陰翳

陰翳

層層紗門合上,金爐里冒著輕煙,一室暖氣四溢,卻平白有些冷。

閣樓外的西風壓低了枯枝,青瓦屋脊上積雪簌簌而落。

少年坐在太師椅中,右手把玩著鞭柄,側臉涼如冰鑄。

謝秋盈縮在暖閣角落裡,手指悄悄絞著帕子,臉色煞為蒼白。

謝映棠坐在床邊,耷拉著腦袋,任憑大夫為自己把脈。

須臾之後,郎中起身對少年拱手道:「稟郎君,翁主身子並無大礙。」

閣里兩個小姑娘同時縮了縮脖子。

少年淡淡抬手,郎中收拾好藥箱,默不作聲地退了出去。

謝映棠有些心虛地往後退了退,小手抓著床褥,吶吶喚道:「阿兄。」

少年看過來,眼神冰涼,卻微笑道:「是自己老實交代,還是讓我親自來查?」

謝映棠小聲道:「我只是覺得宴會著實無趣……」

謝映舒冷笑一聲,拿手中馬鞭敲了敲桌面,「來人,拿杖子來,將紅杏金月二人縛於院中,各杖二十。」

門外的兩名侍女聞聲噗通跪下,一個勁地磕頭求饒,郎君帶來的下人將她們擒住,麻溜地捆上繩子,推到院中跪下。

謝映棠飛快地起身推開窗子,探頭從閣樓上往下看,見杖子已取來,小臉倏地蒼白下去,轉頭對謝映舒跺腳嚷道:「分明是我惹的事,阿兄為何總是打我身邊之人?不如打我好了!」

窗外風霜甚大,碎雪盤旋而入,兜頭澆上一層寒氣,吹得小姑娘青絲飛揚。

謝映舒眼底寒意更重。

謝秋盈見狀不妙,忙硬著頭皮起身去關窗,將風雪隔在外面,急道:「你是瘋了不成?你這身子如何吹得冷風!」一邊將謝映棠摁回床榻上坐著,一邊又對三郎緊張道:「堂兄,棠兒不是故意的。」

謝映棠卻執拗道:「阿兄罰我一人,是我昨日跑了出去,偶遇了幾位面生的公子,今日頻頻看向阿兄這邊,也是怕他們認出我來。」

她這麼快便認了,謝秋盈心中一滯,只好無力地打圓場道:「棠兒妹妹是無意的,原是追著那打碎了青花琉璃盞的貓兒,那盞是我阿耶送的,棠兒喜歡得很。」

謝映舒慢慢攏了攏袖子,冷眼看她們二人一人一語,隔了許久,外麵杖責之聲漸漸響起,謝映棠臉色越發慘白,他等好了時機,才慢慢起身,取過一邊架上的描金牡丹夾雪帽的絳色披風,披到妹妹身上,淡淡對身後人下令道:「停。」

謝映棠心底驀地一松,通身力氣一泄。

謝映舒給她系著披風系帶,手指修長而冰涼,聲音從她頭頂傳來,「你如今十三歲,年紀愈長,卻愈發怕我。」

她咬了咬下唇,小臉低了下去,髮絲垂下幾縷,看不清神情。

紅燭火光噼啪一閃,謝三郎的臉色也漸漸晦暗下來。

他道:「你或許覺得我待你過於嚴厲,但是,身在謝族,你當有此領悟。再過兩年你若出閣,我便護不得你。」

她悚然一驚,沒由來得有些迷茫無措,抬頭惶然看著兄長,「阿兄……」

謝映舒系好了帶子,垂袖淡淡站在淺色帷幄邊,壓邊綉著碧色海天紋的雲錦衣袍華貴無比,玉冠之下,容顏冷寂。

那被打了一半的婢女忍痛在紗門后跪下謝恩,謝映棠聽她們的聲音帶著一絲極力隱忍的顫抖,抬頭看了看兄長冰冷的臉色,心也如墜入茫茫谷底。

長到如今年歲,外界說她是謝族捧在掌心的明珠。

可她自視,不過爾爾。

不過是權勢世族驅使罷了。

當年長姊入宮為太子妃,如今榮登后位,因這滔天皇權威嚴,她與長姊那份親情也硬生生的隔開了。

將來,她或許也是重複的命運。

有什麼用呢?

她是不知,阿兄所言「為她好」究竟是何意。

什麼叫好,什麼叫不好?

若振興世族為好,為什麼不許她攪入那些世族漩渦?

若赤子之心為好,為什麼偏又逼她涼薄處事?

是時外間隔扇門被輕輕叩響,一青衣護衛快步走入,低聲在謝映舒身邊耳語了幾句,謝映舒微微頷首,轉身正欲離去,忽然腳步一頓,冷淡道:

「你的西廂記我還未找你算賬,如今正好一併清算清算。你既然自言甘心代下人受罰,那便將《儀禮》抄十遍。」

謝映棠遽然一驚,只得眼睜睜地看著這少年翩然而去,命人緊閉閣門。

「哪日抄完,哪日再出來罷。」

謝映棠被罰抄書,三郎卻無一絲要罰謝秋盈的意思,謝秋盈心知自己若回去了,定然也會被自己母親給訓斥一頓,所幸謝映舒不曾深究,不知謝映棠冒名頂替之事,只當謝秋盈只是縱容包庇。

冬日甚寒,下人為了防止閣樓里的翁主染上風寒,便將地上都鋪滿紅氈,角落裡又置了暖盆,將門窗俱鎖死,只開最為偏僻的一扇紗窗透氣。謝映棠在案前抄書,暖意熏得人睏乏,她便總不知不覺伏在桌上睡了,往常這個時候,紅杏總會勸她上榻歇息。

可這日,謝映棠醒來后揉揉眼睛,只見閣內空蕩蕩的,沒有紅杏,只有洇開了一片墨跡的宣紙。

她拿起銅鏡照臉,看到臉上也染了墨汁,只好去喚人打一盆水來洗臉。

外面只守著一人,聽聞是要水,忙裝了水進來伺候小娘子,待謝映棠洗完,那人便打算退下。

謝映棠道:「等等!」

那人停下,躬身道:「小娘子有何吩咐?」

謝映棠說:「紅杏和金月怎麼樣了?」

那人低聲道:「奴才不知。」

謝映棠咬咬唇,說:「我想見阿兄。」

「郎君有言,小娘子哪日抄完書,哪日便可見他。」那人躬身行了一禮,慢慢退了出去。

謝映棠聽見閣門上鎖的聲音,在原地愣愣站了一會兒,悶悶地縮回榻上,也不願寫字,只環著膝蓋神遊太虛去了。

也不知又過了多久,謝映棠再次醒來時,便見窗外有什麼在飛。

她走到窗前細看,才發覺是一隻做工極為精巧的風箏,樓下的謝秋盈裹著紅白小襖,在雪地里牽著風箏線,對她不住地招手。

「棠兒!棠兒!」

謝映棠既驚且喜,雙眸湧起一波水亮明光,她咧嘴笑出聲來,露出一排白糯糯的細牙。

兩個小姑娘沒高興多久。

謝秋盈很快便被三郎沒收了風箏,趕了回去,隔了三日,她又帶了新的風箏來找謝映棠,底下人依舊將此事告知三郎,於是半日後,謝映棠正在寫字,便聽見推門聲,謝秋盈拖著包袱站在門口。

謝映棠眨了眨眼睛:「你怎麼來了?」

謝秋盈耷拉著腦袋,「我也被關了,與你一道作伴。」

謝映棠想了想,身子往一邊挪了挪,笑道:「過來坐罷。」

謝秋盈展顏一笑。

兩個小姑娘在一起,總算不那麼寂寞了。

可後來又被關了三日後,兩人都慢慢感受到深閨寂寞了,坐在一起唉聲嘆氣。

謝秋盈納悶道:「三堂兄為何獨獨對你這般嚴厲?」

謝映棠仰頭望天,「他就是與我過不去。」

謝秋盈沉默一會,又說:「要不……你還是去抄書吧?」

謝映棠也沉默了。

交齊十遍《儀禮》,已是兩日後。

拖拖拉拉被關了半月,謝映棠早早梳洗完畢,便點了數名侍女跟隨,徑直往謝映舒的書房去。

這日無雪,雲后初陽半露,冰雪逐漸消融,露出一片青綠瓦片,高牆閣樓參差佇立,放眼望去,只覺置身春雪消寒圖之中,潑墨的紅白,撥動心上的一泓清水。

穿越拱門,沿抄手游廊行了幾步,便看到遠遠的一簇梅花前,一個清雋背影立在那兒。

謝映棠的視線被吸引過去,腳步微緩。

那人正低頭看著在雪地上撲花的貓兒。

……是他。

謝映棠終於停下。

身後侍女不由得出聲喚道:「小娘子?」

她看著這一人一貓,身子不受控制,竟挪也挪不動。

可那少年已聽見人聲,轉過身來,一眼便望見了被簇擁的小姑娘。

還是那般容色妍麗,稚嫩可愛。

成靜不由得展眉一笑,抱起雪地上的貓兒,朝她走了過來。

她見他近身來,下意識往後退了一步,這才屈膝行禮。

成靜抬手一禮。

她動動眉睫,看向他懷中貓兒,不由得微微詫異道:「半月不見,冬冬竟長肥了這麼多。」

「是有孕了。」

她面露驚奇,拽著衣角遲疑道:「我可以……摸摸它么?」

少年揚唇一笑,「自然。」

她便伸出右手,輕輕摸了摸冬冬毛茸茸的腦袋,這隻貓兒極有靈性,前爪搭在少年手臂上,尾巴搖個不停。

小姑娘眼睛亮亮的,成靜低眸看了看她,忽然問道:「那日宴后,三郎可曾罰你?」

她一驚,收回手來,仰著小臉看著他,「大人知曉了我的身份?」

「翁主那日與公主一道出席,三郎中途離席,前後聯繫起來一想,便知大概。」少年想了想,微微抱歉道:「三郎性子果決,我一時未將他勸下。」

她咬了咬唇,「實在不是故意瞞著大人。我阿兄罰我,也與大人無關,是我行為莽撞了。」

他失笑道:「無礙。」說罷,又道:「時辰不早了,在下先告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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卿卿與我開太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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