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63
歲月蹉跎,不訴涼薄。
紅塵夢裡人,不知年華恨。念新不如舊,念舊已成空。卻不知這朝朝暮暮里,世間仍是渾濁的模樣。
何來盛世?何以安康?
「呵。」
昭珂低嘆,也不知是哪個可憐人將作倒霉蛋兒。招惹權貴?紅杏出牆?一晌貪歡?只怕是連酥手都不曾碰過,就斷送性命了罷?
她搖頭,一步步淺,踏在青石磚上,好似方寸間還有愧恨。好似低眸,是她雙手沾血為周嬙合眼。
餘生搖搖,天命昭昭。
她命途,只怕也就如此了罷?
「小夫人。」
小丫鬟等在相府門口,瞧昭珂走近,慌慌張張地迎上去,說道:「少主吩咐,若是小夫人回來,隨婢子去一趟浮生閣。」
昭珂一愣,她與蕭愈已是無話可說,要她去浮生閣做什麼?
「你且回去告訴他,我有事先去陶然居。」
「你去陶然居做什麼?」
長廊盡處,蕭愈倚在闌檻邊問道。
「唉!」
昭珂遣開小丫鬟,不情不願地走到廊口,答應道:「我有些話想同爹爹說。」
他似乎明白了什麼,沉默良久,只問一句:「你會去浮生閣罷?」
「去與不去,有何分別?」
她抬頭,細細看向蕭愈。他眉目還低沉,唇角仍冷淡,深衣清瘦,身姿孑孓。獨獨是眸子里,方寸間,一點一滴煙火氣。看向她時,時暖時有情意。
「蕭公子。」
昭珂淡淡地道:「我與你本就是逢場作戲而已,這又是何必?」
蕭公子?
蕭愈聽聞,心竟一顫。
他曾聽溫姝喚過他「愈」,也曾聽高照容喊過他「愈兒」。卻從未想過與他同床共枕的昭珂,有朝一日竟會驀地稱他「蕭公子」。
他就只是蕭公子么?
「你當真以為,我能全身而退?」
昭珂早就明白,高照容根本不可能饒她安度餘生。她又怎會貪圖榮華,繼續留在這相府里。興許是某日一杯毒酒,一碗肉羹,便要了她的小命。
「你與我,最好是一別兩寬,各自清歡。」
她慢條斯理相勸,明知蕭愈有話未說,卻頭也不回邁進廊中,不疾不徐不辭不眷。
青瓦白牆落寞,還似以前模樣。每每她從長廊過,總會多瞥幾眼,看中庭的梧桐可有新芽,看池塘可是披了霜花。偏這一次,她看得最細緻。青瓦屋,白泥牆,枯葉簌簌委濕苔。
蕭望之不正如這光景,一生社稷,半世清白。
可惜卻是,他如何諫如何勸,盛安總浮華。看得見玲瓏晚晴,長明瀲灧,看不見深巷流乞,饔飧不繼。
可惜卻是,他嘔心瀝血殫思極慮,積攢的聲譽經她陷害,險些毀於一旦。
這債,她須得還。
替周嬙,更替她自己。
「徐姑姑,你說你青衣禮佛也難償。我偏教你看看,我怎把孽事做盡,怎把情債還清。」
昭珂犟道:「我知道不消多時長明樓就會報官,周嬙雖非權貴,到底也是個有頭有臉的商賈。她這條命,遲早會追究到我頭上來。」
她不怕生死,只怕時日無多。
「爹。」
門扉叩響,昭珂已是孤注一擲。
「進來罷。」
聽到裡面答應,她方才忐忑地挪步,推門而入。
長几后,蕭望之脫去官帽,披上素衣,挽華髮,鬢斑白,顏色滄桑。以前,她竟不覺得蕭望之是半百年紀,年華蒼蒼。如今她看,恍然發覺他負心,已是二十年蹤跡。
「何事?」
蕭望之問時並未抬頭看她,只是握筆又落一字,撇捺間蒼勁有力。
是她唐突,貿然打擾。
可她不得不。
因為她明白,就算蕭承夜嘴上不說,心裡怎捨得?
捨得這十年仇怨?捨得顧珺卓含冤?
顧珺卓於他,正如徐要。一根倒刺,心口長深。若不拔,只怕來生夜裡不睡,輾轉仍會痛。
「蕭丞相明察!」
昭珂忽然跪地,叩首不起。
蕭望之驚詫,擱筆慢條斯理地問:「你可是想說什麼要緊的事?」
「是。」
昭珂答應道:「青瓦長記舊時雨,朱傘深巷無故人。這首《南溪春別》,蕭丞相可有聽過?」
「你問這個做什麼?」
蕭望之有些慍怒,好似心中有什麼隱秘被人冒犯。
「承夜曾與蕭丞相說過,這《南溪春別》還有故事。可惜蕭丞相始終當作戲言,不理不信不肯提。」
昭珂跪地抬頭,眼眉無懼色,似乎根本不怕觸了蕭望之的逆鱗。
蕭望之臉色嚴肅,他怎想到蕭承夜竟會與昭珂說這些。
「這些陳年舊事,提來做什麼?」
「這舊事,承夜攢在心裡十餘年。一日不說破,他一日不得安寧。」
昭珂看蕭望之目光閃躲,不依不饒繼續道:「當初您不信,以為是承夜年幼,不知是非。以為字字句句,是他胡謅。可《南溪春別》彈響這麼多年,蕭丞相還當它是戲言么?還當高照容冤枉么?」
這一下,倒教蕭望之失色。
他怎料,昭珂竟敢直呼高照容的名諱!
可來不及怪罪,她又道:「顧夫人含冤而死,高照容當真是清白的么?紅塵一世一雙人,也曾是鴛侶,怎會枕邊幾句是非語,就棄?」
「顧夫人一夜久唱,情枯意悲。最後是錯生死,差陰陽,蕭丞相當真不覺得蹊蹺么?」
「夠了!」
蕭望之打斷道:「這不是你該管的事。」
昭珂幾乎是哽咽:「蕭丞相,你看看承夜,你看看他如今的模樣。他也曾風流倜儻,也曾仕途無量,也曾才情驚絕。可如今,他目不能看,前途盡毀,還要裝作不痛不悲的模樣。」
「蕭丞相不妨也看看我,我這一個活生生的人,就是最好的憑據!」
「你這話是什麼意思?」
蕭望之似乎覺察到什麼不尋常,以前他只當昭珂知分寸懂進退,方才一番言語,她卻始終冒犯,全無半點乖巧。
「我與蕭愈從未有過夫妻情分,自我住進花顏閣,便是一場陰謀。」
「是高照容吩咐我,裝作順從討巧的模樣。也是她吩咐我以學琴為由,去沉音閣討好。更是她用心歹毒,要我在殿試前下毒害他。疫病來時,蕭丞相不在府中,她令我去錦瑟居照拂。反正是生死未卜,若生,算他命大。若死,是他命苦,怨天不尤人。」
「若不是蕭愈幾次三番地攔,蕭丞相當真以為承夜能活到眼下?高照容從不是大度遠慮,她只是想當個袖手旁觀客。等我與蘇雅魚斗個你死我活,坐收漁翁之利。」
「她怕,怕承夜出盡風頭,礙了蕭愈的仕途。也怕有朝一日,他扭轉乾坤,從此斷送一生憔悴。」
昭珂抹淚道:「蕭丞相大可不信我,一如您當年不信承夜。可我一介草民一無所有,我怕什麼?我何須撒謊?何須栽贓?您若去問這相府的當家主母,不妨猜猜看,她可會撒謊?可會栽贓?」
蕭望之聽罷,攢眉深思。
他端起杯盞,信陽毛尖盛在嘴邊,又猶猶豫豫地擺回几上。
最後一聲長嘆。
「我知道。」
蕭望之看著昭珂,緩緩地道:「我知道承夜當年所說,的確不假。」
昭珂驚惶,看向蕭望之滿眼不解。
「那又為何?」
「為何?」
蕭望之苦笑:「高老丞相於我有知遇之恩,照容是他心頭肉。他生前我便答應,往後餘生兩相顧,直到紅塵消磨。我豈能食言?」
「珺卓的死我早有察覺,可她已殞沒,我若還揪著不放,只會害了承夜。」
「我知道,她若想要他的命,根本不會留他活到我回來。」
蕭望之哽咽:「我睜一隻眼閉只一眼,全是因我虧欠她在先。」
昭珂恍然。
原來蕭望之知道,一直都知道!
她以為他錯怪,以為他辜負。其實他從未錯怪,也從未辜負。
承夜啊承夜,原來一切根本不值得。
這陶然居也並非像她想的一般,清清白白,是非分明。
把心知肚明當容忍,才最可怕。
「蕭丞相一向懂得輕重進退,倒是我逾越了。」
昭珂起身,黯然別道:「是我叨擾,還望蕭丞相莫要怪罪。」
「你……會告訴承夜么?」
合門時,身後忽來一聲問。
昭珂一頓,卻是頭也不回地答應:「就算蕭丞相不說,我也不會這麼做。」
抬眸,落花飄搖,風露婆娑,這年華淡淡,涼風空度。
都道是生盡歡,死無憾。可最苦是相思,最遠是陰陽。
時光只解催人老,不信多情。
生與死,愛與恨,本就兩難。
作別,也好。
昭珂睜眼,好似在蕭承夜懷裡一場夢醒。
「落雪了。」
她望向舟外,道:「我以為是細雨梅花,沒想卻是皚皚先來。」
至少冰天雪地,茫茫一片,能遮掩許多惡濁。
晃眼看去,教人以為人間還值得。
值得爭名逐利,值得博紅顏一笑,值得細煮清茶,共挽青絲到白頭。
唯獨她覺得,人間是非,歲月波瀾,與其餘生消磨,不如從頭來過。
「踏月湖落雪的時候可是盛安一最。若來年春天,湖邊的桃花開盛,又逢這冬雪還殘,更是絕色。」
昭珂擺弄著西湖龍井,心不在焉地道:「是么?」
她偷偷瞥一眼蕭承夜,自衣袖翻出小葫蘆瓶,一顆赤紅丹粒滾落,她含進口中混著一口西湖龍井咽下。
「阿珂好似不喜歡這大好風光。」
蕭承夜聽出不尋常,故意問道。
「喜歡又如何?這人世繁華也好,險惡也罷,捨不得還是得舍。」
「阿珂這麼一說,我倒真有些捨不得了。」
蕭承夜牽著昭珂的手,說道:「好歹我也曾紈絝,這長明樓的太清紅雲漿還沒品夠,這十方瀲灧的小曲兒還沒聽盡,未免可惜。」
「只怕太清紅雲漿是假,聽小曲兒才是真罷?」
「阿珂,你怎的又在胡說?」
昭珂故意揭穿道:「當初不是你說,若與紅塵訣別,定要在這踏月湖底,如此風月才浪漫。有長明樓燈火相伴,有春色滿枝,有夏荷連碧,有秋風蕭瑟,有冬雪茫茫。更有玲瓏街喧囂,晚晴橋嚷鬧,十方瀲灧歌舞不休。」
蕭承夜取笑道:「原來阿珂在意的,還是佳人小曲兒。」
「才不是。」
「可我不也說過來生粗衣,青青河畔,尋常人家,有松花釀酒,春水煎茶。」
蕭承夜攏起昭珂的額發,還道:「我浮花浪里半世,不及與你半日。可惜這人間事匆匆,還未與你攬星河,看花月正春風。」
「來生,你千萬要記得。」
「記得。」
他笑,指尖攀上她眉梢摩挲。
昭珂捉住他的手,哽咽道:「今生紅塵糾纏,我已斷。來世花前月下,生生世世為夫婦。」
蕭承夜明白她話中的意味,她終究是當了那不忠不孝之人,寧遭天譴,也要親手殺死周嬙。
「阿珂,你可後悔遇見我?」
「悔!」
昭珂毫不猶豫地道,聽得蕭承夜指尖一僵,竟染上風寒。
「悔遇你太遲,耽誤太久。也悔不是因我,你還是春闈榜首,盛安城數一數二的少年郎。」
昭珂看著几上《南溪春別》擺斜,一句「青瓦長憶舊時雨,朱傘深巷無故人」終究沒能唱出口。
人間風花雪月,來者屑屑,去者滄海桑田。
這仇怨,她始終沒能為他了卻。
昭珂扶著蕭承夜站起,一葉輕舟,雙槳困重。她看湖面雪輕,星星點點。鼻間忽地一熱,抬手偷偷抹去,這血似梅花,艷極。
她輕道:「此生,承蒙不你棄。」
「來生,我護你一世周全。」
十指相扣,蕭承夜眉頭沾染細雪,問道:「夫人,你怕冷么?這湖底可是涼的很。」
「有你在,我怎會怕?」
「撲通」一聲,湖光瀲灧,水闊山長,世事如流水,一夢似浮生。願睜眼醒來,紅塵都是你,無可躲,無可匿。
昭珂身沉,只覺這踏月湖水當真冷得刺骨。可十指交纏處,卻燙如晴光。
她本會鳧水,也怕反悔,偷偷服下這孑一身,只求與蕭承夜同死同生。
蒙蒙中睜眼,蕭承夜還在。
她好似又瞧見乞巧夜裡那個翩翩少年,目若桃花,眼眉燦爛,看向她輕輕答應道:「不唐突。」
遇了你,才是好夢一場。
可夢終有了時,漸行漸遠漸無知覺。
恍惚中,昭珂彷彿聞見書簡氣濃,彷彿聽見有茶沸騰,她甚至嗅出是銀針白毫的味道。
睜眼。
浮生閣卻變。
醫簡擺進書格,層層疊疊齊齊整整。屏風挪到屋側,看是大門輕敞,四方亭邊落滿厚雪。
「醒了?」
蕭愈坐在幾前,舉杯正飲茶。
他看昭珂迷濛,低笑一聲,好似他還未見過她這惶惑不明的模樣。
你以為步步周全,可你從我這兒偷走孑一身,我又怎會沒有解藥。你與他投湖殉情,我又怎會不曾覺察。
細雪天寒,我等在踏月湖邊久久,只為將你救起。
我可以成全他,獨獨不想成全你。
是我卑鄙。
蕭愈怎會不知道,救她回來是怎樣的下場。懷裡的人兒渾身濕透,一張小嘴凍紫,他卻笑。
「以前我不能,以後便由我護你周全。」
哪怕千難萬險,他無反顧。
可杯盞落下,耳邊似乎還有高照容在罵。
「你糊塗,糊塗啊!」
「你為何要把她救回來?」
他把忘憂哺進她口中,卻換來高照容一巴掌,狠狠剜在臉上。
「蕭承夜的屍首已經被撈起來了,周嬙的死她也脫不了干係,你還要護著她么?」
「你可知,她如何陷害我?便是要與蕭承夜那個紈絝子去尋死,都不忘去陶然居告狀。因為她,因為蕭承夜,望之與我說破當年的事!」
「你可知,若不是念在這麼多年的情分,我早已不是相府的當家主母!」
蕭愈卻冷淡,他早知道一旦蕭承夜身殞,蕭望之不會不聞不問。
這舊事,又怎藏得住?
「娘,她是我心頭好,不易不改。」
高照容不明白,怨道:「盛安那麼多官家小姐,個個身世顯赫,你怎偏偏對她動了真心!」
是啊。
她對他從未有過半分好,可這情似瘋草。只有她最得他心意,也只有她最不識抬舉。
弱柳輕搖,朦朧淡月,他在四方亭邊提燈看,滿目狼藉,只剩三千青絲華髮,是她音容,她愁眉,她挑青鏡,她簪花影,她淺笑吟吟,衣袂青青。
「娘,承夜已故。你若此生還想我入仕為官,便依了孩兒這一次。」
「求您成全!」
成全他餘生悲歡,有人相伴。
蕭愈起身,慢慢走向榻上的人兒,笑道:「怎麼了?」
「我總覺得像忘了什麼。」
昭珂眸如盈盈秋水,最難得是清清炯炯還捎進六七分稚氣。
「是么?」
他明知故問道。
忘憂忘憂,當忘紅塵之憂,三千煩惱一朝無,是她本來模樣。
昭珂卻覺得,她似乎再也不記得,不記得許多緊要的人事,甚至不記得面前這個人是誰。
她,是誰。
「你可知道我叫什麼?」
他坐在榻邊,捧起她的臉,柔聲道:「你叫徐小隱,是我的結髮妻。」
四方亭外,雪又落大,她好似記得曾見過這光景。
盛安風來又去,不過一場紅塵夢而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