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46

Chapter 46

「嗯。」

蕭愈斂手,眉有悅色,看向昭珂道:「你的確是有喜了。」

昭珂攏袖仍面無顏色地坐著,若沒有十足的把握,她也不敢來浮生閣要他拿脈。

想想,已是半月過去,盛安正是墓祭的時候。花顏閣外的梧桐都長茂盛,這都許久要是還沒有動靜,她豈不是白白浪費心血?

「你倒是爭氣。」

蕭愈難得誇讚,也不遮掩笑意,斟一杯銀針白毫,茶溫如四月晴明,潤如踏月湖光,惹得他唇角不由地泛起波瀾。

卻換昭珂搖頭道:「既然有孕在身,這銀針白毫就不必了罷。」

她起身,眼色清冷,瞥著蕭愈又道:「如此,我就安心在花顏閣養胎了。」

言下之意,便是要蕭愈別再過來打擾。

「也好。」

他答應道,看她頭也不回地走出浮生閣,啖盡銀針白毫,不知為何心口苦澀難挨。

你恨我罷?

要昭珂裝作若無其事,已是為難。他怎敢奢求她像會以前似的,時不時擺出一張又哀又怒的臉,數落他愚昧,教訓他迷不知返。

是啊。

倒是他迷蹤失路,不知所向。

蕭愈長嘆,頗有人世變故情不自盡的意味。

當初,他只以為昭珂鬼迷心竅,被蕭承夜的美色耽誤。可後來覺悟,她是真真動了情。

本來,他大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當作什麼都不知道。不知怎的,想到她日日待在沉音閣,與蕭承夜朝夕相伴,他就怒火中燒。

怪她心口不一,說好為舊人守紅塵,末了卻變故。怨她同命相連,卻又栽進兒女情長,不顧恩怨。

怎捨得看她越陷越深?

可越久他越清醒,他怪他怨,不是恨她忘卻舊情,又跌入滾滾紅塵。而是她情深相付的那個人,不是他。

如此嫉,如此妒,如此辜負。

多少長夜漫漫,他也曾愧疚。碳爐里燒成灰,他飲茶一杯杯。痛罵為何會喜新厭舊,為何他與溫姝多年的情意,竟敵不過歲月摧折。

銀針白毫總會淡去,抵擋塵寰萬千事,卻偏偏縱容心緒漸濃。

他終是拱手而降。

對!

他就是不甘心。

不甘昭珂被蕭承夜奪走,他怒他氣,他更卑鄙。

既然絨襖不能教她明白,既然花燈節用心良苦她不懂得,既然他一而再再而三的縱容她不領悟。那他也無須顧忌,反正他總有辦法把她困在身邊。

到底,她還是他蕭愈的人,不是么?

因而,他答應了高照容。

堂而皇之地逼她就範,她不肯又能如何?為了對付蘇雅魚,她不得不屈從。是她作繭自縛的,是她自討苦吃,是她自取其禍,也是她虧負在先。

他終究是如願以償,佔有了她。可代價卻是,二人相顧默默無言。

「姝兒,我可是做錯了?」

蕭愈苦笑,看著畫中的人兒自言自語地道:「我卑鄙么?」

可惜,畫中人只笑,怎知是非對錯。指尖惶惶撫向她眼眉,都是冰涼。他搖頭道:「我只是怕。」

「姝兒,我在這浮生閣孤零零的,紅塵太久,失了你,我肝腸已寸斷。」

「難得有她教我看人間姿態,若她也棄我而去,只怕這塵寰無所貪戀,還有什麼清歡可言?」

「姝兒,我怕。」

「我怕孑孓一生無人懂,伶仃索寞無人訴,我怕也失了她。」

蕭愈說時,指尖都顫抖。彷彿畫中的人兒眉眼復了盈盈清炯炯,他躲在喧囂處,看她紅衣嫁去,戴上榮華。而他像丟在青梅竹馬舊年華,仍不捨得走。

「愈兒,你方才要說什麼?」

他痴纏過往,若不是高照容點醒,他以為還在浮生閣。可睜眼細看,指尖哪還有溫姝的模樣。抬頭,昭珂正坐在席間,才教他想起要緊事,說道:「噢,我是想告訴爹娘,昭珂已有身孕,該是歲末就臨盆。」

一語出,四座驚。

先是蕭望之難以置信地問:「當真?」

「我何時說笑過?」

蕭愈淡淡地道,他從不是會說笑的人,更不是會故意說道的人。

蕭承夜暗怒,一雙桃花眼都怨懟,他不就是講給他聽的么?

昭珂低頭,只覺得口中的如意卷越嚼越不是滋味。她不敢去看蕭承夜,倒偷偷瞥向蘇雅魚。一張小臉慘白無顏色,分明痛不欲生卻還強撐作淡定從容。

好。

她就看她還能挨到幾時。

只有高照容最耐人尋味,她不似蕭望之驚愕又慶幸,也不似蘇雅魚愁容慘淡。而是若有所思地看向昭珂,眼裡全是算計:雖然蘇雅魚不討她的喜歡,可到底也是大戶人家的小姐。在她看來,蕭愈根本瞧不上昭珂那樣的小丫頭。畢竟只是個市井小民罷了,怎登得了大雅之堂?又怎能與溫姝相提並論?才華自容,她樣樣都不如,蕭愈怎就選了她?

唉。

可事到如今,木已成舟,她如何勉強?

千辛萬苦勸來蕭愈答應,豈能因昭珂出身低賤就此作罷?

「愈兒,娘親當真是欣慰。」

高照容笑著道:「只等昭珂好好養胎,教為娘早日抱上大胖小子。」

心裡卻在埋怨,蕭愈不是不知道,她打算利用昭珂除掉蕭承夜。眼瞅著蕭承夜已經動了心思,他偏在這個時候害她有孕,不是明擺著教蕭承夜知難而退么?

到底,高照容也不想蕭愈子嗣單薄,有勝於無,且走一步算一步罷。

偏偏,昭珂等不得。

蘇雅魚還真就沉得住氣,這都多少時日,拂月閣還是一點兒動靜都沒有。

只有蘇雅魚最清楚,她有苦難言,根本不敢與周嬙說。怕她聽后怪罪,嫌她不爭氣,最後竟教當初戲言成真。只敢學作蕭愈曾經的模樣,鬱鬱寡歡,品茶讀書。偶爾抹淚,人間正苦澀。

可惡!

如此,卻教昭珂心急如焚。

蘇雅魚啊蘇雅魚,都這種時候了,你還要矜重自持么?

我可都已經懷了蕭愈的骨肉,搶盡你的風頭,甚至以後還會覬覦你的地位,你真能無動於衷?

「杏兒!」

昭珂十指握緊窗棱,看著外頭的梧桐狠狠皺眉。她終究是按捺不住,蘇雅魚,你可就別怪我多管閑事了。

「小夫人?」

小丫鬟看她笑盈盈的,有些不明所以。畢竟昭珂總是一副冷淡的模樣,時不時皺眉,時不時嘆息,彷彿根本不把蕭愈的寵愛放在心上。

她轉身,看著小丫鬟故意問道:「杏兒可覺得,近來我顏色蒼白許多?」

「嗯?」

昭珂分明紅光滿面,一顰一笑都婀娜,又怎會顏色蒼白。

小丫鬟不敢忤逆,答應道:「小夫人有孕在身,有些憔悴也不礙事。」

「唉。」

她擺出惆悵的模樣,繼續道:「也難怪蕭愈最近都不來花顏閣了。」

「怎會,是小夫人多心了。」

昭珂搖頭道:「我翻遍妝奩也尋不到合意的胭脂,不是摻了天南星,就是混著硃砂肉桂,又怎麼敢抹。」

小丫鬟越聽越糊塗,撓著腦袋問:「小夫人是想置辦幾盒胭脂么?」

「杏兒真是伶俐,深知我心。我也是忽然想起,蘇姊姊的娘親好像在城中有間胭脂鋪。不妨你替我走一趟,向她打聽打聽,可有什麼胭脂適合?」

小丫鬟猶猶豫豫地點頭,答應道:「是。」

昭珂當然知道這麼做會教人看出破綻,可她只能出此下策。若不向周嬙賣弄顯擺,她又怎會有所作為?

果不其然,周嬙就如她所料。

大紅春和石榴嬌還沒在妝奩擺熱,周嬙已經心急火燎地來到相府。也不枉她抹上大紅春,在廊口好等。

「這不是周夫人么?」

昭珂攔在半途,挑釁地道。

周嬙沒好氣地答應:「我與你沒什麼好說的,你莫要生事。」

「我本是想謝過周夫人,這大紅春和石榴嬌我喜歡得很,沒想夫人竟誤會。」

周嬙皺眉,狠道:「昭珂,你別不識好歹,自討苦吃。」

是么?

昭珂卻笑,儼然一副勝者的姿態,看她道:「周夫人此言差矣。眼下我懷有身孕,正是得意的時候,不恃寵而驕還要等到何時?」

「你!」

周嬙是萬萬沒想到,昭珂如今敢這麼放肆。以前她當她包藏禍心,規行矩步卻暗中算計。此刻,她卻是明目張胆。

哪料昭珂越加張狂,湊到她面前搬弄道:「周嬙!你若想使什麼下作的計倆害我,只管放馬過來。我精通藥理,怎會被你陷害?我處處提防,又怎會被你尋得可乘之機?」

「我倒勸你別打什麼歪主意,一旦蕭愈的骨肉沒了,你以為高照容會饒了你?」

「呵。」

昭珂笑得傲慢,彷彿已是勝券在握,繼續道:「我若是你,寧可把這點心思用在拂月閣。要知道,蘇姊姊可是傷心得很吶。」

「我該如何,還輪不到你一個小丫頭指手畫腳。」

周嬙瞪她一眼道,而今昭珂佔據上風,她又怎想繼續糾纏。擦肩而過,她頭也不回地道:「天道有輪迴,壞事做絕做盡,怕是沒人惦記,這腹中的胎兒也留不住。」

「是啊,天道有輪迴。」

昭珂站在原地,低聲復道。

她知道,周嬙定會把這些話聽進去,牢牢記在心裡。她向來個睚眥必報,又怎會忍得下這口氣。

「該死!」

拂月閣里,周嬙惱恨,一巴掌摔在矮几上,手心都紅透。

「她怎麼敢如此囂張!居然不把我放在眼裡!」

周嬙狠狠地咒,她恨不得那小妮子立刻滑胎橫死,恨不得她暴斃。可她只敢偷偷恨,默默想。昭珂有言在先,必是算準了她會陷害。

到底是忌憚高照容,周嬙又懼又怕,終究不敢為。一口怨氣生生咽下,只嘆蘇雅魚軟弱無能。

她氣得心肝顫痛,在胭脂鋪聽聞的一刻,只覺得天昏地暗。要知道,周嬙日思夜想,都巴望著蘇雅魚能早日懷上蕭愈的骨肉,將相府當家主母的位置握在手裡。

哪曉得,她等來的,居然是這般結果。

「雅魚啊,不是娘說你。那小妮子有本事懷上,你就不能么?」

恰是一句,說到蘇雅魚痛處。

蘇雅魚又何嘗沒有想過,可這本來就是你情我願的事。蕭愈不肯親近,她能如何?

她與他之間,只怕早就相隔紅塵萬里了罷?

蘇雅魚看向高几,白眉還擱在那兒,塵灰落滿,一如她身枯心死。

「娘,此事怎可勉強。」

「怎麼就不能勉強?」

周嬙就不明白了,自古富貴險中求。當年她若不是仗著這樣的魄力和手段,又豈能爬上蘇方等的枕榻?

唉!

偏偏蘇雅魚像極了蘇方等,榆木腦袋裡裝得都是琴棋書畫,詩酒花茶。懷珠抱玉如何?不食周粟又如何?到頭來有什麼用?能換來榮華富貴么?

她勸也勸了,怨也怨了,蘇雅魚何曾聽過?

倒教昭珂風光。

唉!

可周嬙哪敢攛掇蘇雅魚下藥,莫說她不受煽動,怕是聽后還要怪她慫恿。畢竟這骯髒的伎倆,蘇雅魚最是不齒。

卻也是這齷齪的手段,最管用。反正事成之後,她哪還顧得上怪罪。

想罷,周嬙也懶得再去數落蘇雅魚。

就這麼過了二三日,她耐著性子,等來十方瀲灧的合歡散。拂月閣里,糖粥正熱。她刻意吩咐虞兒熬來,就是為了能偷偷把合歡散摻進去。

「雅魚啊。」

周嬙教唆道:「為娘焦灼發急,知道你抹不開情面。實在不行,你把這糖粥端去浮生閣。說是教蕭愈嘗嘗,不也正好能同他多待會兒,多說些話么。」

「娘。」

蘇雅魚猶豫,似乎是想起之前昭珂端回來的薑茶。

「哎,這有什麼為難的?」

她到底是長了記性,說道:「娘,如今昭珂妹妹風頭正盛,我若去浮生閣倒像趁虛而入,心存不軌。還是不去的好,免得府中有人說閑話。」

周嬙都不曉得還要怎麼勸,急得都要跺腳,道:「哎喲,我的傻丫頭啊。你本就是蕭愈的結髮妻,相府的少夫人,怕個什麼?何況就是一碗糖粥,誰敢嚼舌根子?」

是她不敢。

蘇雅魚苦笑,只要看到蕭愈,就教她想起她不如溫姝,不如昭珂,不受寵,不得意,還不能怨道。

「娘,便是如此,他也不會心悅於我。」

周嬙聽完心裡那叫一個氣,忍著埋怨還勸:「至少,挑撥他們猜忌誤會,你怎甘心看那小妮子得寵?」

蘇雅魚自然不甘心,卻也分得出是非對錯。她搖頭,道:「挑撥離間又如何?就算沒有昭珂,他也不會多看我一眼,更不會將我放在心上。」

愛恨本難求,思悠悠,恨悠悠,至死方休。

蕭愈並非薄情,只是對她而已。可憐她還自欺欺人,如今去哄周嬙都面不改色:「倒不如本分些,至少當得起少夫人的名聲。」

唉!

怕就怕,這少夫人的位子遲早都會被昭珂給搶了去。

周嬙灰心喪氣地想,卻不敢說,最後只剩一聲長嘆。

「雅魚啊。」

蘇雅魚卻笑,裝作從容的模樣道:「娘,可記得爹爹從小就教我。從容應付,不卑不亢,不爭不搶。」

什麼不爭不搶!

一提蘇方等,周嬙更來氣。

當年若不是蘇方等生得俊朗,又腰纏萬貫,她怎會看得上他?

且不說他大半心力都在詩詞歌賦,盛安年年寒凍,他年年賑濟施捨。朝野那麼多官員都不管,他一個商賈急什麼?

如今,蘇雅魚是越來越隨他。聽盡他的道理,優柔寡斷,處處讓,處處忍。

得,最後,便宜全教昭珂那個小妮子給撿了。

蘇雅魚的不好過,她又怎會好過?

自蘇方等病故,蘇家是一年不如一年。若不是她偷偷轉手了幾間鋪面,只怕連眼下這胭脂鋪都守不住。仗著府里留下來的銀兩,還勉強能過上衣食不愁的日子。

可近來,盛安城又多了幾間胭脂鋪,害得她的生意是越來越不景氣,這個月更是賠了不少錢。眼瞅著再這麼下去,這胭脂鋪都得拱手易主。

本想著,最後還有蘇雅魚可以仰賴。偏偏,連蘇雅魚都水深火熱,自身難保。

她怎能不慌?

周嬙越想越苦悶,看著碗里的糖粥漸漸涼去,心也亂作一團。

不,如今仍有餘地。

周嬙情急,計上心頭,道:「雅魚啊,你若怕議論,不肯去浮生閣。那不妨,去花顏閣瞧瞧?」

蘇雅魚疑惑地看著周嬙,她不是最討厭昭珂么?怎麼會勸她過去?

「娘,你這是?」

「哎喲,我可不是教你去關心她,而是教你去看看她是不是又有什麼把戲。你也不想想,她要是為難你,這相府里還有誰會替你撐腰說話?你早早過去打探,不也正好防微杜漸,未雨綢繆么?」

經周嬙這麼一說,蘇雅魚若有所思地點頭。

畢竟前車之鑒仍在,她也不願重蹈覆轍。若是她早些覺察,知道昭珂與蕭承夜之間的利害,恐怕不會妨礙了蕭愈,惹來他厭煩。

「娘說的,也在理。」

蘇雅魚動搖地道。

「那你這就過去罷?」

「娘,也不急於一時。」

糖粥都要冷了,還能不急?

周嬙輕咽,強忍著心焦道:「不過一會兒的工夫,娘就在花顏閣等你,正好幫你拿拿主意。」

蘇雅魚眼下的確是六神無主,與其暗自苦惱,倒不如說給周嬙。不求她真的替她拿捏分寸,至少這萬千愁腸有人聽。

「也好。」

她這才答應。

周嬙聽后自然是笑逐顏開,她在乎的,根本不是花顏閣如何。她在乎的,是浮生閣如何。只要先支走蘇雅魚,她尋個下人一問,把糖粥送到浮生閣。到那個時候,再謊稱她與蕭愈起了爭執,蘇雅魚是無論如何都會過來。

算算時辰,合歡散也正好發作。她就不信此情此景,蘇雅魚還捨得離開。

周嬙一想,都不免要誇自己急中生智,想了這麼個好計策。

妙啊!

上一章書籍頁下一章

盛安風來

···
加入書架
上一章
首頁 台言古言 盛安風來
上一章下一章

Chapter 46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