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一

番外一

夜幕降臨,夏日的夜色如水般柔和。

小小的男孩兒在母親溫柔的歌聲與撫慰中心滿意足的閉上眼睛,陷入了香甜的夢境。

夢至一半,突然覺得身下原本柔軟的被褥變得冷硬,這讓從小被精心照顧,半點也沒在物質上受過委屈的孩子覺得很不舒服,他睡眼惺忪的睜開原本緊閉的雙眼。

這一睜眼就像是天翻地覆。

房間內並沒有燃燈,但是皎潔明亮的月光順着床台照射進來,他就看見原本佈置精美的房間堆滿了雜物,就算擺放的整齊,也不能掩蓋這更像倉庫而非卧室的事實,之前由母親親自挑選,一層層撲在床鋪上的被褥連同那張紫檀木的拔步床一起消失的無影無蹤,單留下孩子那小小的身軀躺在積了一層薄灰的地上。

男孩兒揉了揉眼睛,半睡半醒的不知道自己怎麼從母親的偏殿中來到了這陌生的地方,竟只覺得奇怪,並沒有過分驚恐。

他從地上爬起來,因為沒有鞋子,赤着腳按照記憶中的路線走出了房間,到了院中,這才從宮殿的外形中察覺出這竟然真的是自己所住的屬於母親的宮殿,只是現在一看,雖說不上破敗,但始終透著一股久不見人氣的荒涼,與印象中人來人往,顏色鮮亮的模樣大不相同。

他心中終於有了惶恐,似乎意識到了什麼,邁開步子一路跑到正殿門前,伸出手臂推門,那殿門卻緊閉,用盡這四歲孩童全身的力氣也沒能將之推開。

他心中預感更深,強忍着恐懼用帶着哭腔的聲音喊了起來:「母后!母后……娘!娘你在哪裏!」

但從來心疼他,不忍兒子失望的娘親卻始終沒有出現,男孩嘗試了許久不得不接受這個事實,他抿了抿嘴,撒開腿一路跑出了院子。

母親不在,他便要去找他的父親。

這裏已是深夜,宮禁森嚴,宮娥太監除了主子有吩咐的差事,輕易不許在宮內走動,男孩兒一路觀察著,發現這裏除了母親帶着自己住的地方之外,變化都不大,依舊是處處雕欄玉砌,氣勢非凡,連過往走過一隊隊巡邏的侍衛也與之前一模一樣,沒什麼不同,但是他卻下意識的覺出了隱藏在風平浪靜之下的怪異。

一路行至目的地,這是他爹日常辦公的地方,在母親尚未進宮之前,他們父子就是一同住在此處,後來母親來了帶他一起住,父親也再不把這裏當作寢殿,只是做公事之用罷了。

可是現在母親那裏沒有人,他只能到這裏來了。

大殿房門緊閉,男孩兒原本無論如何也不能通過的,可是就在兩隊宮人換班之際,他便趁著這空蕩走了進去。

這與之前那邊不同,明顯是住了人的,小男孩兒終於鬆了一口氣,迫不及待的闖了進去,他年紀很小,加之此刻正是最激動的時候,竟然沒有發現這裏的宮人就如同那些侍衛一般,對他視而不見。

這裏的氣氛還是那樣的沉重,人人屏息凝神,守夜當值的宮人們很多,但一個個都像是木頭樁子一樣,死死的盯住自己的鞋面,似乎連呼吸都不需要。

孩童就像是透明的一樣,一路走至正殿的卧室卻沒引得半個人注意,就這樣讓他堂而皇之的走了進去。

這裏的主人就寢時明顯不習慣旁人在側,因此殿內明黃色的帷帳重重疊疊,卻只有門口處守了人,越往裏面越顯寂寥。

小男孩兒對這裏很是熟悉,一見這熟悉的擺設,本來勉強繃住的情緒一下子忍不住了,他邊走邊抽了抽鼻子:「父皇……」

他的聲音不被宮人們聽到,但是在龍床上躺着的人卻敏感極了,他本就淺眠,此時嚯的睜開眼睛坐直了身子向外望去。

那孩子看到父親映在帷帳上的影子,哽咽著撲了過去:」父皇!」

眼見着一個只比床沿高一點點的孩子像是個小炮彈一般沖了過來,又猛地停住,床上的人不動聲色,也沒有立即聲張。

丁點大的孩童抹着眼淚,抽抽嗒嗒的蹭過來,邊走邊很是熟念的掀開帳子要往龍床上爬,可是在掀開帳子露出床上人真容的時候去陡然頓住了。

這殿中只燃了幾支相當昏暗的蠟燭,但小孩子眼尖,只見一個高大的身影正坐在龍床上。

因為已經就寢,這人並未著冠,而是將墨黑如深淵的頭髮披下來,但中間夾雜着幾抹顯眼的灰白色,他分明面如冠玉,但眼角處卻也出現了歲月行走過的痕迹,眼神極為壓抑深沉,暗淡的彷彿透不進一絲光亮。

此人身着明黃色的絲綢寢衣,小男孩兒知道這顏色整個大梁只有三人能用,分類就是他爹、他娘和他本人,這人住着父親的宮殿,坐在他的床上,穿着他的衣服,長得與父親極為相似,幾乎可以看作同一個人,可是……這個人真的是他的父親嗎?

孩子的愣愣的看着眼前的男子,竟然驚的連哭泣都止住了。

他不確定的用力眨了眨眼,囁嚅的問著:「是、是父皇嗎?」

男人整張臉半掩在昏暗的陰霾中,他看了眼眼前怯生生的站在自己床前的孩子,這裏守夜宮人都生著一雙尖耳朵,但這孩子闖進來又說了這幾句話都沒人察覺,明顯不合常理。

男子經歷過的稀奇古怪的事情多了,因此也不驚慌,只是語氣平淡的喚了一聲:「來人。」

內侍一個激靈,片刻也沒敢耽誤:「奴婢在,陛下有何吩咐?!」

昭文帝目光一暗:「你們退出去,沒有朕的傳召不得入內。」

幾個宮人面面相覷,又不敢說什麼,只得像是提線木偶一般讓做什麼就做什麼,退出寢殿又將門關嚴實。

昭文帝垂着眼皮看着小男孩兒:「你進前來。」

父親從沒用這種語氣對自己說過話,孩子其實已經在潛意識裏知道此人並非他的親人,但看着那張臉,還是忍不住向前走了幾步,在床前站定,讓皇帝更加清晰的看見了他。

這是個十分漂亮的小男孩兒,眼眸很長,鼻樑挺直,一張嘴巴生的又紅又薄,現在似乎受了什麼委屈一般緊緊的抿了起來。

他雖赤着腳,身上寢衣的顏色卻與皇帝如出一轍,在衣擺袖口處繡的竟是生了四隻爪子的金龍。

這紋飾代表的是皇嗣,而諸皇子中唯一能用上明黃的只有一國的儲君,既皇太子。

昭文帝一眨不眨的盯着這張似曾相識的小臉,雖然面上還是一派沉着,任誰也看不出半分情緒,但是心中卻像是被誰真真切切的劃了一刀,又痛又麻,連帶着他用盡全力才能止住戰慄。

他潛意識的明白這只是一個並不真實的夢,恍惚的聽到自己波瀾不驚的聲音道:「你……是誰家的孩子?叫什麼名字?」

那孩子聽着難過極了,他抽了抽鼻子:「我叫圓圓——你真的不是父皇嗎?」

這話更讓昭文帝的臉皮緊繃,他聲音極其生硬:「朕不是。」

他是皇帝沒錯,卻從沒當過任何人的父親。

話音剛落,就見這個叫圓圓的孩子嘴巴一癟,雙眼隱有水光,一副立即就要掉金豆子的表情,昭文帝心中一顫,不自覺的放緩了語氣:「你的父母是何人?朕將你送回……他們身邊。」

這是一方奇特的空間,他們彼此都在心底最深處知道這很不真實,但又模模糊糊的不覺得這全是假象,仔細想卻像是隔着雲端一般琢磨不透。

這樣如夢似幻,光怪陸離又似夢非夢,讓一大一小朦朦朧朧中都忽略掉了一切不合常理之處。

圓圓癟著嘴不說話,昭文帝猶豫了一會兒,試探性的伸出手摸了摸他的頭頂,感受到這孩子像是小貓一樣,伸著脖子在自己手掌上蹭了一下,他的心不覺軟的像水一般。

下一刻,圓圓就被提着坐上了床塌,昭文帝的口氣變得溫和:「你若不肯說,可就見不到爹娘了。」

圓圓抽著鼻子,斷斷續續道:「我母后姓許,叫……」這個年紀還從沒人跟他提過帝后的大名,他絞盡腦汁的想了半天,這才有了頭緒:「父皇喚她『阿顏』……」

男人沒由來的心中一悸,再想時卻又無跡可尋,只聽圓圓又道:「其他人叫她娘娘。」

昭文帝已經隱約知道這孩子應該是一個太子了,本朝一共就四任皇帝,除了郭氏所生的大皇子之外,統共才三個太子,年幼即被冊封的只有昭文帝本人。

他在潛意識中想,這孩子不是之前的太子,那便必定是之後的。

昭文帝的思想像是被限制住了一般,竟也沒覺得這種想法荒謬,反而理所應當的認為就是這麼回事。

他想着,自己註定不可能有子嗣,更別說皇后了,這孩子父母俱全,一定不是過繼過來的王子,那……他就是將來自己養子的後人。

自己將來會選哪一個呢?齊王之子?鄭王之子?抑或是承禮郡王家的孩子?

他此時剛剛將這些孩子接進宮,尚沒有做出決定,但若這孩子是自己的孫輩,那從他的言行觀其父母,自己倒是沒選錯人。

昭文帝心裏有一絲悵惘,他低頭捏了捏圓圓的小臉,心情複雜的問道:「你父母對你好嗎?」

圓圓即使心裏擔憂,聽到這句也忍不住露出一個笑來,他重重的點了點頭:」好的呀!父皇帶着我讀書,母后哄我睡覺,幫我穿衣,還會親親我的臉。」

這孩子笑起來的樣子太惹人愛了,正正好戳中了昭文帝心中最柔軟又最敏感的一處,他在羨慕這孩子的幸福時,心中的喜愛卻如同潮水一般,止都止不住。

」那你的父母感情好不好?」

圓圓尚不懂男女之情是什麼,知道父母感情好卻不知如何形容,只能低頭想了一會兒道:「父皇是母后的哥哥。」

兄妹?

昭文帝一愣,還沒反應過來這是什麼意思,就聽圓圓道:「母后叫父皇『二哥』呢。」

這是……昭文帝忍不住睜大了眼睛,能有這種閨房之樂,這對至尊夫妻還真是——令人羨慕啊……

他看着圓圓的臉龐,不禁對那個可能的後輩皇帝產生了一瞬即逝的嫉妒。

世上竟有這樣幸運的人,昭文帝登上了天子之位固然幸運,可是其他方面就像是老天當作報酬收走了一般,他現在已年過不惑,雙鬢漸漸染霜,可是沒有妻子沒有孩子,就算是將來死去,也是這樣孤孤單單一個人……

可是同樣是君王,那人卻夫妻和睦,父慈子孝。

有這樣一個可愛的孩子……

昭文帝身上的氣息極其壓抑,圓圓愣愣的看着他,突然說了一句:「你又是誰呢?為什麼長和我父皇長得這樣相似?」

昭文帝看着他:「你分辨不出來么?」

「能的,」圓圓伸出小胳膊想去碰他的臉,昭文帝從不與人這般親近,這時卻低下頭顱讓孩童柔軟的手輕輕觸碰自己的眼瞼。

「父皇的眼睛是亮的,特別是看到母后時,像星星一樣,是會發光的,可是……」圓圓的小手在這世間至尊之主的眼皮上輕輕劃過:「你的眼睛卻是暗的,像是陰雨天的夜空……你是為了什麼難過呢?」

這孩子年紀雖小,但卻敏銳的可怕。

昭文帝現在宮中也有不少宗室之子,其中也不乏聰慧伶俐者,他卻都親近不起來,對他們不過例行公事,盡到君父之責罷了。

可是圓圓卻像是長在他心裏的孩子一般,一舉一動都能輕易牽動其心緒。

昭文帝從沒有這樣溫柔過,他沒有再用「朕」字,輕聲道:「是因為我不像你父親一樣,有你和你母親陪在身邊……好孩子,你若願意留下來陪着我,我就不會難過了。」

圓圓也有些替他難過,但還是搖了搖頭:「我不回去,父皇母後會急壞了的……不要傷心了,你會有自己的孩子陪你的……」

這話簡直是往昭文帝的心尖上戳,他的眼皮垂下來,剛要說什麼,卻驚懼的發現眼前的圓圓身體變得虛幻起來。

圓圓自己也隱有所感,他抬起頭:「我要回去了,謝謝你……」

昭文帝先是緊緊的抓住孩子的手,片刻后卻又慢慢鬆開,最後只是這樣深深的望着圓圓,並沒有再做無謂的挽留,只是低聲問道:

「你的大名叫做什麼呢?」

至少……至少讓他知道這孩子究竟是誰吧……

圓圓一開始只說乳名其實是留了一個心眼,可是現在卻肯說實話了。

「我叫謝瑾元,母后說這是父皇取得名字,是『大哉乾元』的意思……」

昭文帝聽了這名字,雙眼卻驟然睜大愣在當場,不可置信的看着圓圓,接着立即不顧一切的伸手想要拉住他,手指卻僅僅握住了那隻小手一瞬,接着便抓了個空,眼睜睜的看着那小小的身影消失在昏暗的燭光里……

——什麼也沒有留下。

*

圓圓感覺自己臉上一暖。

他一睜開眼就見母親正在俯身親吻自己的臉頰,忍不住摟着她的脖子撒嬌:「母后抱抱嘛。」

容辭笑着將這小魔星從被子裏抱了出來,一邊試他額頭的溫度,一邊問:「圓圓昨晚做了什麼夢呀,奶娘說你整晚都在翻身呢。」

圓圓隱約記得自己像是當真做了什麼重要的夢,但是仔細一想卻記不清了。

他絞盡腦汁的想了半晌,直到容辭親自替他穿好了衣服,將他打扮的板板正正了,才好不容易想起了一點零星的片段。

「唔......好像夢到父皇了......」

謝懷章這時也走了進來,將兒子抱高了顛了兩顛,饒有興緻的問道:「夢到我怎麼了?」

圓圓其實真的記不清了,只能根據記得的幾個畫面猜測道:「父皇好像年紀大了些,還有......」

他說起來有些生氣:「你還說不是圓圓的父皇!」

越想越像那麼回事,圓圓委屈極了,就要掙扎著撲往容辭懷裏:「父皇不要我了!」

謝懷章與容辭皆是忍俊不禁,容辭忙接住他,笑道:「你這孩子,做夢怎麼能當真呢?你父皇疼你還來不及呢,怎麼會不要你呢?」

圓圓從她懷裏鑽出個小腦袋來,對着謝懷章道:「真的嗎?」

謝懷章哭笑不得,點着圓圓的額頭道:「真是個小白眼狼,我不疼你還能去疼哪一個?竟把夢境當真了?」

圓圓聞言不好意思,謝懷章便張開手臂道:「還要不要父皇抱?」

圓圓胡亂的擦了擦眼睛,大聲道:「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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唉,寫這一章比寫甜甜甜的時候順暢多了,感覺自己是個后媽……感謝在2019-12-0423:58:59~2019-12-0902:22:08期間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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容辭(重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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