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第四章

第四章

殺人這種事,自然不是只「想」就行了。

要殺誰,怎麼殺,能不能殺……都要細細梳理,從頭打算。

首先是要殺誰——這個問題倒不怎麼需要思考。

兩個名字自然而然地浮現在白飛鴻的腦海中。

殷風烈。

陸遲明。

一想到那兩個人,白飛鴻便下意識將手抵上心口,對抗著那股莫名的銳痛,手指一根根緊攥起來,用力到骨節發白。

不知為何,她忽然感到有一絲好笑。

也許,女人傷心到了極處,總是忍不住要笑出來的。

人一輩子總難免愛錯幾個人。

可錯到她這般地步,未免也凄慘得有些可笑了。

她這一生只愛過兩個男人,結果,一個滅了她的宗門,一個殺了她本人。

毫無理由,沒有解釋。

彷彿所有的花前月下、海誓山盟不曾存在過,一切的繾綣纏綿、柔情蜜意全都是假的。

他們一個雲淡風輕,一個毫不在意,襯得她像個傻子一樣被他們愚弄,只有她蠢到動了真心,居然什麼都信了。

多麼可笑,又憑什麼?

她想,笑着想。

總有一天,她要提着劍站在那兩人面前,親口向他們問一句為什麼。

「怎麼在發抖?」

一道男聲打斷了她的思緒,白飛鴻回過頭去,迎上男人擔憂的目光。

她的養父……這輩子應該是名至實歸的繼父,聞人歌。

「有點冷。」

白飛鴻強笑一下,找了一個過得去的理由。

她的目光在聞人歌面上一錯而過,這時的他還很年輕,還沒有她記憶中被風霜催白了鬢髮的老相,看着倒讓人有些陌生起來。

至於他目光中那種略顯直白的擔憂和關懷,更是讓白飛鴻渾身不自在。說到底,上一世自娘親死後,聞人歌就再沒用這種目光看過她了。

她一直以為他是恨她的。

白飛鴻望着自己的指尖,有些茫然地想。

——他應當是恨我的。

十歲那一年,魔修找上門來的時候,母親要不是將保命的法寶留給她,也就不會慘死了。

心愛的女人為救一個拖油瓶死了,怎麼想,都覺得那個男人不可能不恨她。

事實上,那麼多年來,聞人歌雖是她名義上的父親、實際上的師父,卻從來沒有給過她一點好臉色。他儘可能不見她,見了她也只問些功課上的事情,他待其他的弟子都很和善,唯獨對她嚴厲得堪稱嚴苛,不管她如何努力也得不到一句誇讚的話。

他怎麼可能不恨她?

然而,也是這個人,在妖族來襲的那一晚拼了命地殺到她身邊,從妖將手中救下她,拼着最後一口氣把她帶去低階弟子避難的密室,用自己的血打開封門,將她推了進去。

就算是到了那種時候,他也不會說什麼好聽的話。

半身浴血,白骨支離的男人只是沉默著注視她,她也回望着他。那時她想要說什麼,卻終究什麼也沒來得及說。

他用最後的靈力拉下封門,巨石轟然落下,就此隔斷了生死。

等到陸遲明終於把她從那個石窟中帶出來時,她看到的只有抵著封門的……被啃食殆盡的一具白骨。

父親到死都握着他的劍。

白飛鴻抬起手來,無聲地捫住了自己的臉。

她有許許多多的問題想問,比如,你為什麼特意趕回來救我,為什麼從來不肯讓我喊你一聲父親,為什麼到最後也什麼都不和我說……她有那麼多的為什麼,卻一句也問不出口。

他們父女面對彼此的時候,總是無話可說。久而久之,沉默橫亘在他們之間,塞住她的喉嚨,越是想要開口,越是覺得字句蒼白無力。

更何況,白飛鴻知道,她真正想問的人並不在這。

「難道那魔修傷到了你?」

聞人歌見她如此,便走向前來,替她把脈,片刻之後,他緊蹙的眉頭方微微一松,提筆便要去寫方子。

「是受了驚嚇……我先給你開一副安神湯,等明日啟程回了崑崙墟,我再去蘇師兄那討些清心丹。」

他想了想,又從方子上刪掉了兩味藥材,換成了枇杷和甘草,似乎是覺得小孩子怕苦,特意換了比較甜的草藥。

白飛鴻看着那張藥方,忽然想起……過去似乎也發生過這種事。

那時候魔修打碎了她的經脈,魔息侵染到她的五臟六腑之中,時時刻刻折磨着她。先生幾乎是衣不解帶的照料着她,不知道用了多少珍貴藥材,才重新續上她的經脈,將她身上的魔息拔了個七七八八。

她那時年歲太小,許多事都不記得了,卻還記得,先生餵給她的葯總是甜甜的,算是漫長病痛中難得讓人期待的事。

於是,她也忽然能夠開口了。

「我娘她……先前想用你留下的法器保住我,自己一個人拖住那魔修。」

白飛鴻低聲說道,像是在向著已經不在這的父親詢問。

「如果……我是說,如果娘親因為這樣被魔修殺了……先生一定會恨我吧。」

「……」

燈火有些昏暗,聞人歌拿了針,打算將燭火挑亮了一些,聽到白飛鴻的詢問,他的動作頓住了。細長的燭焰倒映在他眼瞳中,隨着忽然的嘆息搖動起來。

「說的什麼蠢話。」他嘆息道,「若是那種情況,也應當是你恨我才對。」

白飛鴻一怔。

「這次的事,全是我對你們不住。」聞人歌低聲道,「是我招來的禍患,卻讓你們母女受了累。若不是你殺了那魔修,後果不堪設想。你要怪我恨我,我都毫無怨言,只是,叔叔和你保證——飛鴻,今後只要我還有一口氣在,就絕不會再發生這種事。」

白飛鴻定定看着那一線火光,大抵是火焰太明亮,她只覺得自己的眼睛都被灼得生痛,幾乎要落下淚來。

「我知道。」她喃喃。

她當然知道,如果娘親還活着,先生一定會拼了命護着她。

上一世他就是那樣做的。

人人都以為聞人歌很快就會忘記白玉顏,他們猜想他會沉湎傷痛一段時間,然後重新開始,愛上別的女人,開啟一段全新的生活。

因為白玉顏不過是一個妓.女,而聞人歌卻是天下第一宗門的一峰之主,在世人的猜想中,這兩人只相識了三個月,又能有多深的感情?

但聞人歌終身未娶,也沒有再愛過任何人。他只是沉默著……傾盡心力養大了白玉顏的女兒,那個與他毫無血緣關係的拖油瓶。

原來……只是這麼簡單的理由。

她想。

她一輩子都沒得到過的答案,父親到死也沒有對她說出口的話,卻藉著過去的他的口,對她說了出來。

不過是她以為他恨着她,他也以為她恨着他。

娘的死橫在他們父女之間,誰也不敢越雷池一步。她生怕會從父親口中得到一個肯定的憎恨,所以寧願逃開,不願去確認。

卻不想,父親也是如此,他居然也會怕……

「又不是你的錯。」

白飛鴻終於看向聞人歌。那些早該說出口的話,爭先恐後地涌了出來。

「誰都不想發生這種事,是害人的魔修不對,是他不好,這不是你的錯,我們才沒有錯……如果娘親醒着她也會這麼說。」

她像是在告訴眼前的男人,又像是在對記憶里的那個背影說。

「根本不是我們的錯。」

真正憎恨着她的人……從來都不是父親,而是她自己。

他們不過是將對「她死了我卻活了下來」這件事的憎惡,投到了彼此身上。

但至少這一次……她可以昂首挺胸,說出「我沒錯」了。

年歲太小沒法救下娘親,沒能預料災禍沒能及時趕回來……都是沒有辦法的事。做不到只是做不到,並不是不可饒恕的過錯。

只要有一點機會,她都會做到的。

在這一刻,白飛鴻終於能原諒自己,也能原諒父親。

「我確實會這麼說。」

白玉顏涼涼的聲音打斷了這段父女對話,她掌著一盞燈,倚在門框上,把這一大一小打量過來,高高挑起柳眉來。

「不過這都什麼時辰了,有些人是不是該睡了?要是我沒記錯,我們明天還要趕路來着?」

白飛鴻:「……」

聞人歌:「……」

在白玉顏將眉毛挑得更高之前,這一大一小迅速收拾停當,該喝安神湯的喝安神湯,該收拾行李的收拾行李,很快便打理妥當,乖乖按照白玉顏的指示去做。

鑒於今夜出了那麼大的事,白玉顏把聞人歌打發到書房去睡,自己抱了白飛鴻一起睡。

臨睡前,她理了理白飛鴻的額發,有些無奈地戳了一下女兒的額頭。

「小小年紀,心事別那麼重。」她嘆了口氣,「天塌下來還有高個的頂着,別整天想那些有的沒的,知道嗎?」

白飛鴻想,可是後來你們都不在了。

但她還是聽話地點頭。

白玉顏摸摸她的臉,吹熄了燈。

「睡吧。」她說。

白飛鴻依言閉上了眼。

待到母親的呼吸變得平和均勻之後,她方才睜開了眼睛。

那雙眼睛在黑暗中亮得有如鬼火。

明日……

明日他們就要返回崑崙墟了。

她屏住了呼吸。

——殷風烈就在那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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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份的簡明心理學小課堂:

心理學上有個概念叫【投射(projection)】,指人們將自己不想擁有的、某種令自己不能忍受的衝動投射到別人身上,比如說你喜歡一個人,但你不想承認,你覺得這很讓人羞恥和噁心,你投射到他身上,就認為他幹嘛老看你一定是喜歡你,他真噁心。

一周目的白飛鴻和聞人歌,就是將這種強烈的自我憎惡,對自己活下來的愧疚、痛苦、責難與懊悔都投射到了對方身上。

但其實他們根本不恨對方,從來沒有責怪過,他們真正無法原諒的人是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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