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四章
電梯門在江清晨眼前緩緩合上。
她沒有動,而是想象著電梯下到一層,他帶著略顯踉蹌的步伐來到車邊,路燈照亮他的臉。那是一張和往日沒什麼區別的溫潤的臉,只漆黑的瞳仁里閃爍著些微迷茫和痛苦。滿城風雨,霓虹閃爍,他抬頭仰望面前的大廈,繼而無力垂首。
那一幕一定充滿了戲劇效果。
不知過了多久,電梯忽然叮了一聲,江清晨陡然回歸現實,轉身回家。關上門,她仔細聽外面的動靜,確定對方並不是來這層樓后,說不出什麼心理作祟,居然鬆了口氣。
一回頭,她就被嚇了一跳。
「你怎麼一點聲音都沒有?」她拍拍胸脯,自顧自走到工作間重新打開電腦,孔佑亦步亦趨地跟著她。
「酒醒了?廚房有熱水,冰箱有礦泉水,想喝什麼自己拿。」
他不說話,帶著點擰巴的眼神一眨不眨地盯著她。大抵宿醉后反應神經遲緩,蓬鬆的頭髮加上皺巴巴的衣服以及獃滯的眼神,讓他看起來像某個卡通玩偶,傻氣十足。
江清晨隨口說道:「剛才你都聽到了?」
「嗯。」他終於有了反應。
「想說什麼?」
「我嗓子疼。」
「誰叫你喝那麼多酒,睡了整整17個小時,你是豬嗎?待會離開的時候請你幫我把床單一起收走,以後在外面喝多了也不要讓我去接你。」
「哼。」他走到她對面,拉開椅子大喇喇地坐下,又恢復成剛才的表情,一動不動地看著她。
江清晨抽空瞅他一眼:「這什麼表情?」跟便秘一樣。
他咳嗽一聲:「你怎麼……」
「我怎麼了?」
他舔了下嘴巴,像是非常為難,說不出心裡想的話。江清晨停止手頭的工作,再一次把眼鏡摘了,靠在旋轉椅的背後,口吻輕鬆:「覺得我卑鄙?」
「不是。」
「那是什麼,趁火打劫?不還是卑微嗎?」
孔佑眉頭皺得更緊了:「你會這麼說,是因為心裡也這麼覺得嗎?」
「不可否認有那麼一點不舒服,在這段競爭關係里我確實不夠磊落,徐皎正是艱難的時候,我還在逼他,看起來是我強人所難了,不過他來找我就應該猜到我不會輕易讓他離開。」
至於結果,選擇權仍舊在他手上。
孔佑這會兒徹底清醒了,眼神清亮,帶著幾許試探。江清晨大方地任由他看,有條不紊翻看手下的文件。過了好一會兒他才開口:「他那個時候在生病,迷迷糊糊認不清人,只是把你當作徐皎才會……」
江清晨牽起嘴角:「你是想提醒我那些擁抱、牽手,唱歌的親密行為,都是我自以為是的假想?」
「我不是那個意思。」
「哦,那我就更不清楚你的意思了。」
他嘆了聲氣:「你不要對一個生病的男人抱有過多的幻想,況且他今天是為誰而來,你不清楚嗎?強扭的瓜會甜嗎?」
「不扭一扭怎麼知道甜不甜。」
「你就是狡辯!」
「是你先開的頭,說不過人又要耍賴是不是?」
「你才耍賴呢!」
看她這副油鹽不進的樣子,他就知道她完全沒把自己的話放在心上。自打西南回來,章意大病了一場,守意的老爺子打發走徐皎,她就好像失去了理智,完完全全被一種執念所凌駕。她換下衣櫃的黑白套裝,開始穿鮮艷色彩的衣服,不再濃妝見人,整天素著一張臉,沒日沒夜地守在章意身旁,為的是什麼?不就是那點可恥的小心思嗎?
章意可以把她錯認為徐皎,她能自己把自己錯認為別人嗎?難道以後兩個人在一起,她還要處處尋找徐皎的影子,以期換取章意的「另眼相待」嗎?
「我真想不明白,你以前不是感情用事的人。」
江清晨莞爾一笑:「何必來說我?不如看看你現在的樣子。」
孔佑低頭看向自己,把半截小腿暴露在外的西褲拉了下去,順道紐上了襯衫領口,隨手抓了把頭髮,做出一個造型來。
「這樣好了嗎?」
江清晨沖他翻了個白眼,他鼻尖微哼,理直氣壯道:「沒良心,你以為我昨晚喝醉是因為情傷?你把我想得也太脆弱了吧!我承認之前去找徐皎碰了一鼻子灰,心裡很難受,可我也不至於天天買醉吧?」
說起這件糗事,還是因江清晨而起,要不是她去找刻花機半道走失,章意也不會連夜趕去找她,這樣他也就不會心存僥倖地以為可以從徐皎那裡得到些什麼安慰。雖然難以啟齒,但他確實抱有過類似齷齪的想法。
趁著章意不在,他約徐皎一起吃飯。本想借著這件事表明自己的心意,不想徐皎早就猜到他的來意,大大方方地表態——她會一直一直像相信自己一樣相信章意。
那個時候,那個女孩坐在學校外面煙火繚繞的小吃攤上說出這句話的時候,他忽然之間有種說不出的感動和羨慕,同時也聽懂了她的拒絕。
她會一直一直像相信自己一樣相信章意,可章意、她,還有他們這些人卻在做什麼?
「你能理解我心裡那種挫敗感嗎?從小到大第一次嘗到事情完全不受自己控制的滋味,確實很受打擊,也確實讓我沮喪了好幾天,不斷地檢討和質疑我自己。每當我想起那一幕的時候,我都會狠狠地扇自己一個耳光。」
所以,他不想有一天她也跟他一樣落到顏面盡失的地步。最重要的是,還逃不過自己對自己的譴責。
江清晨沒有說話,只是低下頭,故作遮掩地察看起手機消息。
孔佑知道她聽懂了自己的話外之音,不再多說,轉而道:「就那陣子稍微有點喪,過了就好了,我昨晚喝通宵,其實是為了百靈鳥。」
江清晨立刻放下手機。電腦幽幽的白光照在她素顏的臉上,眉目分明,帶著一絲銳氣。
「查到了什麼?」
「和你想得差不多。」
作為金戈近年來最強有力的競爭對手,百靈鳥與金戈的關係可以說是勢同水火。之前不知是誰走漏了星座系列新品延遲上市的消息,百靈鳥趁此機會放出煙霧/彈,直指金戈出現重大財務漏洞。
星座腕錶作為鍾情系列下的歷史暢銷款,一度是金戈的頭牌和營收的保障,加上歷時三年的潛心研發和巨大資金的投入,承載了無數工作者的期待,更是金戈在當下低迷市場打出一場翻身仗的唯一希望,可臨到上市前期忽然被江清晨緊急叫停,不知動了多少人的蛋糕。
數不清的眼睛在背後虎視眈眈。當初她背水一戰在董事會立下軍令狀,而今已過數月,公司一再給她施壓,催促她早日拿出新的進展。
就在前不久,經過章意改良開發的前端科技機芯,被正式命名為「鍾情520」,已經通過專業測評。這塊機芯有別於市場上任何一塊機芯,採用多種特殊材料,紋繪了中華園林的圖案,具有非常強的獨創性,不僅打磨精緻,走時精準,一次上鏈可動力存儲52個小時,還獲得了天文台認證,無限逼近日內瓦原廠水準。
它將搭載在原定作為金戈主品牌推出的鐘情系列星座腕錶上,改頭換面,以全新的姿態,作為鍾情新品牌的一生一世系列隆重出擊。
這一決定尚未通過董事會,百靈鳥卻再次放出新消息,將此事暴露於眾,惹得媒體記者競相報導。集團面臨上市的關鍵時期,核心機密竟然一而再再而三地泄露,江清晨無言以對,被董事會嚴肅申飭。
她認為這背後一定有「內鬼」。於是,孔佑被委以重任前去調查整件事情的始末。
「百靈鳥人事部那個胖經理是真的能喝,叫了一幫姐姐妹妹,喝光我三瓶茅台,幸好最後讓我套出話來了。他們公司最近新來了一個市場部總監,對方你也認識。」
他微一挑眉,止住了話頭。
江清晨瞪他:「別賣關子,快說!」
「你先跟我道歉,就前述買醉一事你顯然誤會了我,傷害了我為工作鞠躬盡瘁的小心臟,現在我覺得四肢無力,頭重腳輕,想……」
一本書兜頭砸了過來,不留情面地正中下懷。他捂著小腹呻/吟了一聲:「你好狠。」
「說不說?」
他咬牙道:「是張美麗!」
「梵刻的張美麗?她跳槽了?」江清晨一連三問,「什麼時候的事?」
「入職是上一周,不過我想跳槽可能是早有預謀,之前說不定就是故意打著梵刻的旗幟接近我們。」
江清晨搖搖頭:「張美麗確實向我打聽過新品的事,我也透露過一點星座腕錶的情況,不過成立新品牌,以金戈的歷史暢銷系列鍾情來命名新品牌,包括開發前端機芯,和星座腕錶結合,這些核心機密我沒有向任何人透露過,張美麗不可能知道。」
她不禁懷疑,難道研發團隊里還有內鬼?
「那都是跟著你好幾年的人,你在亂想什麼?」孔佑循循善誘道,「百靈鳥挖了一個張美麗,短期內應該不可能再安插另外一顆棋子,能套出這些事來應該還是張美麗使的詐。你仔細想想,有沒有可能誰介乎於你和張美麗之間,既可以接近守意打聽消息,又與張美麗有所聯繫?」
江清晨擰著眉頭細細地想,不一會兒就有了答案。
「有。」
「是誰?」
「一個剛剛需要我去解決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