互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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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風簡已經對着鏡子看了至少有一炷香的時間了。

縱然那銅鏡的表面粗糙模糊,也可以清晰辨認出,那是一張女人的臉。

無數的事實證明這不是他的幻想,他真的變成了一個女人,還是一個他或許認識的女人。

最初的驚愕與無奈過去之後,顧風簡收起了所有表情,站起身來。

他邁著步伐在屋中走了一圈。

四肢有力,呼吸沉穩。起碼比他先前風寒未愈的身體要好多了。手心指節處磨有老繭,虎口附近殘留着不少刀劍的割痕。說明這人常年習武。

屋中擺設很是簡樸,只有一些日常用具,看外觀已經頗為老舊,甚至幾件傢具已在損壞邊緣。床架的上方與房屋的角落,殘留不少尚未打掃乾淨的灰塵。如無意外,此人應該是剛住進來不久。

近門方位的木桌上,擺放着一塊碎掉的玉佩。那玉佩曾經是他的,他認得出來。

顧風簡推開立在深處的衣櫃,在裏面翻找了一下。除卻寥寥幾件換洗用的衣物,他還搜出了對方存放在裏面的進關文牒,以及各種身份證明。

在他看見鏡子裏那張有些熟悉又很是陌生的臉時,已經大致猜到了,此刻終於可以確信這人的身份。

「宋三娘。」顧風簡低聲道,「宋初昭。」

顧風簡只看一眼,就將東西都放回去。

倒不知宋家何時如此落魄了,宋初昭竟然要住這樣的屋子。他們是真不怕讓賀老將軍發現他們如此作為?

想是賀將軍閑賦太久,不理政務,又沒有子女在側,叫人忘了他往日威嚴。

顧風簡冷笑一聲,提着裙擺在床邊坐下。正在暗暗思忖,他聽見了五臟廟叫囂著飢餓的聲音。

顧風簡低了下頭。

不知道現在是什麼時辰,但肯定已經過用飯的時間了。現在還沒人過來喊他,恐怕他要自己去找點吃的。

·

宋初昭是在一陣熱氣中醒來的。

她身上蓋着起碼兩層厚重的被子,全身無力,難以動彈。

門窗都關得嚴實,所以房間很悶。

不知何處正燃著熏香,叫屋中不至於有什麼積壓的臭味。白煙散進空中,飄到床邊的時候,味道恰好淡淡的,沁人心脾。

宋初昭廢了好大力氣才挪動了一下,不知道為何會如此難受。

她已經許久不生病了,就算生病也不至於如此。此刻就像在激浪中被捶打過一百遍一樣,全身筋骨都透著疲憊。

宋初昭……豈能輕易認輸?!

她奮力掙扎,好不容易要將手從禁錮的被子裏伸出來,一雙鐵臂從上方按下,又給她按得嚴嚴實實。

宋初昭險些窒息,艱難地睜開眼睛。

隨即兩張放大的臉映入她的視線。二人俱是一臉關切,緊張地望着她。卻都是宋初昭不認識的人。

宋初昭迷迷糊糊地眨了下眼,聞到了空氣中的那股香氣,轉着眼珠四面看了一圈。

陌生的景色從瞳孔中掃過,她的腦海中躥出了幾個關鍵詞——權貴人家,起碼正五品以上,不認識。

「五弟,你沒事吧?」

俊秀男子將手探向她的額頭,宋初昭下意識地躲了過去,戒備地看着他。

男人並未勉強,自如地將手收回,更擔心她此刻呆愣的反應。

顧四郎:「大夫說他該沒事啊,醒了就好,怎麼我瞧他失了魂似的?」

顧夫人:「五郎,告訴娘,你還有哪裏不舒服?」

顧四郎:「你還說你快好全了呢!暈倒的時候,險些沒嚇壞我們!」

宋初昭張了張嘴,難以成言,麻木地把視線轉向正上方。一片混沌的大腦中,突然閃過一道紫色的粗壯雷霆,撥開雲霧,同時將她劈得虎軀一震。

她藏在被子下的手,極緩慢的,又帶着堅定,往下面滑了下去。感受到現在的身體切實的存在某種構造,全身氣血都從臉上褪下。

好在她原先臉色就慘白,此刻除了因為失控而略顯猙獰的表情,看不大出別的端倪。

「你是不是在發抖?五弟你莫非還覺得冷?」顧四郎隔着被子按住了她的肩膀,驚道,「你怎麼抖得越來越厲害了?你這是怎麼了?」

對不住……她只是一時控制不住她自己。

顧四郎卻急道:「娘,我就說,五弟全是被你嚇的,因為你讓他娶那個什麼宋三!換做是我,也該嚇病了!」

顧夫人警告地瞪了他一眼,示意他走開。

宋初昭卻是聽明白了。

她現在是顧家五郎?

和她定親的是顧五郎,不是顧四郎?

喲嚯!宋老夫人搞什麼?耍詐喊她回來成親,連對象都沒弄清楚的嗎?那他們一堆壞話豈不是白念了?

叫顧四郎這麼一打岔,宋初昭又不抖了,連氣血都好了一點。

「五郎。」顧夫人彎下身,柔柔地喚了她一聲,見她望過來,笑了一下。

她從一旁的僕從手上,端過一碗泛著苦味的葯,帶着安慰的語氣道:「喝葯吧。」

說着讓顧四郎搭把手,將宋初昭從床上扶起來。

宋初昭說:「我自己來。」

出口聲音干啞低沉,的確是個男人的聲線。

她從對方手上接過,想一口悶下去。

葯其實不大苦,也或許是因為她此刻口中無味,嘗不出什麼味道來。

顧夫人坐在一旁,滿目慈愛地看着她。那目光太過溫柔,叫宋初昭額頭不禁醞出一層冷汗,放緩了喝葯了速度。

實不相瞞,宋初昭還沒被人這樣看過。

她爹自不必說,平日拿她當個兵訓。而她娘,稍好一些,拿她當半個兵訓。

她自小心大,也沒覺得有什麼。

原來這就是被捧在手心的感覺嗎?!

……想想好像還不錯?

·

顧風簡從屋裏出來,走了沒多遠,就看見了宋府的僕從。

他目不斜視,只往大路上走。

房屋構造一般都大致相同,有跡可循。顧風簡走走停停,根據僕從的着裝、手持物品、行走路線推斷,順利繞到了吃飯用的廳堂。

宋家人剛吃完飯,飯菜已經撤下了,桌上重新擺了幾盆瓜果糕點。

宋老太正與幾人做飯後閑談。

這府邸其實是宋將軍的家宅,雖然宋氏早就分家了,但因為宋父常年不在家,太夫人又怕寂寞,便將三子叫了過來。所以宋三爺及其家眷,也住在宋府。

顧風簡原本是想直接進去的,誰想突然聽見了自己的名字,腳步在空中頓了一下,然後收了回來。

「要你出嫁,我自然是捨不得的。可我也不能強留你是不是?詩聞,祖母知道你的孝心,祖母也最疼愛你,一定給你尋一門最合適的親事。」

「祖母——」

「好好。先等宋初昭成了親,我再去與顧夫人講,提提你和顧五郎的事情。親上加親也是好的,我想她不會拒絕。」

這時另外一個稍顯年輕的聲音插話道:「我們二娘哪裏都好,有誰會瞧不上我們二娘?這門外提親的媒婆,早不知道排哪裏去了,是我們二娘眼光高罷了。哪裏同宋初昭一樣,若非突然冒出一樁陳年的婚約,憑她的名聲,怎可能尋得到這麼好的親事?」

那婦人誇張地笑出聲來。

「也是弄巧成拙,有了宋初昭那種的比對,更顯得二娘你出塵脫俗。

「而且,我瞧那顧五郎要比顧四郎好,更成熟穩重些。我先前見過他一面,只覺他做事滴水不漏,彬彬有禮。若真結了親家,對我們二娘定然是知疼著熱的。」

宋老婦人沉吟片刻,說道:「顧四郎,雖說要年長一些,可他行事略顯輕佻果躁,未必是個良人。」

顧風簡的表情難得地出現了一絲崩裂。不知該不該說一聲承蒙高看。

宋家人,連自己結親的對象都沒問清楚,已經將未來都打算好了嗎?

當他顧五是什麼人?她想嫁,自己就得娶?

他母親,還真是未瞧上宋二。

顧風簡站在走廊上,終於是被人發現了。

宋三夫人站了起來,放高了聲音,扯著長調說道:「何人在牆后偷聽啊?喲,原來是宋三娘啊!」

顧風簡順勢走了出去。他神情自然,絲毫不見被人叫破的尷尬之意。

宋初昭的三嬸,也是個體態豐盈的美婦人,只是她拿腔捏調的模樣,着實叫人不喜。

「都這時辰了才出來?方才喊婢女去你屋中,說是你還在休息。這青天白日的躺在床上,傳出去,怕是要被人指責怠惰懶散,丟了臉面。」

顧風簡目光微沉,想到他四哥說,宋初昭是個驕縱跋扈、動輒打罵的人,想來不會忍讓這刁鑽的婦人。便扯了扯嘴角,揚起一個虛偽的笑容,說:「不及三嬸會裝腔作勢、兩面三刀。這臉不要就不要了吧。」

三嬸被她一噎,當即氣得滿臉漲紅,直指着他喝道:「你——你竟然對着我口出不遜,真是目無尊長,毫無規矩!」

顧風簡不搭她的話,場面冷了下來。宋詩聞站起來問:「妹妹,來這裏何事?」

顧風簡淡淡道:「來吃飯。」

「呀,妹妹你還沒吃啊?」宋詩聞驚訝一呼,像是才反應過來,連忙轉身,從桌上端了一盆糕點,遞過去說,「那你快吃吧,當心餓壞了。」

老夫人只坐在前邊,冷冷地看着他。

顧風簡半闔着眼,落在冰冷的盤子裏,目光中帶着不屑與諷刺。再抬起頭,審視地望着宋詩聞。

那眼神刺得宋詩聞相當不適,她還在思考哪裏不對,顧風簡徑直轉身離開。

老夫人「哼」了一聲:「不吃就算了!詩聞不必管她。」

顧風簡獨自回了屋,想着自己的午飯該如何解決。

宋初昭身上倒是有錢,還放了不少。只是一個未婚女子,獨自出門吃飯,確實不大妥當。何況如今她正在風口浪尖上,京城不少地方都在傳她的謠言。

他知道自己現在應該去顧府看看如今的「顧五郎」才對,可是於禮不合,未必能當面碰上。

或者還是等對方來找自己?看樣子,她的身手是不錯的。

顧風簡正思考着下一步該如何應對,就聽見窗格從外面被東西敲打了幾聲。

聲音很輕,高低不定。該是石頭。

他不做聲響地走出門,拐到側面,果然在不遠處的高牆上,看見了方才還在念叨的人。

二人一高一低,遙遙相望。對着那張各自無比熟悉的臉,露出極其複雜的神色來。

這是叫人無法忘懷的一幕。

宋初昭聲線顫抖,試探道:「顧……顧五郎?」

顧風簡飛快地點了點頭。

宋初昭明顯地鬆了口氣。調整了下姿勢,讓自己扒得更穩些。

顧風簡:「……」此生從未想過自己的臉能出現在牆頭這樣的地方。

宋初昭熱情朝他招手,呼喚道:「你悄悄出來,我與你聊一聊。一定要悄悄啊。」

顧風簡左右看了看,未尋見出去的偏門,低聲道:「這要如何悄悄?」

宋初昭說:「你爬這牆,再跳下來,我在外面接着你。」

顧風簡的神色變得非常好看,徐徐地道:「你接不住我。」

「我可以!」宋初昭比量了一下高度,拍著自己的手信誓旦旦道,「你放心,我力雖不能扛鼎,但扛個女人,還是輕輕鬆鬆!」

顧風簡:「……」他知道他自己的身體不可以。

兩邊沉默了許久,宋初昭終於明白過來,顧五郎是個需要呵護的人啊。

她往上爬了點,說:「那你接着我,我可以!」

顧風簡急急後退了一步,抬手擋在前面,表示他做不到。

「倒也不必如此。」顧風簡說,「這附近無人看守。門呢?」

宋初昭遲疑道:「門?」

實不相瞞,如果不能光明正大地走正門,昭昭更喜歡爬牆。

顧風簡看宋初昭的眼神已經不對了。

他覺得事情很嚴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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