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美一人

有美一人

「有美一人兮,見之不忘。一日不見兮,思之如狂。

鳳飛翱翔兮,四海求凰。無奈佳人兮,不在東牆。

將琴代語兮,聊寫衷腸。何日見許兮,慰我徬徨。

願言配德兮,攜手相將。不得於飛兮,使我淪亡。」

纏綿悱惻的琴歌因著白衣公子沙啞嗓音的吟詠更加曖昧動人,俏麗妖嬈的舞姬們停下了正在排練的新舞,其中一個傍在那白衣公子身邊,嗔怪著說:「郎君這是思慕哪家的女郎,連姊妹們為您新排的舞都顧不上看了?」

那白衣公子微微側頭,衣襟半敞,露出健碩有力的胸膛,他停了手上正在撫弄的古琴,抓起案上的酒壺,一飲而盡,酒液從他完美的下巴向下滴落,沾濕了半邊衣襟。

他的一雙桃花眼,微微透著幽綠色的光芒,就像荒原中的野狼。一旦盯上了他的獵物,不見血光就不會鬆口。

公子用手撫摸著舞姬的下巴,把她帶到自己懷中,舞姬嚶嚀一聲,順勢趴倒在他身上,那公子卻並未再進一步,只是無意識地撫摸著她光滑的臉龐。

他用低沉動人的聲音說:「愛上那樣通透的人,還是為她守身如玉得好,不然將來恐怕她不讓我近身。」於是他整了整衣襟,把舞姬推到一旁,揮散了庭中所有的舞姬和樂姬,走向他的書房。

他的書桌上放著一本攤開的舊書,書脊剝落散動,書角毛糙,顯然被翻閱過無數次,但應該是主人愛惜,上頭的內容還是清晰可見。

白衣青年在榻上坐下,捧起那本書,認真地看了起來,但書中內容他已熟記於心,從他飄渺的眼神中,可以看得出來他是睹物思人,想到了這本書曾經的主人。

「你就是那個綠眼睛的『怪人』?」

「阿稚,休得胡言!」少女宛如初發花信,站在傾國傾城的牡丹花海中卻是人比花嬌,羞煞了這花中之王。她穿著一身水紅色襦裙,披著淡紫色輕紗製成的披帛,所有的烏髮都高高綰起,攢成好看的花形,鬢間只簪了一朵嬌艷的魏紫牡丹,小巧玲瓏的耳垂上掛著一對水滴狀的翡翠耳環,脖頸優美細長,白得驚人,彷彿輕輕一掐就能留下不可磨滅的痕迹。

「皎皎,我只是好奇嘛!我知道錯了,下次不這麼說了,你不要和我阿娘說好不好?」

「皎皎」,「皚如山上雪,皎若雲間月」,擁有這樣動人名字的女子,果然是如雪如月,清透皎潔,不僅樣貌沉魚落雁、閉月羞花,連心地都一樣乾淨善良。

他不由自主地走上前去,拱手行禮,那兩個姑娘也回了禮,叫「阿稚」的女孩向他道歉,他雙眼卻只盯著「皎皎」,盼著她再說一句話。

皎皎低垂著眼睫,不太自然地拿起手中的團扇隔開了他熱烈的視線。她開口了,卻是為了同伴道歉:「阿稚無禮,請齊王世子見諒。」

他喏喏地說不出話來。齊王世子李佶,平生第一次知道了何為「惴惴不安」。

他還沒來得及回一句,園外就傳來了兩個男子的聲音,他回頭一看,一個是宸王世子蕭睿,一個是驃騎將軍家的長子許崇許翀衡,兩人都是京都出了名的美男子,蕭睿長相偏秀氣,許崇長相偏硬朗,兩人都是文武雙全、光風霽月的人物,平素同進同出,感情深厚,不像他,總是孑然一身,縱使身為齊王世子,還是因為這雙異族的綠瞳被稱為「怪人」,為人所忌憚。

李佶正要開口詢問「皎皎」的身份,蕭睿和許崇就走了過來,蕭睿看見他,一臉不屑,用一種隱含嫌棄的口氣說:「齊王世子好雅興,也來西苑賞花?」

他的心一下子涼透了,是了,世人都看不起他們齊王府,招安的異姓王,日日宿在青樓瓦肆,流連於女子肚皮之上,蠢笨如豬,還立了一個夏虞妓子生的庶子為世子。在他們眼裡,他就是綠眼睛的怪人,甚至,如同螻蟻一般不堪入目。

「牡丹開在這裡,不拘是何人觀賞,只要懂得牡丹的美,就是卑田院乞兒,也來得西苑。睿兄,崇兄,你們來晚了,方才那株七星姚黃已經被人買走了,真是可惜了,都沒能好好看上一眼。」名叫「皎皎」的少女顯然與蕭睿、許崇極為熟識,親昵地叫著他們的名字。

李佶的眼眶有些脹痛。

身材高大的許崇性格很是敦厚,他從不會在外談論他人的是非,因此對李佶並無惡感,但也沒什麼好感。他有意隔開李佶看向皎皎的視線,溫和地對李佶說:「世子見諒,阿睿不懂事,改日再讓他上門賠罪。今日有事,便不久留,改日再敘。」轉身就對阿稚和皎皎說:「馬車已經修好了,我送你們回家,天也晚了,兩位叔父該擔心你們了。」

阿稚傍在皎皎身邊,吐了吐舌頭,不開心地說:「修馬車也用不著你們倆一起去啊,你們都不在,我和皎皎帶的錢不夠,七星姚黃都被人搶走了,好氣哦!」

許崇安慰她:「再過幾日,東城鄭大人家也有一株姚黃開花,鄭夫人下了帖子請我阿娘前去賞花,若是皎皎實在想要,可以問問鄭夫人。」

「君子不奪人所好,我也是。」皎皎眨了眨眼睛,莞爾一笑,彷彿寒梅綻放,「能夠一睹七星姚黃芳容,此生無憾耳。」

「皎皎,我去幫你再找一棵來,本世子就不信了,天下之大,竟找不出第二株七星姚黃!」蕭睿一向自負,不過以他的身份,有資格「自負」。

「睿兄,不必麻煩了,蒔花弄草不過是一種情趣,執意強求反而不好,那花開在山野深林也是開,開在鬧市街頭也是開,並不是為我一個人而綻放的,有幸相逢,便是我的福份……你看,天也快黑了,我們還是快些歸家吧!齊王世子,今日便不多陪,改日有緣再會。」最後向李佶行了一禮,溫和,且疏離。

李佶木訥地點了點頭,他不知該怎麼開口——齊王府在京都皇室和貴族之中極為尷尬,既沒有來往的朋友,也沒有熟識的朝臣,他知道,皎皎一定是朝中某位高官重臣的女兒,所以才能得到宸王世子和驃騎將軍之子的隨行相護。但她是哪一家的貴女呢?李佶平生第一次如此痛恨自己的血統和出身。

因為受到他人的排擠和歧視,李佶從沒去過國子監,更別說侍讀的宮學,他連出個城都有人暗中監視著,文惠帝表面上對齊王府和和氣氣,可他的所有動作都在暗示這個圈子裡的人——遠離齊王府。所以李佶從小就是孤單的,其實若不是今日實在有事,他連貴族雲集的西苑都不想來。

李佶站在原地,看著那一行人漸行漸遠,終於消失在他的視線之外。他眼中的光芒瞬間黯淡下來,舔了舔發乾的嘴唇,他悄悄跟了上去。

前面那輛低調卻貴重的馬車,在蕭睿和許崇的護送下,於鬧市中穿行著,李佶騎著馬,始終跟在十丈開外。馬車偶爾會停下來,許崇湊近馬車窗口,低頭耳語一番,便會下馬去攤販那裡買些小玩意兒,有時是冰糖葫蘆,有時是一碗甘草青梅湯,有時則是一兩塊好看的卵石、兩個猙獰可懼的鬼面具,還有一次,他將一個小小的風車遞到了窗邊,一隻戴著玉鐲的柔荑接過了風車,李佶恰好離得近了,看出來那是皎皎的手。

李佶默默記下:她喜歡賞花,喜歡風車。

馬車到了鎮遠將軍府,那個喚作「阿稚」的無禮丫頭蹦蹦跳跳地下了車進去了,又路過宸王府,蕭睿也不情不願地與他們分開了。許崇仍然護送在皎皎身邊,一直到了丞相府。

皎皎戴了帷帽,從車上下來,站在門前同許崇說了會話,丞相府中的下人們便迫不及待地把她迎進去,關上了大門。李佶看著丞相府門口巍峨的石獅子和石碑,終於知道了她是誰——

丞相王朗的孫女、禮部尚書王恪的獨女、京都玉郎王蒓的妹妹,嘉寧縣主。

閨名不知為何,也不曾在各種宴會上走動,據說是自幼體弱多病,養在深閨少有人知。

李佶輕呼了一口氣,像是發掘到了無人知曉的寶藏,有了一種奇妙的感覺——他李佶,終於有一次快人一步,認識了這世上最美好的女子。

自知道皎皎的身份后,李佶便時刻關注著丞相府的一舉一動。皎皎很少出門,即便出了門,也是左呼右擁,被蕭睿和許崇嚴密保護著,他根本無法接近。他們之間距離最近的一次,還是在西苑,她在假山另一邊,隨手拿出了帶在身上解悶的書,等著遲到的阿稚。他控制不住自己,走到了她的面前。

她和身邊的兩個使女立刻向他行禮,李佶感到意外,以往他出門,其他貴族的下人根本就不認識他,對他呼來喝去,縱然他有一雙標誌性的綠瞳眸,也有那狗仗人勢的,對他不屑一顧。只有她身邊的下人,立刻認出來他,並且按照禮制向他行了禮。

皎皎清亮悅耳的聲音鑽入他的耳朵:「世子也在此處?真巧。」

「嗯,真巧。你看的是什麼書?」

「不過是一本詩集。」

「能借我看看嗎?」

她一愣,隨即微笑:「即便是贈予世子,又有何不可呢?」

於是他得到了她看過的一本書,妥善珍藏,日夜翻閱。

直到一年之後,明成太子意外薨逝,宮中傳出陛下欲納世家女為妃的消息。他知道,他唯一的機會,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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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美一人兮,見之不忘。一日不見兮,思之如狂。

鳳飛翱翔兮,四海求凰。無奈佳人兮,不在東牆。

將琴代語兮,聊寫衷腸。何日見許兮,慰我徬徨。

願言配德兮,攜手相將。不得於飛兮,使我淪亡。」

——《鳳求凰》【漢】司馬相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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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衣天子(重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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