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黑山羊 第六十七章 老人
跨過大門后,鄭潛意外的發現許多住在一二層的住戶家換上了新的窗戶,一扇扇嶄新的窗面在夕陽的映照下,赤黃耀眼,給這座老舊的小區添了幾分新意。
往日裏聚在十八號樓下打牌的老人們,已經把活動地點挪到了離大門不遠的小賣部前。
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快到飯點需要回家做飯的原因,這幾個還在打牌的老人里少了好幾個鄭潛熟悉的身影。
在這些老人中,鄭潛看到了和自己同樣住在十八號樓的張大爺。
他抬起手,看了眼手臂上褶皺的皮膚,和每天都會新長出不少的老人斑,又看了看那些老人後,停下了腳步,轉身向人群湊了過去。
牌桌上打牌的只有四個人,其餘的老人或站或坐,都在圍觀。
雖然這些老人年紀都很大了,但打牌的速度極快,鄭潛看了幾把,幾乎每局輸的最多的都是張大爺。
又是新的一局,這個頭上只長著幾撮白毛的張大爺似乎是覺得自己手氣太臭,眼看着對手只剩下了一張牌,忽然用力把自己的牌摔在了用棋盤當做桌面,臨時搭起的牌桌上,嘴裏嘀嘀咕咕不知道說些什麼。
「老東西,你輸不起了還敢罵人?」
對面一直叼著根煙的老太太似乎聽力極好,見張大爺耍賴不說,嘴裏還不幹凈,頓時急了眼,比張大爺的脾氣還要大,直接一把掀翻了牌桌。
「咣當。」
棋盤打翻,紙牌散落了一地。
「我看你個老東西真是活擰巴了!」
掀完牌桌,老太太還是覺得不解氣,拎起腳底下的馬扎就要打張大爺。
四周看熱鬧的老人連忙上來勸架,只是這個張大爺人緣着實不太好,幾乎所有人勸架的都圍在了他那邊。
鄭潛在一旁看的清楚,有幾個老頭攔著同樣要動手的張大爺時,故意在他腳背上狠狠地踩了幾腳。
「劉老頭,往日裏我跟你關係最好,每次釣魚都給你家送幾條,現在你他娘的拉偏架是不是?」
「老趙太太下手黑,我這不是怕你挨打嗎?」
「去你娘的,我早看出來你對這個老婆娘有歪心思了!」
老趙太太聽到張大爺嘴裏胡言亂語,氣的眼珠子都快瞪出來了,舉著馬扎就往人堆里沖,推搡間,一直叼在她嘴裏的那根沒有點燃的煙,也掉在了地上。
好好的牌局忽然成了一場鬧劇,鄭潛覺得有些好笑,雖然已經在這個小區生活了二十八年,但看到老人動手打架的次數卻是屈指可數。
就在此時,一個推著三輪餐車的婦女走進了小區,餐車面向鄭潛的這一側,掛了一個寫着「香酥炸雞,美味健康」的牌子。
如果是十幾年前,這樣的移動餐車在學校或市場醫院這種人流量多的地方十分常見,但最近幾年錦昌市政府加大了城市規範化的力度,嚴禁小商販無證售賣食品,一旦發現無證經營,沒收餐車不說,還要面臨高額的罰款。
所以商販們很快就淘汰掉了這種靠人力推動的餐車,有錢的租起了合法的攤位,沒錢的也購買了新款的,類似於摩的一樣可以充電也可以加油的新型餐車。
在政府的扶持下,這種新型的餐車不僅價格便宜,還可以辦理證件,合法經營,一整套流程辦理下來,不會超過兩萬塊錢。
按理說天陽小區雖然是個老小區,但裏面住的住戶基本都是有着正規工作的企業工人,而且多以退休的工人為主。
無論是在職還是退休,福利待遇雖然談不上有多好,但也要遠高於其他工業城市。
就算誰家裏真的有了困難,也絕不至於冒着高額罰款風險,搞一輛三輪餐車去大街上維持生計。
「這老古董還有人用呢?」
鄭潛忍不住多看了幾眼這輛三輪餐車,只是當他看向那個推車的婦女時,目光瞬間凝滯,整個人都彷彿石化了一般,僵在了原地。
婦女身材微胖,鬢角兩側的銀絲已經多過來黑絲,因為餐車很重的原因,她的步伐有些緩慢,偶爾喘氣太急時,會帶動着臉上的口罩稍稍偏移幾分,露出口罩下沒被曬紅的淡黃色皮膚。
雖然婦女戴着口罩,但鄭潛還是認出了她。
「老媽……」
鄭潛感覺自己的腦袋先是嗡鳴了一聲,隨後一片空白。
他就這樣看着母親推著餐車緩緩從自己的身前走過,完全沒有注意到,身旁亂作一團的老人們也安靜了下來。
「真他娘的晦氣,生了個殺人犯兒子,搞得老子也跟着倒霉,摸了一天的臭牌。」
一道聲音忽然響起,鄭潛回過神側頭看去,是和自己同樣住在十八號樓的張大爺。
張大爺說完這句話后,人群散開,老人們都沉默著各自向自己家裏的方向走去,有幾個住在十八號樓附近的老人,似乎是覺得晦氣,轉身走進了小賣部。
脾氣火爆的老趙太太也沒有心情在搭理張大爺,她拎着馬扎,嘴裏嘀咕着什麼,也跟着走進了小賣部。
那個推著餐車的背影明顯抖了一下,雖然不明顯,但鄭潛還是清楚的看在了眼裏。
他彎腰撿起了那根掉在地上的香煙,跟在了婦女的後面,經過張大爺時,狀似無意的在平地上打了個趔趄,狠狠的一腳踩在了後者的腳背上。
也不管身後老頭的慘叫和怒罵,鄭潛小跑着追上了餐車。
「你好,有……有打火機嗎?」
沒跑多遠,但他喘息的卻很厲害。
婦女被嚇了一跳,等看清了追來的是個老頭后,才放鬆下來。
「有,您稍等一下。」
她向上拉一下口罩,從圍裙的口袋裏翻出了一個打火機遞了過去。
看到婦女手臂上星星點點,被熱油燙傷后留下的黑色結痂,鄭潛忽然覺得嗓子有些發緊,視線也變得有些模糊,於是趕緊接過打火機,有些生疏的點燃香煙,吸了一口。
這是他第一次抽煙,還不等辛辣苦澀的煙霧完全吸進肺里,他就被嗆的咳嗽起來。
眼淚順勢從眼角流出,他揉了揉眼睛,正要再吸上一口時,忽然聽到了婦女有些關切的聲音。
「大爺,您沒事吧?」
「……」
鄭潛想說自己沒事,可話卻卡在了喉嚨里。
他只是想家了,想回來看一眼,卻沒想到在這遇到了自己的母親。
「旁白」明明告訴自己,程樂兒已經帶着母親離開錦昌了,她又怎麼會出現在這裏?
鄭潛不願意去想那個最壞的原因,把打火機還給了母親,然後沉默的在後面跟着。
不知不覺間,香煙已經燃到了煙嘴的位置,他呼了出最後一口充滿著焦糊味的煙霧,覺得嘴裏有些發苦。
似乎是感覺一直跟着自己的老頭有些奇怪,婦女加快了腳步,很快就把餐車推到了十八號樓。
此時的太陽已經落山,天色完全暗淡了下來,婦女跺了跺腳,震亮了單元門口的聲控燈,然後藉著燈光,開始整理起車上沒賣出去的食材。
「要不要去幫一下老媽?」
「可我就這麼衝上去,多半會嚇到她,把我當成壞人……」
「裝作去問路呢?不行,之前就已經借過打火機了,現在又去問路,太突兀了……」
正當鄭潛糾結著要怎麼找借口幫忙時,樓道里忽然響起了嘈雜的腳步聲,隨後,十幾個人從裏面沖了出來,把婦女圍在了裏面。
「就是你!就是你兒子把我們閨女害死的!」
「我們等了你一天了,必須給我們個交代!」
「今天你那個孽種的女人不在,我看誰還護着你!」
這十幾人中有男有女,年齡都在四十歲上下,幾乎每個人的手上都抱着一副黑白相框。
婦女被圍在中間,幾次都險些被推搡到摔倒,可她卻始終是低着頭,什麼話也不說。
有兩個男人把餐車推到了人群外,揮舞著提前準備好的棒子,直接將車裏的東西砸了個遍。
不遠處的鄭潛看到了這一幕,雙眼瞬間變得通紅,也顧不上去回憶自己究竟害死了誰家的閨女,直接沖向了人群。
可還沒等他趕過去,身旁的單元門裏就又衝出了一伙人,把他擠到了一邊,與之前那伙人不同的是,這群人手裏拿着的是話筒和攝像機,一看就知道是新聞記者。
他們確認了婦女的身份后,也迅速圍了上去,其中那位拿着話筒的女記者,幾乎要將手裏的話筒戳到了婦女的臉上。
十八號樓瞬間熱鬧了起來。
「冷靜點,你們都冷靜點!有人給治安署打電話了,執法者馬上就到!」
鄭潛嘴裏大聲喊著的同時,身體用力的往人群裏面擠著,等他好不容易擠到母親身邊時,幾乎已經累到了快要虛脫的程度。
聽到有人說執法者要來了,手裏捧著遺像的人終於安靜了下來,然後稍稍向後面靠了幾步,那兩名砸餐車的男人也默默的丟掉了手裏的棒子,像是什麼也沒發生一樣,重新回到了自己的隊伍。
反倒是那些記者聽到了執法者三個字后沒什麼反應,還站在原地。
舉著話筒的女記者整理了一下衣領,然後給身後的攝像師比劃了一個準備好了的手勢。
「砰……」
女記者剛舉起手中的話筒,還沒等開口,就看到婦女身旁的一個老頭直挺挺的倒了下來,摔在了自己腳下。
「記者打人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