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第四章

之後他們又在店裡磨了會洋工,離開的時候章意還在洗手。屋檐下的雨滴滴答答,早已打濕了他的額發,水流一路往下,浸濕亞麻色的褲腳。

都知道章意最寶貝三樣東西,一是鐘錶,二是眼睛,三就是手。洗完了不算,還得仔仔細細地護理一番,這天才算完。

不過到了章意這裡,一天算不算完還得看周公賞不賞臉,邀請他入夢。

人世的緣分到底有多奇妙?今天在咖啡館外,當徐皎看到那道熟悉的背影時,還在感慨天大地大,相逢何其艱難。先不說當初在蘇黎世遇見他,可能已經留在當地發展,即便回到國內也人海茫茫,想要重逢無異於大海撈針。

可沒想到就在同一天的夜裡,他們居然再次相遇了。

張愛玲說,於千萬人之中遇見你所要遇見的人,於千萬年之中,時間的無涯的荒野里,沒有早一步,也沒有晚一步,剛巧趕上了,沒有別的話可說,惟有輕輕地問一聲:「哦,你也在這裡?」

徐皎再三確認之後,擰了擰手,放慢腳步調整呼吸,撫平震顫的心,一步步走向湖心亭里的男人。她心裡亂糟糟的,開場白想了一個又一個,最後連經典的台詞都無法說服自己,想著就一聲「嗨」,簡單的問候就可以。然而話已涌到嘴邊,一對上他的臉,就什麼都說不出來了。

湖心亭四面有風,吹亂她的頭髮,也吹得她一顆心鼓噪不安。

該說些什麼好呢?她強迫自己擠出一個笑臉,抬起手,正要打招呼,只見他忽然起身,走到亭子中間扎出一個馬步。靜息幾秒后,他開始打拳。

對,沒錯,就是打拳。

徐皎怎麼也沒有想到,時隔三年的重逢會在一個無人打擾的深夜,多麼千載難逢的好時機,可她確實也沒料到,能在那座古老的哥特式風情鐘錶博物館一坐三個月修復一件文物的男人,那般沉靜安然的男人,會在夜裡獨自一人來到湖邊打拳。

雖然他自帶氣華,舞起招式也挺好看的,可怎麼想都覺得好笑,彷彿這個事情不應該出現他身上一般。徐皎忍了又忍,到底沒忍住笑了。

要不是夜裡停了雨,睡不著出來夜跑,是不是又要錯過他了?三年了,她一直等待著這一天。徐皎緩了口氣,靠著欄杆坐下。雨水還沒蒸干,涼意滲透薄薄的運動衣鑽進皮膚表層,惹來一陣顫慄。

越是打顫,她越是開心。不是做夢啊,真好。

面前的男人打完一套太極拳,走到旁邊擰開瓶蓋喝了口水,又開始熱身,看樣子是要打軍體拳了。徐皎輕咳一聲,男人嚇了一跳,彷彿才看到她在身後,驚魂未定地盯著她好半天才擠出一句:「你是誰啊?」

徐皎忙站直身子:「我……我、我來夜跑的。」

「哦,那你怎麼一點聲音都沒有,害得我以為遇見鬼了。」他羞赧地撓撓腦袋,露出絲可愛的表情。

「對不起,我看你太認真了,就沒打擾。」

「沒關係。」他擺擺手,「那你休息一會兒再跑吧,要做好熱身哦,不然會抽筋,我也要繼續了。」

「那什麼……」

「嗯?」

徐皎雙手絞在一起,說不出心裡的滋味,有點怪怪的。他好像和三年前有點不一樣,那種沉穩的、波瀾不驚的氣質,在此刻杳然無蹤,反而還有點跳脫?是反差萌嗎?

等不到徐皎開口,他看了眼手錶,忙道:「我下周就要比賽了,時間來不及了,先不跟你說話了。姐姐你可以幫我盯一下標準動作嗎?」

「啊?姐姐?」

徐皎摸摸臉,不至於吧?她看著這麼大歲數?

「就這個視頻,主要是動作連貫度和卡點的節奏,媽媽說我力氣太小了,架子好看,舞不出力道來。我剛才找了找感覺,姐姐你幫我看下,好不好?」

徐皎被塞過來手機,趕鴨子上架般點了點頭。心下一聲嘆息,她怎麼捨得拒絕他?

就這樣幫他看了一遍參賽視頻,原來是太極和軍體拳的改編舞,柔中帶剛,剛中帶柔,特別考驗一個人肢體的力量,要乾淨利落,還要有美感。她以自己的感覺幫他指導了兩遍,他很快找到竅門,越舞越好看。

練了幾遍差不多有數了,他擰開一瓶水遞給徐皎,笑得甜甜的:「謝謝姐姐,多虧你幫我,不然媽媽又要嫌棄我笨了。」

徐皎心塞:「我看著這麼像你姐姐嗎?」

「啊?姐姐你這麼高,應該上大學了吧?」說著遲疑了下,歪著腦袋打量她,臉頰開始泛紅,「不會才中學吧?」

「我……」徐皎說不出話來了,轉而問道「你呢?現在在做什麼?」

「讀書啊,明年就小升初了。」他一邊說一邊晃了晃腿,頗為苦惱的樣子,「就為這個事,媽媽想送我去寄宿學校,爸爸不同意,兩人還吵了一架呢。」

啊?啊啊?小升初?她沒聽錯吧?

「不是,你剛才說什麼?小升初?你現在才六年級?」

「對呀。」他揚起笑臉,「姐姐你怎麼傻乎乎的。」

還說她傻乎乎的,徐皎欲哭無淚了,到底是誰傻?她讓自己冷靜下來,喝了口水,余光中繼續打量旁邊的男人。沒錯,還是那張臉,她絕對沒有認錯人,可怎麼會這樣?他為什麼說自己是小學生?

聯想他剛才說話的口吻和神情,徐皎越想越奇怪。成年人的身體,小朋友的心智,他是……弱智嗎?哦不,低齡兒?

可他邏輯這麼清楚,領悟力也好,看著聰明又可愛,怎麼會是?

「姐姐你在想什麼?今天謝謝你,不過我得回去了。」他整了整明顯是睡衣的領子,把袖口放下,喃喃自問,「我的校服放哪了?明天要穿校服,媽媽怎麼沒有給我準備好?算了,待會回去再問她,姐姐我得回家了。」

徐皎咽了口口水,男人看她一眼,露出一個禮貌的笑容,看得出家教良好。他再三道謝,還邀請她下周去看他的比賽,說如果得獎了就請她吃冰淇淋。

說完他揮揮手,朝著夜色跑去。

徐皎看了眼電子手錶,數字剛好跳動,指向凌晨兩點五十分,該不會是她見鬼了吧?因為太想遇見他,所以產生了幻覺?她拍拍臉,痛感明顯,不是夢。

她掙扎了一會兒,到底還是不放心,跟上男人的步伐。

環湖公園不大,有東西兩側進出口,徐皎看了眼和學校方向截然相反的出口,一咬牙,繼續跟了上去。一口氣穿過兩條街,再七繞八繞拐了幾條巷子,居然回到了長亭古街。

最終,男人停在一家鐘錶店前。

徐皎看向匾額,透過銀杏樹下微弱的路燈,「守意」兩個字隱隱綽綽映入眼帘。青瓦白牆,瑞獸壓首,匾額和門都是紅木,看著有些年頭了。因是老城區的緣故,這條街多的是中西混搭的門面,老房子還保留著原先的仿古裝修,氣韻深沉,古色古香,可木門就扛不住賊人的惦記了,因此都換上了捲簾門或是玻璃門,唯獨「守意」還沿用老式木門,上面鐵環扣著兩隻栩栩如生的虎頭,以鐵鏈落鎖。

男人傾身上前,臉貼著門縫,一眨不眨地「偷窺」著內景。

一剎那,徐皎仿如回到三年前的蘇黎世,在一家古董鐘錶店前,夜深人靜,街道寥落,月光藏進了樹蔭,仔細聆聽,間或可以聽到店內傳來的「滴答」聲響,那是一種穿透歲月的專註,播報著人間每一天都在歷經的時節。

男人透過櫥窗,凝望著不知名的東西。同樣的場景,同樣的痴迷,同樣是讓人神魂動蕩的專註。就是這樣的一幕,讓她丟了魂。

唯一不同的是,碰上一個沒有看黃曆就出門的天,哪怕林立店鋪間裝滿攝像頭,也還是遭了賊的惦記。對方看似踩點已久,不防備一個年輕男人突然闖出來壞事,在巷口你推我搡躊躇半天,終究還是拎著鎚子沖了上去。

眼看就要朝大鐵鎖砸下去,徐皎一個箭步上前:「小心!」

混亂之中對方一窩蜂衝上來,把她和男人齊齊撞倒,又把武器丟在地上狼狽而逃。徐皎猝不及防,報警的電話還在通話中,手機就飛了出去,整個人往路牙子上一磕。

聽到一聲清晰的「咔」,她雙眼一閉,知道完犢子了。

男人好似受了驚,在警察趕來之前已經沒了蹤影。徐皎盯著他落荒而逃的背影,內心五味雜陳,收回視線才看到他落下的錶帶,已經斷了。

她忍痛上前撿起錶帶。

夜半三更接到電話趕去醫院的胡亦成,可想而知有多火大,雖然最後診斷結果顯示,徐皎只是小臂骨折,雙手沒有受傷,但胡亦成還是不放心,安排她住院做詳細檢查。

原本敲定去金戈的試拍就在本周末,現在的情況肯定泡湯了。手模傷了手臂,還怎麼靈活施展,在鏡頭面前遊刃有餘地展現手錶細節?這不上趕著被人找茬嗎?

胡亦成扶額,忍了又忍,才忍下怒意,強似平靜地問道:「所以,現在可以告訴我了嗎?你大半夜出現在那裡的原因。」

徐皎低著頭,滿臉通紅地擠出幾個字:「我有點失眠,睡不著就去夜跑了。」

胡亦成當即冷笑:「長亭古街離你的學校有多遠,你知道嗎?徐皎,撒謊也找個合理的理由,你那些小兒科的把戲我不是不知道,照顧你的面子才沒有戳穿,當真以為我好糊弄?」

「不是,我的葯真的吃光了,我最近……」

「知道金戈的手代言我費了多大的勁才拿下嗎?托關係送禮就不說了,一層層往上的酒席,胃都快喝穿了!徐皎,沒有經紀公司,沒有一手資源,沒有強硬後台,三年前的今天只有我們兩個人,到現在依舊只有我們兩個人。而你!離開我,你什麼都不是!」

下午掛完電話,胡亦成就再次致電金戈的負責人,打聽新上任項目總監的相關喜好,酒桌上整了全套,也沒整出什麼有效信息,可謂氣急敗壞,一時才說了重話。徐皎知道他就是這樣的脾氣,試圖勸道:「成哥,你別生氣,先聽我跟你解釋,我知道你付出了很多,你……」

「即便知道我付出了很多,你也還是我行我素,對嗎?」

胡亦成撐著腰,勃然大怒地瞪著她。徐皎她半靠在病床上,一張素凈的臉微微泛紅,長相自然沒得挑剔,很有早年港姐的味道,一頭烏髮,萬種風情,是塊值得雕琢的璞玉,否則也不會引來一波又一波甲方公司的青睞,隻眼神間含著一絲怯弱,既是對他的敬重,又是對他的敷衍。

他們之間明明差不了幾歲,也就是他進入社會的時間早一些,受的磋磨更多一些,仗著多吃幾年飯就跟老媽子似的操碎了心,可實際上人根本不領情。平時瞧著軟綿綿的,從不會跟他吵架,可凡事觸到底線就這麼不溫不火地耗著,不對抗也不妥協,就等他繳械投降。兼職手模如是,當藝人亦如是。

仔細想想,這丫主意大得很,而他三番兩次於心不忍,不過一顆真心餵了白眼狼。胡亦成越想越不得勁,一時氣憤交加,罵了句髒話摔門而去。

護士送來徐皎落在救護車上的包,胡亦成一把扔在地上,想了想仍不解氣,夜跑還帶個腰包,真當他是傻子嗎?他咬牙切齒地扯開拉鏈,腰包里的東西隨即零零散散掉落一地。

手機,零錢,手套,護手霜……夾雜其中的,還有一截斷裂的錶帶。

胡亦成眉頭一凝,拿起錶帶細細端詳。去年他和一個富商吃飯,那傢伙是個搞收藏的行家,穿金戴銀,一身高級的豪橫之氣,席間眾人笑談,提及他手腕那隻表,當真讓胡亦成終身難忘。行當里有話,窮玩車富玩表,一塊小小的表,看著沒什麼份量,其實裡面門道深得很。

有些人活了一輩子還沒活過人家一隻表,不管是經濟上,還是眼界上。之後他幾經輾轉,找人淘了只二手錶。錶帶是小牛皮,壓了鱷魚紋來充大佬。

可面前這截錶帶卻是實打實的鱷魚皮,錶帶中的「百達翡麗」,看竹節紋的紋路,與富商的錶帶不遑多讓。

徐皎怎麼會有這麼貴重的錶帶?

胡亦成將皮革一翻,在內側摸到一塊凸起的地方,對光一看,上面刻著兩個字:守意。他隨即到護士台詢問:「可以把剛才救護車出動的地址給我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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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總是不開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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