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1
太和四年,桂子金秋。
燕國。
洛陽城外有一處小鎮名為烏腳,原是商隊馬幫歇腳的驛站,自打四年前洛陽被慕容氏攻破,止戈停戰,休養生息,倒漸漸起勢活絡了人氣。鎮外散布村落七八,入目乍見麥田翻金浪,落紅起巉岩,好一派和寧。
往西行,有一炊煙小村,一面相望洛水,一面背臨青山,正道是依山傍水福澤之地。
這日,雞鳴司晨,卯時剛至。
一匹快馬依山道馳下,風塵僕僕直往村中一處院落疾奔。打遠處眺望,駿馬上一點黑豆是位著短打的俠士,鼻挺臉瘦,披髮散辮。
他於庭前勒韁,朗聲喊道:「小洛兒!」
庭中一位正捲起袖口和褲腿打理鮮花的少年隔牆抬頭睨了一眼,為這猝然地打斷不悅,繼而默不作聲,繼續埋頭抔土。少年雖著麻衣,干臟累活,但手法精細講究有序,眼中清亮不濁,渾生一股貴氣,與佃戶貧農卻似沒有八竿子的關係。
養花的少年名喚姬洛,在呂家算半個僕從半個養子。
姬洛聞聲獃獃發愣,但呂秋卻渾不在意,只瞧他颯爽地將馬鞭往鞍前一掛,大步流星向前,八尺高身量魁梧如墩子般將將攔在少年身前,不甚踩翻半株幼苗。
少年眼未抬,揮手將那一抔土向他潑去。呂秋腳步一掠,遊刃有餘地躲開。身法變換間,那土被帶起的勁力一撩,反倒砸了少年一臉。
「呀,對不住!」呂秋叫了一嗓,笑嘻嘻伸出手,看似去拭他臉上的土,實則翻手出招,敲打他的右頸。
姬洛慌忙矮身躲開,右臂橫截卻吃力不夠,只能虛掩一招,取呂秋肋下三寸。呂秋巋然不懼這一手,立刻變招成爪,壓著姬洛右臂,卻沒料到當中空門突露,姬洛立刻出手打他胸下膺窗穴。
呂秋雙目一眥,為這猝不及防的變故一滯,心道:這臭小子一副弱柳扶風的架子骨,嘴上先賢韜略,手上養花弄草,力氣不行,練武不精,眼光倒是刁鑽得很!這膺窗穴足陽明胃經,內力渾厚者,這一擊必能震傷心脈。
姬洛拳出,可拿捏不住力道,貼著呂秋的衣襟時卻猶疑一刻,變拳為輕拍,撤了招,但呂秋實打實的蠻力未有餘地,立刻將他撞飛。
眼見少年就要摔個狗吃屎磕壞門牙,正兀自懊惱的呂秋將手中鉤索一掄,拽穩姬洛的腰帶將他扔上了馬背,自個兒也飛身而上,一夾馬肚,雙騎而出。
「小洛兒,想哥哥了嗎?」呂秋這個大老粗挽韁賠笑,心中不由卻動了幾分心思,剛才姬洛攻招角度著實刁鑽驚艷,肥水哪有流外人田的道理,呂秋自然是想把他說與自己的師門。
姬洛虛歲不見有十六,加之骨架小,坐在呂秋身前如同毛沒長齊的娃娃,這白凈的娃娃將手籠在袖間,端著臉色冷哼了一聲:「沒有。」
呂秋一掌落下使勁揉他頭,恨不得把一年來閉關練功的思念揉進骨頭裡。
大約是那倆字還不解氣,少年一面躲呂秋的大掌,一面肅了肅嗓子,扶著馬鬃毛偏跟他嗆:「你從白門來,一路東行,邪火入東宮,恐有災,近日慎行。」
「少跟我扯犢子!」呂秋素來尚武,玄門一道在他心中,還不如放屁。
兩人隨便尋了一處小坡去,呂秋一腳將姬洛踢下馬,又把自己其中一把武器扔了過去,開門見山道:「剛才院里施展不開,壞了門庭阿娘要罵,辣手摧花你又得怨我,這裡山川作台,練兩手給哥哥瞧瞧唄!」
姬洛向來心思沉,接了那把鉤握在掌中抿唇不語,逮著時機忽然眼眯一線,搶身上前一擊撓向呂秋耳後,呂秋伸拳左打,兩人纏鬥起來。
零零碎碎過了七八招后,姬洛腳步虛浮,鉤上連環索不是差點把自個兒給捆了就是絆了,激得呂秋又恨又笑。
「不打了。」姬洛急聲喝停,把武器一扔,開始耍賴。
「我教你的功夫這一年你縱使練了一成也不至於如此,若你不是根骨奇差,便是怠惰,老子像你這麼大的時候,已經能單手屠虎!」呂秋恨鐵不成鋼,心中帶起幾分遺憾,「我師門雖不是江湖豪門大派,可門下老師卻也極為看重天資,如我這般尚且只能習一點拳腳,萬萬承不了內門衣缽,嘿,恐怕你……」
呂秋本來為花前姬洛亮那一手有幾分驚詫,想開年向門內舉薦,可目下百般試探卻得個尷尬,不由失落。
姬洛聽著這番話心中不著味兒,也不點明,就自個兒心知:恐怕不是呂秋資質不夠,而是礙於他的身份!
呂秋這寬腰闊背並不是中原人的長相,自鮮卑人破關擒冉閔,立燕國佔地為王,雖不似趙國石家兩兄弟百般殘害驅逐漢人,但終究難以一心。
而呂秋的師門——北系白門,身為江湖門派縱然置身武林遠離廟堂,可立足人家的領地,仍然左右尷尬。不爭不執已屬難得,想要其樂融洽,終歸不是時候。
不過呂秋這個莽人,根本不自知。
姬洛才不想陪呂秋演武逗樂,趁他不注意欲要奪馬而走,可呂秋畢竟是練家子,反應快,出手更如電,一鉤如天外飛來。姬洛被鉤背一攫,從馬上飛出摔入小溪。
呂秋一驚,再出鉤回撩已經不及,一抻一拉,姬洛還是落水濕衣,咬牙站在淺溪中縮著身子發抖。
天有幾分涼意,呂秋當即解下外衣扔過去,又拉少年上馬,往村中趕去。聽他接連打了兩個噴嚏后,呂秋便嘲笑道:「你這樣子就像隔壁阿嬤養的小雞崽兒!」
兩人無話,一路回了小院。
姬洛回屋換衣,呂秋並不注重漢人禮制,毫不避諱地跟了進去,從架上拿破衣擦拭沾了草土的兵刃,那寒光一斜,正巧折射出姬洛後背上一團紋路。
「這是個什麼玩意兒?何時生在你背上的?」呂秋驚奇,瞧姬洛艱難回頭,便將那紋路描下,指圖琢磨。
那紋路由三個小圖構成,分別如日月星,花樣組合甚為繁複,隱隱透著幾分詭秘。
姬洛腦中一嗡,腦中霎時躍出三字——上三辰。
上三辰何解?《周禮·春官》記,袞服紋繪十二章,其中日月星意為照臨,諸公最多取九章,唯有天子王室能尚十二。
腦中如有芒刺直戳,姬洛因為驟痛眉心一聚,心中起了幾分悵然和疑惑:「我身上為何紋有此物?而我……怎會知曉上三辰之意?」
「我忘了,你必然是不知的。」呂秋不能窺心,沒等姬洛答話,便先垂頭自言自語起來,「你們漢人的孔孟先聖曾道:往者不可諫,來者猶可追。小洛兒,你若願意,我呂秋便是你一輩子的親人,烏腳鎮一輩子都會是你的家。」
姬洛與他對望一眼,頷首繼續更衣,臉上表現出興緻缺缺的冷淡:「看起來並無特別,興許只是普通的胎記。」
這話斷了話頭,呂秋也就不再追問。
回去的時候,已至辰時,呂母做了早飯同吃。
呂父是個沒地位的軟腳蝦,桌上烈酒入肚澆入愁腸,私下便發酒瘋似的叫嚷上兩句:「咱那秦天王可謂奇才蓋世,破關攻捷,這大燕江山保不準是要易主的!」
秦天王乃是秦國之主苻堅的稱號,呂秋的父親並非燕國鮮卑人,實乃略陽氐人呂氏的旁支,因為秦燕交戰,成了回不去的戴罪流民滯於燕地,而呂秋的母親看上了他,借著鮮卑高氏旁了幾代的細支血緣,花了點錢請族裡的長輩疏通門道才保了呂秋父親。可這樣一來,呂父同入贅並無區別,心中實在憋屈。
高氏驚詫之餘,一把將乾巴巴的米面子塞進呂父嘴裡,堵住那些大逆不道之言:「米面都糊不住你的嘴,老娘哪裡需你撐這個家,就巴望著你少說屁話!」
在一旁埋頭進食的少年突然頂風介面:「其實呂叔說得對。」
滿桌的人都驚了一跳,高氏臉色當場滾白,立刻發作要罵,可對望姬洛那雙如平湖無波無瀾的眼眸,心底沒來由打了個哆嗦。不知從何時開始,這個一問三不知的少年,總是說一些費解的話,卻時時准得如鬼神。
呂秋怕母親發難,搶先給了少年一個暴栗:「小孩子吃飯休要胡說!」
見兒子護短添亂,呂母一時頭如斗大,家裡老子是個廢物,兒子也不省心,軍功不爭,利祿不要,偏偏被那些個漢人的遊俠兒整得五迷三道。
高氏無處撒氣,只能挑個最不順眼的軟柿子捏,明面上對著那喝醉的糊塗蟲咒罵,字句里卻指桑罵槐給姬洛難堪:「四體不勤五穀不分,還真涎皮賴臉當大爺,自己生來是個什麼命還不清楚嗎?」
姬洛埋頭吃飯把話當耳旁風,倒是呂秋年輕氣盛浮躁不定,對這等子嘴上功夫最不待見,便用手肘一撞,壓低聲音好奇地問姬洛:「你明知阿娘嘴比刀烈你還照著刀刃沖臉,你怎麼想的?我知你肯定要爭個有理有據,你說吧,這回你又是怎麼知道的?」
「沒經也沒典。」姬洛把筷子一放,同桌上滾落的一顆豆子大眼瞪小眼,嘆了口氣道,「用門前草扔的。」
草是蓍草,卜筮問卦用。不過放在呂秋眼裡,同羊吃草,餵豬草沒有任何分別。
別看高氏現在罵人不帶喘氣,可兩年前卻病入膏肓差點兒一命嗚呼,而姬洛恰是那時來到呂家,兩者間倒有幾分淵源。
話說那也是個金秋,高氏病中要死要活鬧著回娘家族裡看一看,聽說當年族裡幫忙的族叔恰巧在徐州附近當值,便想著致謝一番再託付兒子成年後入伍,但驅車出青州入徐州時人已經快不行了,吊著口氣久病多念,不問藥石反而信起鬼神之說。
正值佛教東入,洛陽曾有僧侶講經,說道輪迴報應。高氏大壞事沒幹,但缺德事卻做過不少,心中惴惴難安時,在蒙山腳下道旁正好撞見發昏的姬洛,當他是南渡流離的難民,便發了善心將人撿了回來以求積攢福德,種因得果。
說來奇也怪哉,幾月後高氏病體好轉,竟然真的挨過一時兇險,漸漸痊癒。
少年初來乍醒,對身份來歷一問三不知。可人無姓名便沒個稱謂,於是呂家人爭著要給他起名。
呂父表示:「不如就著當初撿他的彭城喚他呂彭?」
呂秋不置可否:「呂彭不好聽,小子,你要真想不起來,不如跟我排輩叫呂冬吧!」
「不行!」
高氏翻個白眼,心中有苦說不出。她病好后對姬洛百般看不慣,念著多了一個人,添了一張嘴吃飯,但又礙於面子不能不顧「恩人」,便打主意留他在這做做活計,充其量當個僕人。
但若現下真如呂秋那樣排資論輩,豈不是撿了個少爺?
四下噤聲啞口,呂秋還未開口質疑,少年反而先跳出來道:「我既不知名姓,又不曉來處歸去,秋哥你說我是晉人,不如承華夏始祖黃帝之姓,借這大地川流為名……喚我姬洛如何?」
姬洛來到呂家,就像個行走的謎團。
他雖然不記得自己是誰,也不曉得該往哪兒去,但他時常發獃自語,說一些晦澀的話,鄰里都覺得他可能腦子不太好使,唯有呂秋覺得他並不簡單,時時跟人理論:「燕雀安知鴻鵠之志,我家洛兒必然雄飛於天,你們就是嫉妒!」
每每這個時候,對姬洛又懼又恨的高氏,總是暗中罵他災星。這並不是沒有來由的。
記得一次鄰裡間傳言山中有靈芝草,高氏進山妄圖碰碰運氣,出門前碰上姬洛,這小子口中叨念「天上將雨,地上水澤,北水對應此山,兩坎行險,不妙不妙。」
她正要臭罵他放屁胡說,卻又聽少年道:「若遇危險,則往山中去,山中地屬坤,上坤下水是為臨也,無咎利貞。」
結果那日高氏入山被蛇咬,往山中去恰好遇見一位樵夫送她瞧大夫,這才免於一劫。
人總是對未知的東西充滿恐懼,此後,高氏雖未對任何人提及此事,但她心中篤定,這少年的話比他那一副純良的外貌更為駭人。
此刻,桌前呂父皮厚臉糙,對著繚繞房梁三日不散的罵聲充耳不聞,但呂秋受不住氣,一把拉起還在愣神的姬洛出門去:「走走走,哥哥帶你去鎮中打牙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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