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01

Chapter 01

「是小女子唐突了。」

燈火盡處,笑語闌珊,昭珂跌進一個陌生的懷裡,戰戰兢兢地抬頭,眉眼似乎還沾著鬧市裡的燦爛。

蕭愈瞅了她一眼,瘦削的手揀起潑在他肩頭的一撮青絲,連眉頭都捨不得皺一下。

「不礙事。」

他聲音清冷,顏色寡淡,彷彿從未被這喧囂所擾。

直至一抹亮色驀地闖入,驚醒了夢中的人兒。

昭珂抹眼,好似還在燈火鬧市裡,神志不清地盯著門縫濾進的光亮發愣。

她怎會忽然夢到乞巧節時候的事?

想到夢裡蕭愈冷淡的模樣,昭珂下意識地扭頭,枕邊果然是空蕩蕩的。

罷了。

她披上長裳,光腳踩上蒲草墊,覺得指尖涼颼颼的。才察覺眼下已是八月,不比六七月里酷熱難耐,這一轉涼,倒是該當心了。

昭珂回到榻邊套上布履,又緩緩走到窗邊。

往外一看,果然梧桐有了些衰色,再瞧花顏閣里,又何嘗不是冷冷清清的?

「現在什麼時辰了?」

昭珂在高几邊坐下,看著銅鏡里青絲散亂,正由著一雙巧手擺弄,忍不住問道。

「巳時了。」

噢,的確有些遲了。

她雖這麼想,舉手投足間卻仍慢悠悠的。

珠花步搖,鵝黃裡衣,淡青襦裙,昭珂瞥了眼這溫順的打扮,輕輕搖了搖頭。

她不喜歡這樣,可蕭望之和高照容喜歡,就夠了。

說起蕭望之,他的美名早就在盛安流傳。坊間大都稱道他書卷氣息濃厚,嚴於律己,寬於待人,忠君愛民,的的確確是一良相賢臣。

此外,蕭望之還是個念舊的人,雖貴為丞相,卻最講究人情世故。心想著這一大家子的,若每日連見一面都難,時間久了,再是血濃於水,也該疏離了。

便立了個不成文的規矩,每日午時,一家子都得整整齊齊地到后廳用膳,少一個都不成。

昭珂雖有所耳聞,直到嫁入蕭府,親眼目睹這府院里,廊亭深深,樓閣齊整,墨瓦白牆,濃淡相宜,廳堂莊重大氣,布置簡約典雅,才算坐實了蕭望之的美名。

以蕭望之的才學地位,如此品味並不稀奇。只是昭珂沒有那般心氣,來來回回的看久了,也會覺得厭煩呆板。

可這蕭府還輪不到她一個微不足道的妾室指手畫腳,她自知地位卑微,既不如高照容的端莊從容,也敵不過蘇雅魚的才情大度。

雖說不必處處小心顧忌,可裝作溫和謙遜的模樣,還是要的。

「讓爹娘久等了。」

昭珂姍姍來遲,蕭望之與高照容早已坐在席間。

「坐罷。」

高照容向她點點頭,並沒有怪罪的意思,又道:「從花顏閣過來,走了許久罷?」

昭珂含笑,答道:「怎會,娘如此體諒,倒教昭珂無地自容了。」

她走到尋常的位置坐下,臉上雖掛著歉意,心裡卻一點都不怕。

這其中的緣由,還得從蕭愈說起。

蕭愈生性淡薄,一門心思只在醫治病痛上,是極不喜歡湊熱鬧的。平時無事,他絕不會出浮生閣半步。

可蕭望之立下的規矩,蕭愈就是再不喜歡,也違抗不得。

他心裡不舒坦,隔三差五總要遲誤幾次,為的便是哪天蕭望之等得不耐煩了,能廢除這磨人的規矩。

有蕭愈在前,昭珂又怎會招來怪罪。

或許她也同蕭愈似的,存了挑釁,想看看到底如何才會叫蕭望之與高照容動怒。

在昭珂眼裡,無論什麼人總有不能觸碰的逆鱗。知書達理也好,謙遜有禮也罷,這與高低貴賤無關。只不過如蕭望之、高照容之類,更善於掩飾,將逆鱗藏好,將憤怒妒忌遮蓋得不露聲色,在這吃人不吐骨頭的險惡塵世里,走得更遠。

呵。

她也不是沒有見過,彬彬公子哥勾心鬥角的險惡模樣,簪纓貴夫人撕破嘴臉的猙獰神情。

想到此處,昭珂捧起茶盞,裝模作樣地嘗了一口。

信陽毛尖。

她曾聽蕭府的下人們提過,信陽毛尖是蕭望之的心頭好。府里的信陽毛尖全是御賜上品,個個價值不菲。

可她就是對這滋味喜歡不起來。

茶色渾濁,口感偏淡,雖勝在鮮爽,入喉卻有股淡淡的苦味兒。

要不說蕭愈是蕭望之的嫡長子,對茶的品味倒是如出一轍。

蕭望之偏好信陽毛尖,蕭愈鍾愛銀針白毫。昭珂曾在浮生閣,親眼見到擺了滿滿一櫃的銀針白毫,看來蕭愈的確是喜歡得緊,時不時就要煮開品上一壺。

正在思量間,后廳終於傳來動靜。

昭珂抬眼,就見蕭愈束髮結髻,一身青墨長裳,不緊不慢地踏入席間。

「愈兒來了。」

高照容喚他一聲,便吩咐婢子布菜。

蕭愈邊走邊應:「嗯。」

聲音依舊是冷冷清清的,一臉寡淡地在蘇雅魚旁側坐下。好似身旁的人兒根本不是他的結髮妻,而是連萍水相逢都算不上的過客。

昭珂放下茶盞,瞄一眼對面的一雙璧人,哪有半點恩愛兩不疑的模樣。

倒不是她爭風吃醋,只是覺得蘇雅魚生得落落大方,才情過人,遇了蕭愈還真是委屈她了。

當然,看熱鬧的可不止她一個。

昭珂拾筷,挽袖抬手,盛一塊如意卷,擱在碗里。

這可是蕭承夜最喜歡的一道菜。

看她搶了他一塊如意卷,蕭承夜瞥了她一眼,勾唇暗笑。

昭珂心裡明白,蕭承夜絕非善類,最不該去招惹。

可事到如今,怎還由得她左右。

昭珂夾起如意卷,沾上花椒鹽,「咔咔」地嚼起來,倒真真是張揚的美味。

不是她吹噓誇張,這席間的菜肴擺設,是極有意思的。

蕭望之身為一家之主,居長几主座,擺在最前頭的便是他最喜歡的隨上荷葉卷。昭珂嘗過,這隨上荷葉卷色澤翠潤,口感清爽,滑而不膩,別有一番滋味。

主座側上位坐著的,自然是高照容。昭珂自嫁入蕭府的第一天就知道,她是丞相府的掌事主母,蕭望之的髮妻,蕭愈的生母,前丞相的嫡女。

要說高照容的口味,倒是清淡許多。

她頗愛河魚蝦蟹,尤其一道清蒸鱸魚,鮮嫩無比,入口即化。還愛一道蓮子湯,總要在動筷前先盛一碗,醒醒興味。

至於蘇雅魚,一直是坐在蕭愈左側的位置。她最喜歡的,便是面前擺著的這道奶汁魚片,雖然濃郁粘稠,入口卻是回味無窮。

而蕭愈,昭珂對他的喜好實在捉摸不透。只知道他比高照容口味清淡,注重有溫補功效的食材,平時也不見有什麼特別挑剔的。

長几上,隨上荷葉卷、清蒸鱸魚、鹿肉子、蓮子湯、如意卷、奶汁魚片、乳餅、捻尖,大大小小共八道菜,蕭愈都會嘗一兩口,卻不會表露出喜惡。

顏色依舊冷淡,可舉手投足間,就是透著股不自在。

旁人看不出來,她迎面坐著還能察覺不到?

也真是難為他了,那麼深居簡出一個人,此刻卻要夾在高照容與蘇雅魚左右。

可一看他不自在,昭珂就樂在其中。

她就喜歡看蕭愈衣玦飄飄,清心寡欲,卻不得不沾染煙火氣的模樣。

蕭愈抬眼,撞上她幸災樂禍的目光,頓了片刻,便收斂眼色,擺下碗筷,起身離席。

「孩兒先回浮生閣了。」

說罷,頭也不回地走了。

迤迤然而來,迤迤然而去,倒是瀟洒得很嘛。

彷彿是她壞了他的興緻一般。

昭珂忽然想到她頭一次遇到這境況時,還忐忑地以為是不是她哪裡礙了他的眼。後來才知道,他就是這樣冷淡偏私,不討人喜歡。

可憐了蘇雅魚,相鄰相敬,卻不相近。舉案齊眉,卻從未交心。

蕭府里的明眼人都看得出來,蕭愈對蘇雅魚並無深情厚愛。可他與蘇雅魚不親近,並不意味著就會對她青睞有加。

昭珂從來都懶得在蕭愈與蘇雅魚之間攪和,不是出於本分,只是她深深地明白,蕭愈這樣冷漠無情的人,是極難對人敞開心扉。

可高照容似乎不明白,借著轉涼的由頭,特意囑咐昭珂每日代她去浮生閣給蕭愈送薑茶。

昭珂自然不敢拂了高照容的意,她想讓她與蕭愈多親近親近,可昭珂心裡清楚,這些都是徒勞無功。

每每踏進浮生閣,她心頭便不是滋味。

倒不是因為浮生閣與花顏閣離得遠,而是她每次推開門,嗅到那股熟悉而濃厚的書簡味,所見所聞都是一致。

《本草綱目》被擱在最外頭,《黃帝內經》被翻得抽了線,《傷寒論》總是攤在書几上,卻從不落灰塵,《千金要方》也時常被打開一半。

《養性延命錄》《針灸甲乙經》《脈因證治》《濱湖脈學》《奇經八脈考》《食療本草》《金匱要略》《祝由十三科》《四聖心源》《醫林改錯》《本草拾遺》,應有盡有,還有許多連昭珂也說不出名目的斷簡。

屏風后,他永遠背對她坐著,一手舉著書簡,一手握著筆,偶地能瞅見他在宣紙上寫些什麼。

昭珂曾有幸見過蕭愈的字跡,與蕭望之的鏗鏘有力截然不同,蕭愈的字跡處處透著沉鬱,一橫一豎清冷疏離,一撇一捺凄涼倔強。

如同蕭愈此人一般。

乞巧初見,夜市燈火浪漫。他卻彷彿不在其中走過,容顏清秀淡靜,眉目卻深沉。唇角深刻冷淡,眼神卻通透。

彷彿濁世翩翩佳公子,不食人間煙火,不懂情愛滋味。

她甚至想剝去他的皮囊,好好看看,這寡淡冷漠下裹著的,究竟是不是個活生生的人。

可就算看到了,又如何呢?

反正她與他之間,從來就無恩愛可言。

昭珂搖頭,屈身擱下薑茶,從始至終不曾開口說過一字一句,彷彿沒來過似的,合門退了出去。

這就是她的夫君,要與她相伴一生一世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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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安風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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