

但沒人出手阻止那漢子。

他問的,也正是所有人心中困惑的。

姜笑瘦,幾乎被他拎起來,面上倒是鎮定:「玩多幾次,你就知道哪裏是活路,哪裏是死路。」

「……玩?玩什麼?」

「遊戲。」姜笑扯開大漢的手,嫌臟似的拍拍衣襟,「歡迎來到『鳥籠』。」

霧角鎮是一個近乎圓形的臨海小鎮,面積極小,最醒目的建築是鎮子中央的高塔,房舍緊緊貼著鎮子邊緣修建,包圍了高塔。

鎮民不過百來個,鎮上的建築、人們的衣着,似乎全都停留在八十年代。手機、電話、電腦,一切現代化的工具在這裏都找不到蹤跡。

這是一個封閉而古怪的鎮子。濃霧終日不散,它淹沒了整個霧角鎮,隱約的腥臭味把人裹得嚴實。

姜笑說,這是「鳥籠」。

姜笑也是落入陷空的人,但比柳英年等人要早得多。她不願多說自己的事情,只強調一件事:想要離開這裏,必須儘快找出「鳥籠」里隱藏的謎題。這是唯一的脫身辦法。

余洲在網絡上看過許多推測:「陷空」是什麼東西,「陷空」通往哪裏,「陷空」為何會突然出現……

這是網絡蓬勃發展的幾十年來,被全世界津津樂道的重要話題。

許多人都認為,「陷空」其實是一個微型蟲洞:它連接現實與另一個次元空間,落入「陷空」的人並沒有死。

針對這個揣測,相關的小說、電影層出不窮,余洲甚至還看過。

但他萬萬沒想到,推測竟然是真的。

繞霧角鎮走了一圈,余洲憂心忡忡地進行自己最擅長的工作:踩點。

余洲猜測,「陷空」一定也出現在了候車亭,所以他才會莫名其妙來到這裏。

他最擔憂的並不是自己如何回去,而是久久。

久久還在候車亭里,雨那麼大,她那麼小,周圍只有那個已經腐爛的古怪「大叔叔」。

無意識地咬着自己的指甲,余洲站定在霧角鎮中央。在他面前,一座高塔被雲霧重重包圍。高塔頂端隱約可見一座巨大風車。

「你總是這樣嗎?」

一個聲音很輕地在耳邊響起,余洲嚇了一跳。是那長得過分漂亮的青年湊近了對他說話。

「什麼?」余洲揉着耳朵,瞬間竄出幾步遠。

「總是這樣,對什麼事情都過分警惕嗎?」青年走到他面前,「我也救了你,你怎麼不問問我叫什麼名字?」

余洲不應。

青年拉過他的手,力氣頗大,強行在他掌心寫字:「記住了,我叫……」

余洲掙扎開,一邊在衣服上狠狠擦手,一邊朝招手的柳英年跑去。

那漂亮怪人在身後笑道:「多個朋友多條路嘛。」

柳英年的背包里裝着乾糧和水,彷彿早有預備。

他熱情地與余洲分享餅乾。見柳英年沒有想解釋的意思,余洲便也不問了。

不料柳英年先開口:「我得跟你道歉。」

余洲靜靜等他下一句話。柳英年抓耳撓腮,見余洲開始吃餅乾,才小聲說:「是我亂說話,才害你被那個人打。」

余洲不吭聲:他早就想問了。但形勢不明朗,每個人都古古怪怪,他便識相地保持了沉默。

原來在余洲抵達這裏之前,柳英年等人已經在濃霧中呆了一段時間。他們先後被怪物襲擊三次,只能跟着姜笑亂跑亂奔。

所有人都已經進入麻木狀態。柳英年開始胡亂猜測怎樣才能離開。

「我說,說不定下一個出現的人,就是讓我們陷入這種恐怖情況的罪魁禍首。如果我們能殺了他,說不定就能回到現實。」

余洲:「……我真幸運。」

柳英年連忙作揖:「對不起對不起!」

余洲不喜歡跟人有來往,更不喜歡有衝突,小聲說:「算了。」

他想起那兩個被吃掉的人。他連那兩個人什麼模樣都沒有看清,在震驚和難過之外,恐懼壓倒一切。

「其實有人從陷空回去過。」柳英年說,「你想知道嗎?」

余洲內心覺得此人啰嗦、麻煩,但他很快讓自己露出好奇眼神:「嗯嗯,想知道。」

「回去的辦法是……」

柳英年用手在脖子上比劃了一下。

2009年6月1日,山西太原的污水處理廠門口出現一個口齒含糊、精神混亂的陌生人。

據資料記載,這個人雖然會說話,但每一句表達都支離破碎,語義不明。他對外界充滿恐懼和不信任,雖然能聽懂別人的話,但似乎無法理解,更談不上解答問題。

救助站把這人帶了回去,當天晚上熄燈后,他離開房間,用一種奇特的姿勢在走廊上,有節奏地來回走動,「像上了發條的玩具」。

任何聲音都會讓他受驚,他會迅速蜷成一團,歪著腦袋,眼睛瞪得滾圓,一動不動地保持長時間的靜止。

監視器里的這一位,不像人,倒像鳥。

柳英年講故事倒是好手,他迅速說完又補充:「後來我也不知道他們用的什麼法子,總之問出了一點兒信息。他說他是自己割了脖子,才回到現實中來的。」

余洲一怔:「死了就可以回去?」

柳英年:「我不能確定,但確實有這樣的記載。」

余洲:「你怎麼知道?」

柳英年笑笑:「工作相關。」

他起身告別,把乾糧拿給姜笑。姜笑並不接受他的饋贈,隨便擺了擺手。

看着柳英年背影,余洲想起自己背包里有一把小刀,是給久久削水果用的。

他拿出小刀,彈出刀片。刀片纖薄銳利,可以輕易劃開脖子的皮膚。

久久,獨自在郊外的久久,在雨里生了病的久久。

余洲捏緊刀柄,昂起頭。喉結蠢動,敏感的皮膚觸碰到冰冷堅硬的刀片,有一種輕微的刺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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樊醒:多個朋友多條路。

余洲:亂交朋友上絕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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提醒:本文前面部分出現的「原來如此」「真相」之類的表達,可能並不是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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