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章

第76章

前世二

她抬頭獃獃地看著他,喃喃道:「你回來了?」

其實這大半年,他沒有過來,她知道他是出征打仗去了。

他們這個役區隸屬於林西千戶所,而他便是這個千戶所的正千戶。他們已經認識一年多,他早就告訴過她他的名字和找他的方式,她不過是略打聽了他的名字,就知道他是誰了。半年前,他出征之前就跟他說過,若是有什麼事就讓她去營區找他。

只是,她不願意。

因為,她是被流放於此地的軍戶役民,她雖然年紀小,卻已經知道自己的處境,還知道,若是她祖父祖母還有嫡支那邊知道她和他有這麼一丁點的關係,定然會纏上去,逼著她去找他要好處,或者還不知道會逼著她做出什麼事來。

他是個很好的人,卻不是個脾氣很好的人。

她是厚著臉皮總是吃他的烤兔肉,可是卻沒想纏著他,占他的便宜。

她不願意打碎自己灰暗的世界里那麼一點點亮光。

所以她從來沒有去過他的營區找他。

***

鄭愈看著她獃獃的模樣,小臉慘白,眼睛紅腫,嘴唇凍得發紫,此刻面上還滿是淚跡。

他皺了皺眉,從剛剛乍見到她的意外和莫名的心喜中回過神來,面色也跟著沉了下來。現在天方剛亮,她就這樣坐在這個山洞裡,怕是昨晚就在這裡,卻是連個火都沒升。而且,他們認識一年,她何曾哭成這樣過?就是他們第一次認識,她被人拋下,在大雪裡走了一個多時辰,凍得都沒了人色,也沒見她掉過一滴眼淚。

見到他時,那歡喜的眼神璀璨得像是擁有了全世界。

想來必是發生了什麼事,於她來說,還很嚴重。

但他從來都不是性急之人。

他拿了帕子扔給她,就去了生火,火生了上來,原先冰涼的山洞裡也頓時生出了不少的暖意,而且火光明亮,讓人的情緒瞬間也點亮了不少。

他看了一眼她,坐到她身邊,伸了手過去,蘭妱還有點懵懵的,但下意識卻是把自己剛剛擦了淚水的帕子遞了過去,他伸手,但沒去接那帕子,倒是整個將她的小手握在了手心。

她的手小小的,卻冰寒入骨。

他皺了皺眉,面上仍是冷漠的樣子,手上卻是將她的兩隻小手都攥在了手心,小心的幫她慢慢揉搓著。

她還小,她常跟著他打獵,在這大雪山裡,拉著她的手已漸是常事,她凍壞的時候,這樣幫她暖手也是有過的。可是那也已經是大半年之前的事,此時蘭妱被他的手握著,溫暖有力,大概因為突然遇到溫暖,還些微的有些刺痛,她嘴一癟,差點又哭了出來。

他沉聲道:「什麼事,說吧。」

蘭妱把眼淚憋了回去,道:「我阿爹要把我賣去藝坊。」

鄭愈的臉瞬間黑了下來。

蘭妱道:「我昨晚偷聽到阿爹和阿娘吵架,阿爹說藝坊老闆出十兩銀子要把我買走,這樣祖父的病就能治了,家裡人也不用餓死了。」

鄭愈的臉已經黑如鍋底。

而蘭妱說完,壓在心上的大石卻像是驟然鬆開了一般,原先心裡那些惶恐害怕亂糟糟的情緒也緩了下來。

她說完抬頭看他,看到他緊繃的面色,眼中黑沉沉的嚇人,她有一剎那的膽怯,但小手在他的手心還是試圖捏了捏,鼓起勇氣跟他道:「哥哥,你,你能借我十兩銀子嗎?我以後,我以後一定能賺到還你。」

起先她還有些猶豫,但說到後面卻有了斬釘截鐵的味道,她覺得,她以後,肯定能賺回十兩銀子的。

她知道,以他的身份,十兩銀子肯定是很容易拿出來的。

以前他還隨手扔過一把匕首給她,就算她年紀小,也知道那樣削鐵如泥的匕首,還有那上面暗嵌的寶石,價值定是比什麼十兩銀子還要值錢的。只不過那樣的東西她放在身上不說保不住,還會惹人眼,可是她卻不捨得不要,所以就求了他,替她保存著,等將來再給她。

可是她借的銀子,不管對他來說,是多還是少,她還是定會還他的。

鄭愈定定看了小姑娘一陣,此時她睫毛上還掛著淚花,嬌嬌嫩嫩的,但臉上的表情卻無比的認真。

他心中的怒氣和煩躁簡直壓不住,絲絲往外冒,他一向對外物無感,她能這樣撥動他的情緒,還真是不容易。

他冷冰冰道:「哦,我給你十兩銀子,你要怎麼做?」

他們是要把你賣了,你拿回去了十兩銀子,他們就不會再賣你了嗎?說不定還會更貪婪的想將你賣二十,二百兩銀子。

他們竟然敢!

他語氣很冷,脾氣很大,現在應該是在生氣中。

蘭妱不知道,可是她知道他,向來都是這個樣子,可是他的人卻很好,所以此刻卻也顧不上那麼許多。

他這般問她,她也皺了眉頭。

是啊,拿了十兩銀子,就真的能解決所有問題了嗎?

她性子表面上乖乖軟軟,其實很倔,發生了這樣的事情,她還能繼續留在那個家中嗎?可是她現在這般小,還是軍戶役籍,她又能去哪裡?

她突然就想起了她阿爹和阿娘口中所說的「顧二夫人的三百兩銀子」,「阿妱真正的身份,顧家若是什麼時候想起來了,要接她回去,到時候,你拿什麼還人家?」「若是顧家有心,怎麼會任由她跟著咱們被流放到北疆,而且顧家可是國公府,那顧二老爺可是好幾品的大官」......

蘭妱從來不是什麼傻子,她自幼就聰敏得緊,先前因為在震驚和惶恐之中,也未細想,現如今跟鄭愈把話說了出來,情緒冷靜了下來,才發現了問題。

她一字不漏的把這話複述了一遍給鄭愈,然後皺著小臉問道:「所以,我並不是蘭家的親生女兒嗎?」

京城顧家,國公門第。

鄭愈對京城勛貴世家清楚得不能再清楚,她一出口,他腦中便已劃過了她口中每一個人的履歷樣子,竟然是顧家女嗎?這可真夠荒謬的。但他自己的身份更荒謬,所以也沒什麼好說的。

他語氣愈發的冷,道:「你想回顧家?」

蘭妱聽出他的怒意,忙搖了搖腦袋,道:「不,不,他們既然是做大官的,他們不要我,我自然也不會要他們,我不會稀罕。只是我想知道,若是我真的不是蘭家的親生女兒,我阿爹......他們既然已經拿了那個顧家的三百兩銀子,或許,以前還拿了更多,那麼他們再為了十兩銀子賣了我,以後我便再也不欠他們什麼了。」

說到這裡,她腦中閃過母親一向疼愛自己的模樣,心裡痛了痛,可是他們都要把自己賣到那種地方了,難道她還要顧念什麼親情不成?她心底很清楚,雖然她阿娘維護她,但最後肯定違拗不過她阿爹還有祖父祖母的。

鄭愈的神情緩了緩,他看著她有些猶豫的表情,道:「嗯,所以你想要怎麼辦呢?」

蘭妱咬著唇,好一會兒,像是終於下定了決心道,「哥哥,你,你能買了我嗎?」

鄭愈詫異之中就聽到她急急道,「是假的,哥哥,我以後定會還你銀子,只是我還小,就算我借了你銀子,給了他們,他們肯定還是不會放過我的。哥哥,我,我不會給你添麻煩的,我能幹活,我什麼都能做......」

說到這裡蘭妱的臉突然紅了起來,她想到了他們認識的第一次,她也說,她能給他幹活,可是後來她什麼也沒幹,吃了他的,喝了他的,還讓他給自己守了一夜,後來更是賴上了他蹭吃蹭喝。

臉紅之後她卻又忍不住眼中心中的酸意,眼淚一下子又涌了出來,她並不想給他添什麼麻煩,她也不想改變他們的關係,讓他以為她會纏上他。

淚眼朦朧中,她突然想到了什麼,就有些哽咽道,「哥哥,你買了我,我可以去育嬰堂,我識字,還能幹活,我可以帶那裡的嬰孩,煮飯洗衣教孩子們認字,我什麼都會,我不會麻煩你。」

她自己還是個孩子。

鄭愈都不知道自己心中的滋味,他伸手抹了抹她臉上的淚水,道:「好,不過你不用去育嬰堂,我過幾日便要去燕州,聽說會有一個很大的宅子,你一個人不害怕的話,就住在裡面替我看守宅子吧。」

他剛被提升為燕州衛都指揮使司從三品的指揮同知,翌日就會離開。原本他過來這裡,心裡一直都是堵著的,可此刻他對她說完這些話,心情卻突然好起來。

他說完,看著她一臉震驚的模樣,心情很好的笑了笑。

其實養著她也沒什麼,她吃得少,他還養得起。

他的生活就像這一望無際的雪山,原本無一絲生趣,可她懵懵懂懂地闖了進來。他喜歡她的眼睛,清澈到空寂,無一絲雜質,看見他時,卻笑得如同雪中花開,美得令人無法抗拒,他還是第一次,在一個人眼中,清晰地看到自己的倒影。

他拿了帕子慢慢幫她擦了擦臉,道,「今日你先回家去,我會安排一位夫人過去接你,你不必說什麼做什麼,等她處理完,跟著她離開就好了,她會把你送給我的。」

蘭妱便這般渾渾噩噩的回了家中。

***

蘭妱回到家時,家中氣氛有些異樣。

倒不是因為她不見了,她有時也會一早就去外面拾些柴火回來,所以不見上一會兒也沒什麼奇怪的。只是她空手而歸,蘭老太太看見了微有詫異,卻也沒說什麼。

孟氏眼睛紅腫,看見她回來就招呼她去吃早膳,難得的竟然有一小塊灰黃的饃饃,那稀粥上面還飄了兩片蛋花,裡面也有點米粒的影子。蘭老太太看見了那小塊饃饃動了動唇,蘭二嬸在一旁也撇了撇嘴,但難得的,竟都沒說什麼,就是蘭嬌,眼巴巴地看著,咽著口水,也沒搶上前來要。

蘭妱用勺子撥著這稀粥,感覺到母親看著自己悲哀難過的目光,還有大家的反常,心裡卻更涼更清醒了些,她知道,眾人這個樣子,想來是已經協商出了一個結果了,大家都知道,唯是瞞著她而已。這一小塊灰黃的饃饃和飄著兩片蛋花的稀粥,約莫就是她的斷頭飯而已。

***

晌午的時候,果然有夫人上了門,不過不是一位,而是有兩位。

先是藝坊老闆姚夫人,然後姚夫人坐了不到半盞茶的功夫,開場白尚未完,就又來了一位,這一位,蘭家人不認識,但姚夫人在這林州開了這麼一大個藝坊,自然清楚得很,這是林州衛衛指揮使周原的夫人周夫人。

姚夫人心中甚是詫異,這位周夫人是京中貴女,剛嫁給周指揮使不滿一年,以前周指揮使還偶然會和同僚去藝坊喝酒,可自從這位夫人嫁了過來,便連個影都沒見過了。

她到蘭家來做什麼?

她轉眼看蘭家眾人,眼中也是詫異意外,甚至用疑問的眼神看向自己,便知蘭家人怕也是不知情的了。

但姚夫人是個人精,她給周夫人請了安,看到她的眼神示意,又笑道:「你們要做什麼就繼續,不要因為我就打斷了你們說話。」

她心中暗驚,但想到這交易也是雙方你情我願的事,她也沒逼良為娼,不必要心虛,便只能硬著頭皮繼續下去了。

而蘭家約莫也只以為這位夫人也是藝坊背後的老闆之一,和周夫人一同來相看蘭妱的,意外之後請了她坐下,便也不再理會她。

上午的時候蘭老太太已經把事情跟蘭妱說過了,見蘭妱沉默不語並無哭哭啼啼還鬆了一大口氣,心道,到底是小孩子,不懂,怕是相信了她的話,只以為那藝坊有的吃有的喝,還能每日里打扮得漂漂亮亮的是個好去處。

此時蘭老太太就把蘭妱喚了出來給姚夫人行禮,對姚夫人道:「夫人,以後我們的孫女就交給你了,這孩子,在我們落難之前也是家裡嬌寵著長大的,若不是沒有辦法......」

她說著話就狀似十分難過的抹了抹淚。

周夫人就在一旁似笑非笑的看著,此時姚夫人已經有些如坐針氈,她硬著頭皮作了個笑容對蘭老太太道:「老太太放心,這孩子是個好孩子,你們把她交給我,我定會像對待自個兒閨女般好好待她。」

她說完就轉頭看了自己身後的婆子一眼,那婆子便端上了一個盤子,上面放了十錠每錠一兩的銀子,下面還壓了兩紙文書。

面色暗沉的蘭父取了文書,仔細看了看,便又將那文書遞給了自己的母親蘭老太太。

蘭老太太嘆了口氣,卻是沒有接那文書,只對蘭父道:「沒什麼問題的話,就簽吧。」

這一簽,蘭妱便就是藝坊的人了,生死旁人都再不能過問。

「等等。」

「且慢。」

蘭父剛蘸了紅泥,正待按下手印,卻是有兩個聲音同時響起,一個是紅腫著眼睛的蘭母孟氏,一個是坐在上面的周夫人。

周夫人聽到孟氏出言,挑了挑眉,看向孟氏,道:「這位夫人,你想說什麼?」

蘭老太太和蘭父聽到孟氏出聲,臉色卻俱是沉了下來。

蘭父斥道:「恵娘!」

孟氏卻沒理會他,她看了一眼這一上午都木木獃獃的蘭妱,淚水忍不住又落了下來,她跪向姚夫人,道:「夫人,我聽說你們藝坊也會收學徒,只簽十五年身契的,過了十五年,還是自由身,能不能讓我們阿妱也只簽上十五年?」

「恵娘,你胡說什麼,我們不是都已經說好了?!」蘭父急急斥道,「你這是不管父親的死活了嗎?你怎能如此不孝?」

只簽十五年,且不說藝坊肯不肯,現在最多也只能換來一小袋米,前面幾年都是拿不到銀子的,等將來阿妱能獻藝了,又得人捧,才可能每月得些銀錢。一小袋米,能管什麼事?

孟氏聽言哀慟不已,不再出聲,卻也不肯起身,只抱了蘭妱失聲痛哭。她父親是個秀才,祖上都是讀書人家,實在忍不得讓自己的女兒流落風塵,簽上十五年約已是底限,而且她私心裡未嘗不是想,若是那顧家再送了銀子過來,或者還能將阿妱贖出來也未嘗不可,可若是簽了死約賣了,就是有銀子,只要藝坊不肯放人,也是贖不回來的了。

姚夫人面色尷尬,怎麼會發生這種事?

若是平常這種事自然好處理得很,可現在那周夫人就在一旁看著!

罷了,她看了一眼蘭妱,心道,真是可惜了一個好苗子。她見人見得多了,這小姑娘待稍微長成,必是個天資絕色,不過再可惜,她也不願此刻招了那指揮使夫人的眼!

她咳了一聲,溫聲道:「原本我以為你們家是已經商量好了的,我也是看著你們家老太爺病重,抵不過你們老太太的請求,這才應下的,既然你們尚未商量好,此事便再緩緩也未嘗不可。」

「早就已經商量好了!」蘭老太太站起了身,沉著臉斬釘截鐵道,「讓夫人您見笑了,我們老大家的素來嬌寵這個姐兒,她就是一時犯糊塗罷了。老大,摁了手印,此事也就結了。」

不過她說完又嘆了口氣,沖孟氏軟了聲音道,「恵娘,你也不必不舍,妱姐兒雖人去了藝坊,但骨肉親情,又是如何能說斷就斷的,她就算是去了藝坊,那還不是你的女兒?你想去看她,難道姚夫人還不准你去看不成?」

這軍戶役民的日子哪裡是人過的,以後她成了藝坊紅牌,家裡還需要她多補貼幫襯呢,若是有什麼機緣,最好能讓幾個哥兒脫了軍戶役民之籍才好。

「噗嗤」一聲,一直在一旁坐著的周夫人終於忍不住笑出了聲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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嫁給權臣之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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