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麻袋布鞋

四麻袋布鞋

李振華的畢業分配是悄悄辦的,學校里知道他在北松工作的人沒幾個,符金生去學校問他下落不可能問出來。最大的可能還是符滿嬌或者符金生順著大哥寄信的地址找到梨樹村去,才問到李振華的下落。

如果只是單純的對兩個人的關係做一個了斷,符滿嬌自己不願意寫信,符家寫一封信多省事。

那麼符金生過來就是好消息啦。

李惜文覺得自己沒有看錯大嫂,心情陡然明亮起來,拽寧東的袖子說:「我覺得我大哥肯定比我先結婚!」

「大哥先結婚應該的嘛!」寧東說完開始數手指頭,「還有三年你就能拿到大學畢業證,我可以等的,我很有耐心。」

提到結婚李惜文就想到養孩子,想到養孩子就想到孫輩上學,要是孫子孫女外孫們學習成績不好她還得像上輩子的親爺爺那樣費勁把熊孩子往好大學塞就覺得壓力大,「結婚養孩子好煩的呀。」

寧東也為難,「不過生孩子確實比較辛苦,我倆要一個孩子吧,最多兩個!我們請阿姨帶。」

「阿姨不能解決教育問題!」

李惜文再想想寧東的年紀,等她大學畢業結婚寧東其實都算大齡青年,要是畢業再過幾年結婚寧東都三十歲了。寧東很習慣站在她的立場考慮問題,她也應該替寧東考慮,她想想就不提大學畢業再過幾年結婚的事情了。

「我回去想想辦法,爭取在咱們結婚的時候調到機械局工作。到時候不用出差到處跑,孩子的教育我來管。」寧東計劃婚後生活渾身是勁。

李振華和符金生從飯店出來,兩個人眼圈都紅紅的。

符金生和李惜文打招呼,說:「你寫的那本利用地下水的書,我姑丈和我大哥都說寫的很好,對他們的工作很有幫助。」

「謝謝誇獎呀。符三哥,我符姐姐過的好嗎?」李惜文滿懷期待的看著他。

「我姐現在過的很好。她在梨樹村生產隊當小學老師,李叔叔和曹阿姨都很照顧她。」符金生笑著說:「她也不敢亂給你們寫信,反正早晚會見面的。」

「符姐姐怎麼會去梨樹村的?」李惜文感覺哪裡出了問題。

「有個女生拿到我寫給她的信交給學校舉報她了。她不肯和我劃清界限,和家裡斷絕了關係下放到農村勞動。七月份有個學生幹部去給她送畢業證,悄悄把抄下來的信封地址拿給她她才知道我在哪裡。」李振華的氣憤和憂傷里都藏著甜,「這世上還是好人多的,生產隊的人看她拿到畢業證了,就開會投票說她改造好了叫她回城,她請生產隊給她開了介紹信,叫金生陪她去和順縣找我去了。」

符姐姐找到和順縣去,爸媽一定會把她當親生女兒看待的,李惜文對李振華笑,「大哥,我覺得你應該現在就請假回家結婚!你帶著媳婦回來,單位要是不給安排工作,我就去總廠拍廠長的桌子!」

寧東就怕不夠熱鬧,「小妹,我幫你去拍廠長的桌子。」

請假結婚的事情李振華從來沒有想過,他怔住了。

大哥總是考慮太多。李惜文決定她自己上,她問符金生,「符三哥,我跟你家提親啊,就是沒有媒人傷腦筋。」

當家姑奶奶一直是這麼乾脆,符金生指著寧東問:「他不行嗎?」

「他已經是我們家人了。」李惜文沒好意思說她是今天訂婚的。

符金生爽快答應,「沒有媒人就沒有媒人,咱們把別的手續過一遍,隨便給個什麼東西當聘禮吧,不要給錢。」

這個時候拿什麼東西出來都不太安全,李惜文想想說:「大哥金工實習的時候磨的那個鎚子……」

「啊,我說我姐姐行李里怎麼有一把鎚子,行,聘禮算是給過了。」符金生抓抓頭,「陪嫁肯定是有的,到時候我給送來,結婚以後有地方住嗎?」

大嫂的人品比嫁妝珍貴多了,還要什麼陪嫁啊,李惜文大方的說:「大嫂有大學畢業證書當陪嫁已經很了不起了!結婚先住宿舍。平京那邊的房子等我爸媽回去再蓋。」

李振華看著兩個人跟過家家似的,用嘴說說就把他和符滿嬌的人生大事過程走完了,他覺得不夠鄭重,指著他倆問寧東:「你有沒有覺得,他倆都不靠譜?」

「大哥,我媳婦肯定是靠譜的。」寧東特別沒有骨氣,立場堅決站李惜文這邊。

「你也不靠譜!」李振華埋怨的時候眼角眉梢都在笑。

李振華要請假回家結婚,娶的還是被他寫信連累下放也不肯劃清界限的對象。孫書記十分感慨,不只叫辦公室給李振華開了去和順縣的介紹信,還去總廠要來一張表交給李振華,說:「我們廠要辦廠刊,總編肯定是老同志,編輯的名額我要來一個。這個表拿去給你對象填好,領到結婚證就把她戶口遷過來。就是廠里現在沒有夫妻宿舍給你們住,暫時還要委屈你們住你那間單人宿舍。」

能給安排工作就很可以了,李振華非常感激,趕緊說:「不委屈不委屈,我一定快去快回,盡量少耽誤工作。」

孫書記給李振華批了二十天的假,李振華快快活活的收拾了兩件行李和符金生坐同趟火車走了。

李惜文還以為她能和寧東單獨相處兩天呢。然而傍晚機械局那邊打電話來,說北松市一個機械廠臨時有個翻譯工作請寧東去幫忙。算一算時間,寧東翻譯工作結束就得回平京,都抽不出時間回廠。

李惜文把凄凄慘慘的寧東送到二廠大門口真是很鬱悶了。

回辦公室她就把她大哥辦公桌上的全部資料、圖紙全都清點並切記錄,連繪圖工具一起搬到她辦公室的柜子里鎖起來。李振華留下的工作她也沒麻煩別人,她自己晚上加班幹活。

廠里對李振華有點想法的女同事其實很有幾位,想找李振華做女婿的人更多。

大半年都沒有人接近李振華,是因為別人稍微打聽一下就能打聽出來,他的父母有「問題」,他本人不肯和父母劃清界限也下放到農村過。

李惜文空降到二廠當代總工程師的時候,也不只一個人想賭一把間接抱李惜文抱的大腿。但是李惜文作風強勢不好相處,大家私下裡議論她很多,當面還真沒人敢惹她。

一猶豫一觀望,李振華居然請假結婚去了?

大家不敢問李惜文,側面找孫書記打聽的人還是很多的。

孫書記的愛人肩負重任,夜深人靜的時候在床上問丈夫。

等李振華帶著愛人回廠別人一樣能打聽出來,孫書記也不瞞他愛人,回答:「大李工上大學時談了一個對象,他家下放的時候他給對象寫了信。他對象因為那封信被人舉報,不肯和他劃清界限也被下放了。大李工昨天知道就決定去找對象結婚。」

「他們家下放總有原因的吧?」

「李家收養了一個孩子培養上了大學。這孩子的親爹是領導,領導後來又成立了家庭,但是大學生兒子誰不想要?肯定就認回去了。兩家當親戚在走,那個后老婆懷疑李家對收養的孩子好是收了領導給的大錢,后老婆的娘家親戚算計去找李家要錢又被鄰居聽見了。鄰居琢磨隔壁不可能有那麼多的錢就給舉報了。」孫書記還嫌躺著搖頭不利索,坐起來嘆著氣搖頭,「李家的房子都給拆成平地了也沒找出來錢。他們家沒有和領導劃清界階,李家的孩子也沒有和父母劃清界限。但是那個后老婆娘家人胡說八道,領導去農場勞改,李家就全部下放了。」

「本來就沒有的事!劃清界限那不是承認有事!」孫書記的愛人也搖頭,「這是有人想搞領導吧。」

那不是明顯的嘛,孫書記點點頭。

他愛人又問:「李振華是收養的?」

「收養的那個陪親爹在農場勞改吧。」孫書記頓了一下,「估計也快熬出來了。」

他愛人好奇了,「那個寧顧問家到底是什麼人呀?廠里怎麼那麼給他面子,讓他對象當總工程師?」

「寧顧問是有大本事的人。李惜文這個小姑娘也是有本事的人。技術上的事你就不要問了。我們二分廠技術科從一開始不情不願聽她的話到現在搶著聽她的話才多長時間?她要是沒有本事那幾個刺頭老油條能聽她的?」孫書記感慨:「有本事的人在哪裡都有本事,不服不行的。」

十一月份的北松溫度陡降,戶外滴水成冰。

李惜文愣是從食堂師傅的勺子里,從宿舍管理員大姐的笑臉里感受到了春天般的溫暖。

她覺得自己可能是錯過了什麼重要的事情,特別抽上班的工作時間摸魚翻報紙。她沒有找到和她有關係的新聞報道,倒是在一周前的各大報紙上都翻到華國恢復建立東北局和西北局的重要新聞。

東北局的轄區包括李惜文上輩子稱為西伯利亞和外蒙古加內蒙古的一部分和東三省的大部分。從重新規劃出來的東北幾省地圖看,東北局是為開發建設新發現的油田服務的。這麼重視油田建設,李惜文估計上級會給包括友誼機械廠在內,北松市所有的機械廠都布置新的生產任務。

果然沒過幾天,總廠設計部通知各分廠的設計科全體成員到大會議室開會。

將近兩百人坐在下面,李惜文和總廠的總工副總工還有一三四五分廠的總工坐在上面,別人再年輕也有三十齣頭,只有她二十還不到特別醒目。

李惜文偶爾抬頭看下面,都能感覺看她的目光起碼有一半想化身利箭。

上輩子李惜文本沒事,是個人人都喜歡的小可愛,現在終於享受到了她特別想要的,嫉妒恨都壓不住羨慕的複雜目光,她開心的都要爆掉了。為了不讓人家看出來她開心,她只好一直低著頭認真看通知下達的任務,借琢磨二分廠的技術員可以勝任哪項任務轉移注意力。

張總工點名一分廠的總工發言之後就點李惜文,「小李總工,你對這次機械局下達的任務有什麼想法?」

李惜文其實攢了一肚子的意見和建議,但是在這個人人都擅長保持沉默的年代她是不可能說出來的,她點點頭,說:「廠子交下來的任務我們一定想辦法努力去做。」

其他人的反應也差不多,表表忠心就算了。上一撥提想法提意見的人參加農業勞動還沒有回來呢,留在這裡的人都不是擅長提意見和建議的人。

大會散了開小會。在二分廠自己的會議室里,關上門技術員們講話就要稍微直接一些,都說想把打井機做的好一些,沒有精力去搞鑽機。

「諸位。不是我妄自菲薄,咱們這個拳頭產品小型打井機,其實是個機械廠就能生產。全國現在沒有五十家也有三十家機械廠在生產小型打井機。有的工廠還因地制宜設計製造出適合他們當地的機型。每個月咱們還能收到十幾二十封各地機械廠的求助信,希望咱們派技術員去支持他們的打井機生產。」李惜文嘆氣,「咱們搞研發其實也是仿製。然後呢,別人連研發都省了,直接仿製我們還能讓我們派技術員去指導,咱們辛苦幾十年也就這樣了。我就問問你們啊。你們想不想搞一個拳頭產品,做到全國的行業標準由我們廠制定,全國甚至全世界一提到某項產品大家首先想到的就是我們廠?」

幾位年紀大的技術員不約而同說:「打井機估計不行。」

「是的,就算我們能做到全國最好,我們的最好也很容易就能被別的工廠取代。搞拳頭產品的事情可以慢慢考慮,總廠交給我們的任務必須完成。搞鑽機我們需要去各工地和礦井搞調研。我的意見是家裡有孩子的同志搞調研就選離家近一點的地方,單身的就選遠一點的地方。還有家庭情況不適合出差的,咱們就把本市留給他。因為考慮到咱們還要搞個拳頭產品,所以大家調研的時候多看看,多問問,這個工作算是咱們廠自己的小任務,大家去做的時候心裡有點數,爭取多記錄數據,調研之後咱們集體討論。」

李惜文開會沒那麼多廢話,說完了自己的要求問:「你們有事就說,要是沒想好咱們就下次開會再說。」

有事的說事,沒事的也不多話。小會都沒開到十五分鐘就散了。

李振華走的時候還是秋天,回來已經是滴水成冰的寒冬。

李惜文給他和符滿嬌準備了棉毛衫褲、毛線衣褲,皮帽子皮襖和厚皮鞋。

李振華給李惜文帶來的也是冬衣。大棉襖小棉襖棉大衣棉褲,還有一麻袋的鞋子。有棉鞋有單鞋,雖然花花綠綠的不符合李惜文的審美,但是都做的很用心。

「大哥大嫂,這麼一大堆是怎麼回事?」李惜文覺得大哥在火車上沒有被人抓投機倒把都是運氣好!

「鞋子是你去找地下水的那些公社社員送的。社員們今年算過工分分過錢,都覺得日子好過是托你的福,所以一家一點湊材料給你做了雙鞋。開始有人送糧食到咱們家,爸媽不收,推辭不過收了一雙鞋子,後來各生產隊就都託人送鞋子來。一共收了四麻袋鞋子呢,我們背著兩麻袋鞋子上的火車,到平京遇上邢綏德,邢綏德叫我們上他們家去住。我就拿了一些要送給邢家。胡阿姨給方老師打電話,方老師來挑走一些,說一半送博物館,另一半她給你收藏起來做紀念。胡阿姨自己留了幾雙做紀念,提一麻袋帶我們去送給平京福利院,還剩下的一麻袋說帶回來給你看一眼,叫你送到福利院去。」李振華笑的要死,「你不是總說你鞋子都磨穿了好幾雙嘛,鄉親們心疼你,要讓你一輩子穿他們給你做的鞋子。」

「應該都送去福利院的。」李惜文現在不覺得這些鞋子不符合她的審美了,她覺得每一雙都好看,「大哥大嫂,我可不可以留兩雙穿?」

「我也想留兩雙穿。」符滿嬌現在是短髮,用兩個黑髮夾住留海,比李惜文之前在火車站看見的樣子活潑多了。

「那你們挑吧。呃,再挑兩雙送孫書記,晚上我帶你大嫂去他們家坐坐。不能更多了。」李振華顯的特別小氣。

李惜文知道她大哥是在開玩笑,她也開玩笑,「大哥這樣會過日子,大嫂你是不是誇獎他一下。」

「他明明是在替你敗家,我誇獎他幹什麼!」符滿嬌的臉有一點紅,「我們挑鞋子去。」

李惜文挑出來的兩雙鞋子她是捨不得穿的,她鄭重的拿袋子收好,和她的小理想擺在了一起。

晚上李振華帶著符滿嬌去孫書家串門,除了兩雙厚棉鞋還送了一包喜糖。孫書記收了喜糖要退還棉鞋。李振華把棉鞋的來歷說了,孫書記欣然收下。

禮拜天早上孫書記的愛人提著兩雙棉鞋去補鞋的地方打鞋掌,別人問起來,孫書記的愛人一頓大吹,搞得一大群人跑去李惜文的宿舍看鞋子。

李惜文和符滿嬌正給鞋子分大小號做記號呢。女同志們七嘴八舌問個不停。李惜文很耐心的告訴她們:「當初我給各公社和大隊找地下水,都是自己帶的窩窩頭,也沒有問人家要過錢和東西。今年他們豐收了,就一個生產隊給我湊了一雙鞋子。我是很開心的。但是我覺得這個鞋子送去福利院最合適。大姐們要是有空和我們一起去福利院吧。」

好不容易禮拜天休息,有時間幹什麼不好?李惜文的邀請直接就把人趕跑了。最後是兩個又閑又熱心的大姐跟他們一起去的。

這一大麻袋的布鞋在友誼廠十分出名,就吸引到一個去友誼廠採訪的記者的興趣。

記者跑去采記李家兄妹,李惜文和李振華說的仍然是李惜文對大嫂們說的那幾句話,乾巴巴的沒什麼意思。

但是記者覺得很有意思,在李惜文和李振華那裡挖掘不到材料,他就跑去了和順縣調查。和順縣很多人家都擺著一本農村數學實用手冊,記者一問才知道這本手冊還有兩本尋找地下水的書都是李惜文寫的,甚至李惜文上大學的時候還有參與編寫現在全華國賣的最好的兩本複習資料。

記者同志很嚴謹,還跑去齊市和華大調查了一圈,最後寫了一篇標題為《四麻袋布鞋》的長篇報道,既寫李惜文的個人奮鬥,也寫李惜文的父母李大海和曹月英如何教育四個子女,下放到梨樹村又做出了哪些成績,還有寫和順縣的新變化。

報道篇幅很長,沒有登報,但是進了內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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