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五

番外五

鎮國大將軍府後院,謝寧端坐在涼亭內,石桌上擺着一溜的瓜果點心。她隨手剝了個橘子,細緻地挑着白絲。

聽到有人幽幽嘆了一聲,謝寧將橘子放入口中,抬眼瞧著對面眉頭緊鎖的蘇青鶴,沒忍住輕笑了一聲:「蘇大人,這可是你今日第十五次嘆氣了。」

聞言,蘇青鶴抬起頭,卻還是沒忍住嘆了嘆,面上有些愁色:「現下已是第二日了,可我還是找不着合陛下心意的女子。送了幾次名冊進去了,都被陛下用不同的緣由給我駁回了。再這樣下去,我怕是得去民間尋這未來的皇后了。」

謝寧倒是有些好奇了,問道:「不知陛下想要何樣的女子?」

想到這個,蘇青鶴就沒忍住皺了皺眉,道:「陛下想要一位有英氣,卻不可失了蘊涵;貌美,卻不至於惑君;身量修長,還得嬌弱可人;能管理後宮,也能助他理政的奇女子。」

她說着,咬重了「奇」字。需得同時滿足這些要求,還能找到,那就真是奇也怪哉了。

她盯着瓷盤裏黃澄澄的橘子,頭一次有些喪氣地道:「我瞧著,陛下就是在難為我。」

她在大理寺當差三年,遇到再難的案子也總有蛛絲馬跡可尋。唯獨她們那位陛下,真像是生了顆七竅玲瓏心,讓她怎麼也摸不准他的心思。

謝寧咬了一口橘子,眨了眨眼,像是在思索着什麼。好半晌,她忽地瞧了瞧面前的蘇青鶴,眼中慢慢帶了幾分笑意。她將剝開的橘子皮堆到一旁,不緊不慢地道:「我想,這樣的女子,我倒是認識一位。」

聽她這樣說,蘇青鶴瞬間猶如溺水得救一般,期待地瞧着她:「不知是哪家的姑娘,果真如您所言,樣樣都符合么?」

謝寧憋著笑,點了點頭:「我想,應該沒有人比她更合適了。」

「那位姑娘姓甚名誰,家住何處?」蘇青鶴見她說得如此篤定,她也不由得放心了些。明日就是最後的期限了,這對她來說可真是好消息。

謝寧沒有直接回答她的問題,只是看似答非所問地回了一句:「遠在天邊,近在眼前。」

蘇青鶴有些疑惑地瞧着她:「那姑娘我也是認識么?」

可應當不會,她認識的,不認識的,統統都篩查過一遍了。若真有這般女子,而她又剛好認識,是決然不會疏漏的。

謝寧見她還沒想明白,只得無奈地笑了笑:「蘇大人,你去照照鏡子,便知她是誰了。」

蘇青鶴愣了愣,半晌后才反應過來。想通了謝寧話里的意思,她微睜了眼,急忙低下頭道:「您說笑了,怎麼可能是我。」

謝寧抬起手指,略低下頭,為她慢慢細數着:「你看啊,說到英氣,你女扮男裝好些年,還有一身武藝,何人比得過你?你出生書香世家,這涵養就更不必談了。論起貌美,你生得也是極好看的。

你這身量與一般男子差不多高,縱使如此,也不失女兒家的柔美。至於最後兩條,那可不就是為你而提的么?你都管得了大理寺,管理後宮又算的什麼?你身居高位,與陛下論起國事,自然得心應手。你說,這些條件,除了你,還有何人?」

蘇青鶴微張了嘴,好半晌,她還是別過了眼,有些底氣不足地道:「陛下要的是溫雅賢淑的姑娘,我現在是男子,自是不算在列。」

「可你的的確確就是個姑娘家啊,就算你做了三年的男子,那也是姑娘,需要人心疼的姑娘。」謝寧瞧着她,眉目也柔和了一些。

最開始的時候她就十分敬佩蘇青鶴,單單是剔肉藏書,連尋常男子都做不到。又以女兒身,在危險重重的大理寺任職,過得也是刀口舔血的日子。初次見她,她總是待人畢恭畢敬,端方有禮,真像個如玉君子。可認識久了,卻也知道,她錚錚鐵骨下,也只是忍痛藏着自己一顆的女兒心。

若是可以尋個好歸宿,脫了這提心弔膽的生活,對她來說,也未嘗不是一件好事。

這天下,自然也只有他們的陛下能護得住這樣一個一身傲骨的姑娘。

蘇青鶴一直低垂着眼帘,沉默了許久。直到她握了握放在石桌上的手,才沉聲道:「我尋不到合適的皇後人選,陛下最多治我一個辦事不力之罪,我若是認了女兒身,便是欺君之罪,可誅滿門。所以,我還是乖乖等明日陛下責罵我一通吧。」

謝寧倒是不覺得這算什麼問題,耐心地道:「陛下不是那般不講道理之人,你女扮男裝雖是欺君,卻也情有可原。再加上前朝作亂,多虧了你才得以平息。功過相抵,陛下自是不會怪你的。」

她頓了頓,又道,「而且你不覺得陛下也許早就知道了么?他那般聰明,又與你哥哥熟識,若是真換了一個人,他又怎麼會感覺不到?他所提的立后條件,完全就是在為你而設。也許,陛下是在暗中提點你。陛下是個很好的人,不管他對你是何心思,他都不會傷害你的。」

蘇青鶴卻沒有說話,反而眉尖壓得更低了,眼中情緒翻湧。良久,她才輕輕扯了扯嘴角,低聲道:「我知道陛下很好,可不管陛下怎麼想,我怎麼想,我與他此生都絕無可能,這皇后之位我還是會替他耐心去尋的。」

謝寧愣了愣,可蘇青鶴的聲音雖輕,卻像是絲毫沒有緩和的餘地一般:「是因為太傅么?」

蘇青鶴搖了搖頭:「我祖父做這一切,皆是心甘情願,為值得之人做值得之事。錯不在陛下,也無關任何人,只是我的問題罷了。」

她抬起眼,卻是一片決然,「他是高高在上的陛下,註定了不會為一個人所有。他身邊的位置日後只會有很多人,我若是搶得過,別的女子便會傷心,我若是搶不過,我便會傷心。可又怎能向一位帝王討要一生呢?這樣太貪心了。所以,我還是想尋個能許我一生的人,就像您和周大將軍那般。」

她說着,釋然地笑了笑。如陛下那般清風霽月的男子,這世間又有哪個女子能拒絕?不是不喜歡,只是不適合罷了。

聽她這樣說,謝寧倒是沒有再說什麼了。她說的沒錯,哪個女子不想要一生一世一雙人。有時候喜歡也不能決定一切,最重要的還是要做到從一而終地度過這漫漫餘生。

涼亭里安靜了一會兒,只有風吹過的聲音,飄來若有若無的橘子清香。

謝寧忽地抬眼瞧著蘇青鶴,饒有興緻地道:「今日是乞巧節,我約了清音公主一道夜遊,不如你同我們一起吧。」

蘇青鶴眼神微動,卻是抬手輕咳了一聲,有些不好意思地道:「還是算了吧,我現在的身份也不太方便。」

「你放心,清音公主她連宮裏當值的人的人認不得,你換上女子的裝束,任誰也不會想到是咱們的大理寺卿。而且你可以戴上帷帽或者面紗,再加上今夜外出的多是女子,就更不會有人認出你了。」

謝寧替她細細分析著,見她有些動搖了,又道,「都三年了,我不信你真不想做回一次女子,今兒可是乞巧節,難得的好日子。」

蘇青鶴有些緊張地捻了捻手指,猶豫地瞧了謝寧一眼,見她期待地看着自己。好半晌,還是忍不住點了點頭。

……

傍晚,謝寧收拾妥當便準備出門了,她和清音公主約好了在臨安街的驚鴻橋見面,再等蘇青鶴下值后收拾妥當,她們就可以一起去夜遊了。只是她剛剛要踏出門檻,就感覺身後打過來一道有些幽怨的目光。

她愣愣地回過頭,就見得周顯恩斜靠在門后,半搭着眼皮,懨懨地瞧着她,滿臉都寫着不高興。

謝寧目光有些躲閃,卻還是急忙沖他笑了笑,打着馬虎眼:「夫君,你也出來乘涼啊?那我就不打擾你了,我先走了。」

她說着,就要溜走。可后領就被人拉住了,周顯恩一把將她撈了回來,有些危險地眯了眯眼:「大晚上的,你不好好在家待着,還想溜出去?」

謝寧轉過身,扯了扯他的袖子,放軟了聲音道:「夫君,今日是乞巧節,我約了清音公主她們一道夜遊,不會有什麼事的。她們肯定都在等我了,再不去就晚了。」

她這樣說着,周顯恩反而更不高興了,他靠近了些:「你竟然把我扔在一邊,和別人出去夜遊?」

謝寧有些無奈地笑了笑,急忙抬手摟住他的脖頸,下巴擱在他的胸膛上,仰頭瞧着他,帶了幾分撒嬌地道:「夫君,你就讓我去嘛,等我回來再陪你,好不好?」

周顯恩輕哼了一聲,別過了眼。

謝寧偷偷瞧了瞧周圍沒人,便踮着腳親了親他,一下不夠,又親了好幾下。也不說話,就可憐巴巴地瞧着他。

周顯恩拿她沒辦法,放緩了聲音,挑眉道:「不是不讓你出去玩,現在大晚上的,又是乞巧節,街上人會很多,容易出事。」

可瞧着她可憐兮兮的模樣,他還是鬆了口,「算了,真是拿你沒辦法。記得,別一個人亂跑,顧清音也是個傻頭傻腦的,你們兩個出去,我還真是有些不放心。」

謝寧靠近了些,悄悄地道:「其實我還約了蘇姑娘,所以你就放一百個心吧。」

周顯恩是早就看出蘇青鶴的身份了,所以她也沒有再刻意同他隱瞞。

聽到有蘇青鶴,周顯恩的臉色才緩和了一些。好歹也是大理寺卿,腦子還算好使,一身功夫也不差,保護她們兩個應該不在話下。

周顯恩還是有些不高興,卻也沒有說什麼了,輕輕拍了拍她的髮髻,叮囑道:「記得早點回來。」

「好。」謝寧高興地應了一聲,又在他側臉上親了親,就頭也不回地往驚鴻橋去了。

周顯恩還站在原地,往旁邊的大門上靠了靠,一直到謝寧走遠了,他才轉身回府。

……

蘇宅內院,雕花木窗半開,灑進些許細碎的霞光,投映在在梨花木桌面上。銅黃鏡前立着一個纖長的身影,小巧的耳垂在霞光的照映下透著暖玉的光澤,垂掛着兩串明月璫。修長的手指捻著一張紅紙,送入口中,輕輕一抿,便讓原本粉潤的唇瓣添了幾分桃花的艷色。

銅鏡中映出一張略有些模糊的面容,眉如遠黛,膚如凝脂,腰若約素。最美的還是那一雙眼,一抬眸像是攏了半江碧水湖上的煙雨。

那人起身,一襲天青色對襟襦裙。滿頭青絲垂落,行路間,如雲般流動。她輕輕抬了抬手臂,寬大的廣袖中露出一雙纖纖柔夷,只在指尖點着朱紅的丹蔻。

蘇青鶴瞧著銅鏡中的自己,唇畔不自覺露出幾分笑意。三年了,這還是她第一次著紅妝。她略低了眉眼,拿過一旁的素色面紗,擋在面前,只露出一雙似水盈盈的雙眸。她抬頭瞧了瞧天色,已然不早了。她今日當值,剛剛梳妝還耽擱了不少時間,她也便不再多留,轉身便出了門。

因為是做了女子打扮,她不敢從正門而出,便準備從後院的圍牆處翻出去。女子的裝束還是有些拘謹,她施展不開,只得提了提裙擺,踩在一旁的桂花樹上,借力跳上了圍牆。

穩住了身形,她正準備跳下去,恍惚間卻見到了一個熟悉的身影從牆下路過。她微睜了眼,嚇得呼吸都停滯了一瞬。

院牆下,一身月白色長袍的顧重華正閑庭信步地往蘇宅而來,一路上,桂花落滿了他的肩頭,發尾。

眼見着他就要到跟前了,蘇青鶴這才回過神來,急忙要跳回去。可她心下發慌,又實在有些不習慣女子的裝束了。腳下一動,不小心踩到了過長的裙擺,便重心不穩要往前倒去。她低呼了一聲,見着自己撲過去的方向,直嚇得心跳都快停下來了。

直到院牆下那人聞聲抬起頭,見得一個青衣姑娘向他撲來,卻沒有半分意外,反而有一瞬間的失神。

面紗拂動,讓被遮住的容顏時隱時現。幾乎是瞬間,顧重華就伸出了手,將這「從天而降」的姑娘抱了個滿懷。

蘇青鶴低呼了一聲,雙手下意識地勾住了顧重華的脖頸。紅唇微張,呼吸有些凌亂。因着事情太過突然,她還沒有反應過來,整個人都在發懵。

直到一聲輕笑響起,她愣愣地抬起頭,在見得頭頂那人清雋的面容后,嚇得睜大了眼,脫口而出:「陛下!」

顧重華略低着眉眼,俯視着懷中人,有些玩味地笑了笑:「姑娘緣何知曉我的身份?」

蘇青鶴心中咯噔一下,這才想起她現在做的還是女子打扮。看着顧重華的笑,她身子一僵,手心都微微出了些薄汗。好半晌,反應過來他似乎沒有認出自己,她一面慶幸自己戴了面紗,一面又訥訥地開口:「民女早些年有幸得見過聖顏,陛下風姿,自是不敢有忘。」

顧重華瞭然地「哦」了一聲,眉眼微動,道:「可我怎麼覺得姑娘的聲音如此耳熟,倒似我的青鶴賢弟一般。」

「沒有,陛下聽錯了。」蘇青咽了咽喉頭,一面在心頭暗罵自己一見了顧重華就失了平日的穩重,一面急忙換回了自己原本的聲音,婉轉悅耳,似鶯啼一般。

顧重華似乎接受了這個理由,勾了勾眼尾,笑道:「那敢問姑娘是何人,為何從大理寺卿的府邸翻牆而出?你與我那青鶴賢弟又是什麼關係?」

「我……」,這兩個問題倒是讓蘇青鶴有些愣住了,她低垂了眉眼,唇瓣翕動,好半晌才道,「我叫齊鴛,蘇青鶴是我的遠方表哥,我不久前來探親的,今日是乞巧節,我表哥擔心我外出有危險,所以我就自己偷偷翻牆出來。」

說罷,她還抬起頭直直地看着顧重華的眼睛,像是在證明自己沒有說謊一般。

「原來如此,竟不知青鶴府中還藏了這樣一位美人。」他說着,尾音帶笑,眉眼彎彎。

桂花的清香隱約在空氣中,蘇青鶴後知後覺她還被顧重華抱在懷裏,一陣熱氣從脖頸往上竄,她急忙動了動身子:「陛下,民女有罪,冒犯了您。」

她說着,就要下去。顧重華也沒有難為她,便輕輕將她放下。足尖落地的一瞬間,蘇青鶴就準備跪下賠罪,可一雙手卻在她之前將她擋住了。

她順着月白色的廣袖往上看去,就見得顧重華輕笑了一聲,桂花落在他袖袍的褶皺里。

「今日之事,是我唐突了姑娘,該我賠罪才是。」他說着,看向面前的蘇青鶴,嘴角的笑意若隱若現,「雖事出有因,可到底還是有損姑娘清譽,姑娘若是不嫌,我願意三書六禮求娶姑娘。」

蘇青鶴聽到他的話,彷彿被嚇得不輕,急忙往後退了幾步,好半晌才顫著嗓子開口:「不,不行!」

他怎麼可以娶她?這是萬萬不可的。

顧重華倒是沒有失落,也沒有逼她,反而溫雅一笑,道:「姑娘可是嫌我品貌不佳?」

「沒有,陛下自是這天下最好看的男子。」蘇青鶴急忙否認,可額頭已然緊張地出了些汗。

顧重華的眼底滑過一絲笑意,面上還是平靜地道:「那姑娘是嫌我家底微薄?」

蘇青鶴撫了撫額頭,普天之下莫非王土,還有哪個比他更有家底?她有些無奈地道:「陛下,這天下都是您的。」

顧重華眉眼微動,又道:「那便是心有所屬?」

說到這句話時,他睜開了眼,桂花飄落,紛紛揚揚。四周似乎安靜了一瞬,唯有他眼底的溫柔一覽無遺。

蘇青鶴愣了愣,說她心有所屬自然是最好的借口,可不知為何,瞧著顧重華,那些話怎麼也開不了口。她暗暗捏緊了藏在袖袍下的手,良久,終是低下頭,輕聲道:「承蒙陛下錯愛,民女早已心有所屬,萬萬不能與陛下許婚。」

疾風驟起,吹落了一場桂花雨。

顧重華垂了垂眉眼,青絲勾在衣襟上,似乎在一瞬間有些落寞。也只是片刻,他便揚了揚唇角,輕笑了一聲:「姑娘心中既已有良人,那便是我唐突了。」

他說着,瞧了瞧身旁高大的桂花樹,忽地偏過頭對着蘇青鶴笑了笑,「姑娘是青鶴的表妹,那便煩請你替我告訴她一聲,立后之事乃是玩笑,三日之期也不必當真。」

他將眉眼彎出一個有些溫柔的弧度,笑了笑,便轉身走了。桂花落了一地,還有一些灑在了他月白的長衫上。

蘇青鶴看着他的背影,微張了唇瓣,可終究還是什麼都沒有開口。她緩緩抬起手,指尖還是一點一點地收回。

她轉過身,瞧著紛揚而下的桂花,良久,才撐開一絲笑意,眼中霧水朦朧,還是轉身往著相反的方向去了。

她垂了垂眉眼,背影透著幾分落寞。卻還是在心頭一遍一遍告誡自己,緣分二字,強求不得,不該是她的,不可妄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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嫁給殘疾大將軍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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