別人家的孩子（1）

「我們分手吧。」張林還是那張看起來憨厚，讓人放心的面容，厚厚的嘴唇卻吐出讓人辛酸的話，像一把尖刀狠狠地攪著對方的心。

「為什麼？」程無憂雖然內心早有不詳的預感，但事情終於發生的這一刻，她還是不甘心，想追問出個結果，徒勞地挽留着這段長達八年，卻終將隨風而逝的愛情。

「我媽媽不同意，我爸爸也反對。他們希望我找個省城本地的女孩子……」張林眼神四處躲閃，卻不斷地說着無情的話語。

「你不也是外地的嗎？再說我們不是已經拿到本地戶口了？」程無憂反駁道。難道就因為她不是土生土長的省城本地女孩子，就失去了追求愛情的權利？

「好吧，你既然堅持要問，那我就直說了。上次你來我們家鄉，我爸媽，還有我伯母、姑姑，都對你很不滿意。說怎麼得也是在大城市讀了四年書，還工作了幾年，年紀也不小了，也不曉得好好打扮自己，穿得那麼土氣，見男方家長居然都不知道化個妝打個粉底……」張林毫不客氣地直說道。

「可是你以前不是那麼說的……」程無憂愴然苦笑。

程無憂記得很清楚，大學的時候，張林總是對她的簡樸勤奮讚賞有加：「你這樣子素麵朝天，不追求華服美食護膚品化妝品，才是過日子的好女孩。那些追求物質享受的拜金女孩，我才看不上呢。」張林當時是這麼說的。怎麼才過去幾年，優點就變成缺點了？

「總之，我們之間是不可能的，你不要再來糾纏我了。現在談戀愛是你情我願，我也沒什麼對不起你的。反正，好聚好散吧！」張林打斷了程無憂的話，粗魯地給這段感情狠狠地劃了一個句點。

程無憂心若死灰地在公園裏走着，天氣晴朗，鳥語花香，很多情侶手挽着手在散步。她覺得自己與此情此景格格不入，彷彿，被整個世界拋棄了似的。

回到合租房，程無憂不死心地打張林的電話，打不通；發短訊，沒回復；發微信，直接就是「你還不是對方的好友」；發QQ，好友列表上根本就沒有張林的名字。

程無憂丟下手機，看着自己小小十平米的單間，簡單的傢具，衣櫃里寥寥幾件衣服，僅有的幾個包，忍不住哭了。

究竟從什麼時候起，自己居然混到了這種境地呢？程無憂悲傷地想着。

從小，她就是親朋好友、師長鄰居口中的「別人家的孩子」；從小，她品學兼優，學業名列前茅，以高分順利地考入了縣城最優秀的一級重點高中，分入了重點班；又經過數年應試教育無情的壓榨，低分進入了省城重點大學，選了一個冷門的專業，在當時也是被眾人交口稱讚的。

她曾經也是有雄心壯志，覺得自己與眾不同，畢業了肯定可以找一份很好很好的工作，賺很多很多的錢，買個大房子，過很舒服的日子，享受工作，享受人生的！

可是現在呢？她沒多少錢，買不起房，買不起車，以為可以相伴一生的男朋友剛剛分手！

讓父母驕傲，讓親戚朋友交口稱讚的「別人家的孩子」，怎麼就淪落到這個地步了呢？

白天的事情一幕幕地在程無憂腦海中閃過，像千萬隻蟲子啃咬着她那千瘡百孔的心。

其實，一切都是有預兆的。只是程無憂沉浸在戀愛中，張林那憨厚的面容又總是給她巨大的安全感，覺得他是個老實人，肯定不會把戀愛當兒戲的。因而，那一絲絲蛛絲馬跡，總被她找各種借口粉飾過去。

大學四年裏，張林一直都沒有把程無憂介紹給他的父母，「我爸媽不允許我大學的時候談戀愛」，他是這麼說的，而程無憂也表示理解。甚至有那麼幾次，張林的父母打電話找他，而他的手機正好在程無憂那裏，張林就急轟轟的一把將手機搶過，迅速接起來，生怕被父母發現一點痕迹。

還有一次，程無憂差點被張林父親發現。張林父親有一次突然來張林宿舍找他，程無憂正好也在。張林的室友一路小跑過來，「張林，你爸爸來了，快！」張林馬上捅捅程無憂：「趕緊的，找個地方躲起來。哎呀，糟糕，你也來不及出去了，就躲我們宿舍的衛生間里吧。」

程無憂當時只覺得有趣、刺激，待在密閉的衛生間里，聞着張林和三個室友丟在洗臉盆下的臭襪子、臟衣服，也不覺得難受。當聽到衛生間門把手徒勞地扭動起，聽着張林着急地喊道：「哎，爸爸，我有個同學正在上大號呢」的時候，也只覺忍俊不禁。

現在想起，天哪，不以結婚為前提的戀愛就是耍流氓。

大學剛畢業的時候，程無憂還幻想過可以在數年之後，他們兩個會站在婚姻的殿堂上，在著司儀充滿磁性的聲音「你願意成為她的丈夫嗎……你願意成為他的妻子嗎……無論貧窮還是富有，都不離不棄……」中接受大家的祝福，成立新的家庭，從此過着跟童話里描述的一樣唯美的幸福生活。

然而，這終究是泡影。

開始工作的時候，他們的工資都很低，但是他們相互打氣：「趁著年輕，我們要努力打拚，不拼一把，誰都不知道我們能夠多優秀。」

然而，努力打拚的只有程無憂。張林對自己說過的話卻是很快就忘光光了，照舊混混工作，打打遊戲，得過且過。

工作非常辛苦，程無憂勇往直前，披荊斬棘，多年繁重學業帶來的強大的意志力終於起到了作用，工資從剛畢業的三千，漸漸漲到了一萬，也得到了上司的看重。但是不管工資再怎麼漲，程無憂也頂多和張林一起去小餐館吃頓好的，還勸張林：「咱們還年輕，多攢點錢，為將來打算。現在多享受了，以後就吃苦頭了；趁著年輕吃苦，將來才好享福。」

工作之餘，程無憂也會經常去張林的出租屋盡她所認為的「女朋友的本分」，幫他洗衣服、打掃衛生，獲得不會甜言蜜語的張林難得的一句「寶貝真乖」。

省城的房價漲到六千了，程無憂跟張林商量買房，只得到張林一句：「你不是搞笑嗎？這麼高的房價，我們要是買了，這得多大的壓力。」

過了一年，省城的房價漲到八千了，程無憂再次跟張林商量買房，又得到張林一句：「六千的時候我還嫌貴，現在這麼高的房價，這泡沫肯定馬上要破的，誰買誰是傻子。」

年底的時候，國家出了調控政策，已經漲到近九千的房價終於下滑了一波，變成了八千五。程無憂第三次跟張林商量買房，張林信誓旦旦：「房價肯定要下跌的，我們要抄底，不要被掛在山頂上。」

第二年初的時候，下滑的房價反彈，漲到了近一萬。程無憂急了：「再不買房，我們將來怎麼過日子？」張林平平地說道：「反正我不買。」

多次的商議買房，多次的無功而返。程無憂越來越着急，張林一直巋然不動。

程無憂着急買房，並不是為了炒房，是想有個安居的地方，是想早日跟張林結婚，圓了一個外地打工族的小小的在省城安定下來的願望。可惜，一直，不能如願。

這一年，房價終於漲到了一萬一，還出了限購政策，外地人必須結婚了才能買房。這時候，程無憂的月收入終於破了一萬五大關，她覺得必須與張林好好商量一下，兩人戀愛七八年，一直很穩定，是該安定下來了。

「張林，你到底怎麼想的？我們什麼時候見雙方父母，商量一下我們的事情。」程無憂急道。

張林不耐煩地說道：「哦，好吧，那我這次放假回去就跟我爸媽說，我找了女朋友。」

「什麼？你竟然……竟然還沒有跟你爸媽說我是你的女朋友？「程無憂覺得事情完全不在自己的掌握之中，氣急敗壞。

「行了，這不就打算說了嗎？再鬧，我就改主意了。」張林冷冰冰地回答。

後來呢？終於，程無憂見到了他的父母，還有親戚。然後，就是現在的境況了。

沒有預想中的商量雙方父母何時見面的事宜，沒有忐忑中的彩禮、嫁妝扯皮之類的事情，更沒有擔憂又期盼的張林父母會不會幫忙出一部分房子首付的情況。

有的只是一向憨厚老實的張林輕飄飄的一句：「程無憂，我們分手吧。」

呵呵，程無憂躺在床上回想着白天的一切，淚水不斷地流下來，沾濕了枕巾。近八年的戀愛，一個女人最好的年華，得到一句「我們分手吧」，二八年華，非二八十六，而是二十八歲，在這異鄉，無房，無車，無錢，無知心人，只有一顆破碎的心。想起父母提起的對自己小時候的玩伴的艷羨，他們一個個買房買車，結婚生子，過得雞飛狗跳又充實滿滿的日子，簡直是父母的渴盼，也是自己無法企及的。

究竟是為什麼，自己這個「別人家的孩子」，混到了現在這個地步呢？

程無憂默然地躺在床上，靜靜地思考着。

也許，明天，該去找個房產中介，先首付買個單身公寓吧。男人會騙自己，錢和房子，總不會騙自己。雖然，每個月的貸款，就快把自己給壓垮了。但是，還是覺得，買一個房子吧，這樣，總會好些。

睡夢裏，迷迷糊糊中，一團白霧籠罩了程無憂，如夢如幻，說不出的舒服。

「你對現實不滿嗎？」

「你想實現自己的願望嗎？」

「你想回到過去，彌補自己犯下的錯誤，擁有更美好的人生嗎？」

「只要付出一滴真情的眼淚，就可以有改變的機會。」

夢幻中，程無憂不住地點頭，心中默念：

我想，我想得不得了……

我想要回到過去，我想要好好提升自己……

我想要小時候不要只是死讀書，我要在初中高中好好學英語，我要在大學多參與一些社團鍛煉自己，我想要早早考一些對工作有用的證書……

我想要找到一份能體現自己價值的工作，不再走那麼多的彎路，早早地升職加薪，變成白富美……

我想要早早地攢夠錢，在房價還沒瘋漲的時候，首付一個小房子，至少在這異鄉里，有個屬於自己停靠休息的地方……

還有，我想要擦亮眼睛，不再把美好的時光浪費在一個只是打算談段戀愛打發時間的渣男身上，不再把寶貴的精力浪費在給渣男洗衣打掃上，不再把自己的所有的錢都省下來為將來的婚房打算，而給最飛揚的青春只留下了「素麵朝天」「土氣」這些評價……

我想要爸媽不再擔心我可能會孤獨一生，我想要有個美滿的家庭讓他們放心……

想着想着，一滴晶瑩的淚水，從程無憂的眼角滑下下來，迅速地消失在了空氣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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