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斗妖(少年篇)

第十九章 斗妖(少年篇)

殘陽踏着馬蹄聲沉沒西山,餘下熾熱灼燒着周圍的雲霞,如血一般鮮艷。赤色之外纏繞着一段金光閃閃的錦帛,向著雲氣盡頭飄蕩,直至淡入天色,被夜幕吞噬。

戌時過半,天依舊亮着,人間卻早已蒙上一層陰影。山脈綿延,好似一條分界線,劃分出天與地,割裂著陽與陰。晚風習習,樹影颯颯,炊煙裊裊,人聲希希。所有與風兒纏綿共舞的,最終都迷亂了心神,遊離於夜的深沉。

暮色追上車轍,淹沒了遠行人的身影。

馬車已行過兩日路程,如今所處之地,正是中州南部,與通州交界的一片樹林。

夜幕漸漸垂下,最近的城鎮也仍有半日路途,即便快馬加鞭趕到,城門也早已關閉,入不了城,現下只好在野外將就一晚。

此處是一條官道,馬車就停在官道旁,車夫此刻正在喂馬。顧憶之則坐在火堆前,手持一尺粗木棍,無聊地撥弄着火焰,時不時看向正處於冥想狀態的陸瑾年。

木棍挑起火星,顧憶之又不自覺望向陸瑾年。從白天開始,陸瑾年便閉目凝神,除過晌午時分與車夫交談了兩句,便再未開過口,有時顧憶之甚至懷疑,陸瑾年是睡著了。可經過他的仔細觀察,陸瑾年眼中並無睡意。顧憶之也並非滔滔不絕之人,也許是因為一連串的變故,他顯得有些沉悶,不過兩個人面對面坐在馬車上,整日一句話不說,總給人一種怪怪的感覺。

「想問什麼便問,不必遮遮掩掩。」陸瑾年陡然開口,一雙眼睛彷彿並未閉上,能夠清清楚楚地看見顧憶之的目光。

顧憶之手中的木棍被嚇得一抖,又撥出好多火星子:「先生,您能看見啊?」

陸瑾年緩緩睜開雙目,側目看向顧憶之,肅然道:「如果你只是想問這個無聊的問題,那麼我想我沒必要給你答案。」

氣氛一度尷尬,因為顧憶之心中雖有疑惑,卻並無什麼想要問的,他早已習慣事情藏在心裏,之所以看着陸瑾年,僅僅只是因為好奇。

開始得突然,結束的匆忙,隨着陸瑾年的再度合眼,交談告一段落。

顧憶之繼續埋頭挑弄火堆,本就不甚高昂的樂趣一點點被旺盛的火焰吞沒,沉寂在夜色中。

木棍的前端漸漸燒着,顧憶之只好將它扔進火堆,火苗在他眼中燃燒,卻燒不盡黑色瞳孔中的困惑。他倏而問道:「先生,您為什麼要來找我?」

整個道德宗,最不應該下山找他的,就是陸瑾年。因為顧憶之總是遲到,字寫得丑,課業完成得差,時常惹陸瑾年生氣,所以顧憶之理所應當這般認為。但偏偏下山尋找他的正是陸瑾年。

陸瑾年閉眼說道:「所謂養不教,父之過,教不嚴,師之惰。我身為你的老師,沒有教導好你,使你觸犯門規,那便是我的過錯,理當由我彌補。」

那些大道理,顧憶之並不很懂,可他心裏很清楚,私自下山,觸犯門規,全是他一人之過,陸瑾年沒必要把責任攬在自己身上,更沒必要為他千里奔波。

該用怎樣的話語去回應,或是感謝呢?顧憶之不知道,因此他幾乎本能的選擇沉默,而沉默總是一個萬能的答案。

短暫的沉默后,陸瑾年話鋒突轉,問道:「我教你的《禮記·冠義篇》,你現下記得多少?」

顧憶之聽聞一怔。《禮記·冠義篇》正是顧憶之在山上學堂時,陸瑾年教授的課業,學堂內的弟子都需全文背誦,顧憶之識字晚,《冠義篇》只學到了皮毛。

「學生愚鈍,只記得前面兩段。」顧憶之言語間不由得拘謹起來。

「背給我聽聽。」

顧憶之看向陸瑾年,他依舊盤腿坐着,合閉雙眸。猶豫片刻,顧憶之開口誦道:「凡人之所以為人者,禮義也。禮義之始,在於正容體、齊顏色、順辭令......敬冠事所以重禮;重禮所以為國本也。」

從大字不識到熟練背誦,雖然僅僅是一小段,誰又能清楚,顧憶之付出了多大的努力呢?

跳動的火焰映照在陸瑾年臉上,未燃起任何情緒,他如止水般說道:「現在我教你後面的部分,你暫且聽着,能記住多少,便記住多少。」

顧憶之微微挺起身子,聽陸瑾年誦道:「故冠於阼,以著代也;醮於客位,三加彌尊,加有成也;已冠而字之,成人之道也......」

陸瑾年將餘下的部分誦讀完,又將釋義講與顧憶之。顧憶之起先聽得頗為認真,可是聽着聽着,一股強烈的困意席捲而來,壓得眼眸沉沉垂下,隨着篝火的漸漸模糊,昏昏睡去。

知曉顧憶之睡着,陸瑾年輕輕走到其身旁,為其披上外衣,又順手施了個術法,將蚊蟲驅趕開,而後才坐回去。這一次陸瑾年並未合眼,而是盯着顧憶之看了許久。回想起近幾日與他相處,陸瑾年忽而覺得,有這樣一個聽話懂事的徒弟,似乎也不是一件麻煩事。

三更夜深,一聲突如其來的馬兒嘶鳴將三人驚醒。

顧憶之神色恍惚,甚至不記得自己是何時睡去的,茫然間看向陸瑾年。卻見陸瑾年眉頭一皺,眼神充滿警惕,左右掃視,如臨大敵一般。

「先生,是發生什麼事了嗎?」顧憶之不明所以。

一陣陰風吹過,令人後脊陡涼。

陸瑾年未曾回應,只是眉頭皺得更深。馬兒方一嘶鳴,陸瑾年便已醒來,心中頓感蹊蹺,於是有心留意周圍的環境。

四周很安靜,不同尋常的安靜,既無蟲鳴,也無鴉叫,寂靜得彷彿一切都已死亡。夏天的夜不應該如此安靜,讓人心頭隱隱生出一股不安。

忽然間聽到一串窸窣的響動,顧憶之指著某個方向道:「先生,那裏好像......有什麼東西!」

陸瑾年望向那片幽深黑暗的樹林,眼中透露著訝異。那聲音離他們頗有些距離,常人幾乎是聽不見的,可顧憶之不僅聽見那聲響,還能辨明方向,實在令人不解。稍事思考,陸瑾年便想清楚其中原因。顧憶之繼承了段柯的修為,其五識自然而然有所增強,至於增強多少,就不得而知了。當然,眼下並不適合深究此事。

在兩雙眼睛的注視下,一道巨大的黑影衝出幽暗的森林,猛然向二人襲來。

幸虧陸瑾年反應得及時,拉着顧憶之避開。不過車夫就沒那麼幸運了,他見馬兒嘶鳴不安,便知情形有異,欲獨自騎馬逃走,可剛剛解開韁繩,一張血盆大口便朝他席捲而來,連人帶馬吞入腹中,馬車也被撞散了架。

勁風帶起塵土,吹散篝火。

藉著散落的火光,二人看清那黑影的模樣,顧憶之當即驚呼道:「好......好大一條蛇!」

那是一條巨大的黑蛇,身長十餘丈,粗如水缸,通體漆黑的鱗甲閃著銀光,在黑夜中綻放着猙獰。黑蛇盤起身體,蛇腹蠕動,隨後緩緩轉過身,朝着二人吞吐蛇信。

日前與鏢隊分別時,鏢頭曾提醒過二人,中州南部與通州交界之地有妖怪作祟,想必眼前這條黑蛇。

蛇信跳動,黑蛇張開大口,竟口吐人言:「今天是什麼好日子,不僅送來了血食,還附贈一顆金丹,只要吃掉你,我必能褪去妖身,化形成功。」蛇妖對着顧憶之露出貪婪的目光。

妖族的修行方式與人類不同,在凝結妖丹之後,會產生一個巨大的分水嶺,化形。若是無法化形,則終生止步於金丹之境,而一旦化形成功,便相當於人族的元嬰境界,擁有足以問道的靈智。

眼前這蛇妖距化形僅一步之遙,若真讓它吞食了顧憶之的金丹,或是再吃上數十個百姓,說不得真能化形成功,到時再欲將之剷除,恐怕費好一通力氣。

見蛇妖蠢蠢欲動,陸瑾年當即將顧憶之護在身後,右手拔出寶劍,橫在身前。

蛇妖冷笑:「不自量力。」隨即便舞動粗壯的尾巴朝二人抽打而去,蛇尾畫出弧度,所過之處,樹木皆被掃斷。

二人避之不及,被蛇尾橫掃出五丈外,狠狠栽了幾個跟頭,才緩緩地站起來,體內氣息雖翻騰涌動,稍事調整,已漸漸平息下來,並無大礙。終究是修行之人,體魄之強遠非常人所能及。

「去一旁躲著。」陸瑾年微微側目,對顧憶之說道。

就在顧憶之還未來得及反應之時,陸瑾年已揮劍刺向蛇妖。劍鋒並無靈光,招式也僅是凡間武學,威力有限,但勝在身法靈動,劍招巧妙,每一劍都如林間蜂鳥,既有所指,亦有所避,劍劍砍在蛇妖身上,從不落空。且每一劍都直至蛇之要害——七寸。

反觀那蛇妖,體型碩大,卻為之所累,但凡陸瑾年調轉鋒芒,蛇妖便來不及躲避,只能硬生生吃下一擊。只可惜蛇妖鱗甲堅硬,又有靈力相護,陸瑾年接連的攻擊都未能傷其分毫。

蛇妖不勝其煩,怒目圓瞪,當下便用尾巴捲起周圍的樹木朝陸瑾年扔去,待陸瑾年躲閃之時,又張開大口,噴出一股靈力洪流。好一個畜生,竟還懂得聲東擊西!

不過陸瑾年畢竟是老江湖,這點小伎倆早已看破。他連連幾個靈巧的躲閃,不僅將襲來的樹木一一避開,還繞過了蛇妖吐向他的靈力洪流,可謂從容。然而陸瑾年卻來不及得意,他陡然瞥見,那些被他躲過的樹木,其中一棵正朝着顧憶之飛去,嚇得顧憶之六神無主,呆愣在原地。無奈,陸瑾年只好飛身而去,一劍寒芒將樹榦劈開。

正是這短暫的空檔,給了蛇妖可乘之機,巨尾橫掃,有靈力相佐,威力更是不凡,直接將陸瑾年掃飛出去,撞斷了一棵大樹才跌落在地。

「先生,」顧憶之大驚,趕忙跑上前將陸瑾年扶起來,「您沒事吧?」

一大口鮮血吐出,哪像是沒事的樣子。

不愧是金丹境的妖物,對靈力的運用僅僅只皮毛,卻已非人力所能應付,幸好這蛇妖不會使些神通道術,否則陸瑾年此刻早已命喪黃泉。

拭去嘴角的血跡,陸瑾年警惕地望着蛇妖,心裏越想越憋屈。怎麼說他也是道德宗長老之一,門內弟子都要尊稱他一聲師叔,如今卻被一隻金丹境的蛇妖搞得如此狼狽,若是傳出去,他那張老臉怕是要丟盡了。

陸瑾年暗道:「早知道下山前就讓二師兄把封印解除了。」

身為宗門長老,陸瑾年的修為怎會如此不濟,連一隻金丹境的蛇妖都鬥不過,還不是因為體內被種下封印,周身靈力,一身道術神通皆無法施展。

陸瑾年十分清楚,如若不解開封印,眼前這蛇妖他斷然是鬥不過的,可這封印是他師父,也就是上一任道德宗宗主雲崖子設下的,並非說解便能解開,即便身處地仙巔峰的二師兄,也只能解除封印,維持半月而已。

為難之際,陸瑾年腦海中靈光一閃,拉過顧憶之的手,說道:「我念什麼,你就跟着我念。」

「啊?」

時間緊迫,陸瑾年已來不及向顧憶之解釋:「天之道,其猶張弓歟!高者抑之,下者舉之,有餘者損之,不足者與之,天之道損有餘而補不足。人道則不然,損不足,奉有餘。孰能有餘以奉天下?其唯有道者。」

此乃《道德真經》中的一段修行口訣,原是門內弟子入了築基境后,由傳功長老傳授的,顧憶之至少還要三兩年才有資格修習,不過眼前情形危急,陸瑾年也顧不得那些教條了。

顧憶之跟着念起口訣,忽覺體內暖意融融,沉寂許久的靈力被喚醒,遊走於經脈之中,朝着一點匯聚,而那一點正是被陸瑾年抓住的手腕。

隨着靈力進入身體,不斷衝擊著體內的封印,掩藏在皮肉之下的符文漸漸鬆動,裂開一道狹小的縫隙,磅礴的靈力自縫隙用處,在丹田處凝聚成金丹。陸瑾年看着體表泛起的光華,那熟悉的感覺又回來了!

靈力被抽去大半,顧憶之當即昏厥。

低眉看向昏倒在地的顧憶之,陸瑾年眼中既有幾分欣然,又暗藏一絲疑慮,旋即轉過頭,劍指蛇妖。他將長劍豎在身前,兩指撫過劍身,長劍霎時光芒乍現,隨後陸瑾年大喝一聲:「劍陣!」耀眼的劍芒直衝雲霄,分化為四道劍影,落向蛇妖,如牢籠般將其困在原地。

蛇妖見形勢不妙,立即動起身子,撞向那四道劍影,可那四道靈力化作的劍影竟比磐石還要堅固,任由蛇妖如何猛烈地衝撞,都不能動它分毫。

此時,陸瑾年手中的劍訣也已吟唱完畢,數以百計的劍光碟旋在他周圍,撕裂空氣,捲起陣陣旋風,飛沙走石,似有分金斷石之力,其威力必定不俗。

上來便使出殺招,實是無奈之舉。陸瑾年深知,自己藉著外力暫時衝破封印,己身必深受反噬之苦,時間拖得越久,反噬也越加嚴重,唯有速速解決戰鬥,方為良策。

心念一動,那數百劍光便飛射而出,如劈山斷海般攜著勁風塵土殺向被困在劍陣中的蛇妖。而那蛇妖見脫困無望,便張口吐出一道黑芒,迎向攻殺而來的數百道劍光,二者碰撞在一起,頓時轟然。

功法的優勢在此時便展露出來。蛇妖對靈力的運用十分粗淺,面對陸瑾年的靈光劍雨,只在幾個呼吸之間,劍光便壓過黑芒,向著蛇妖的巨大身軀傾瀉。

乒乒乓乓的聲響持續了近一盞茶的時間才漸漸休止。

陸瑾年收起架勢,呼吸稍顯急促,臉色也有些許難看,貌似還有幾分痛苦之色,強行衝破封印的反噬看來已經出現了。

「結束了。」陸瑾年如是認為。

正當陸瑾年準備收劍之時,一聲震耳的怒吼,那蛇妖竟破開了劍陣。巨大的蛇身上多出百十道劍痕,看似猙獰,實則每道劍痕僅是劃破鱗甲,傷勢甚微,不過觸及皮肉而已,根本未曾重創蛇妖。

陸瑾年見狀大驚。方才那一招「含光流影劍陣」,已是當下他所能使出的最強殺招,卻仍未能斬殺蛇妖,而如今那般威力不凡的招式,他已無力再度使出,這可如何是好?陸瑾年握緊長劍,眉宇緊鎖,臉色擰得宛如一塊凹凸不平的石頭。

反噬之痛愈加劇烈,陸瑾年甚至感覺到,自己體內的靈力正在悄然流逝,他如今已沒有退縮的餘地,必須儘快解決掉眼前的蛇妖,否則靈力流失殆盡,他和顧憶之都只有死路一條。

手中長劍亮起藍色光芒,陸瑾年腳踏罡風,再度攻上前去。每一劍都刺向「含光流影劍陣」留下的創傷,讓那傷痕更深了幾分,卻依舊無法刺入血肉,使之重創。久攻下來,陸瑾年也發現一些端倪。蛇妖的肉體並不怎的強橫,可那遍佈每一寸的鱗甲卻十分堅硬,有着極高的防禦力,僅憑陸瑾年這半成金丹的實力,是不可能攻破那身鱗甲的。

喘息的片刻,手中長劍的藍芒已黯淡了不少,陸瑾年心中一橫:「既然無法從外面上到它,那便只能從裏面試試了。」

蛇妖被攻得惱怒,殺心大起,驅動身子朝陸瑾年襲來。而陸瑾年卻稍顯遲疑,未來得及閃避,竟讓那蛇妖咬住了右臂,他當機立斷,左手指間凝聚出一道劍氣,揮劍斬斷右臂,隨機與蛇妖拉開距離,這才暫時保住性命。蛇妖則將陸瑾年的手臂,連同長劍一併吞入腹中。

穩住身形,陸瑾年立刻封住右肩的穴道,而後豎起劍指,面帶痛苦之色,猙獰地笑着,低喝道:「御劍術!」

那被蛇妖吞入腹中的寶劍頓時揮舞起來,攻擊著蛇妖的五臟六腑,在蛇妖體內攪個天翻地覆。

幾個呼吸過後,長劍衝破蛇妖的腦袋,蘊著耀眼的藍芒劃破天際,最終回到劍鞘。蛇妖的眼睛失去光彩,巨大的身體癱軟在地,這條為禍人間的蛇妖終被斬殺。

深受反噬之苦,又有斷臂之痛,陸瑾年也氣息靡靡,昏倒過去。

此戰,可謂慘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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