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第八章

三雙眼睛頓時投向床畔,徐皎沒法再裝睡,起身坐了起來。

徐皎沒敢看章意,低著頭說:「我不要賠償。」

一句話頓時澆滅了某些人囂張的氣焰。安曉瞪著眼:「你聽見了吧?還要冤枉我們玩仙人跳嗎?不就一塊破手錶嗎?誰稀罕,要不是為了皎皎……」

話沒說完,被徐皎一拉,安曉頓時偃旗息鼓。就在這時,一直沒有開口的章意說道:「承楊,我想單獨和徐小姐聊一會。」

章承楊會意,點點頭站了起來。見安曉還愣著,他清清嗓子:「你還不走?」

安曉說:「我怎麼知道你哥會不會也不分青紅皂白擠兌皎皎一頓?這麼大口黑鍋扣下來,一句道歉都沒有,就想息事寧人?」

「你!」

「我什麼?是不是你冤枉人啊?」

章承楊輕笑一聲:「呵,還挺牙尖嘴利,一個說不要賠償,一個說要兩百萬,我怎麼知道這後面還有沒有別的招數在等著?」

章意了解他的脾氣,就算知錯也不會認錯,骨頭硬得很,向來不低頭。其實這點很不好,傷人又傷己,疼的時候不外露,可也不是不後悔,只能自己受著。

不過是他的弟弟,他得護著。

章意微微一笑,對兩個女孩說:「剛才承楊說的那些話冒犯了你們,我替他向你們道歉,對不起。」

徐皎連忙擺手:「沒關係。」

安曉暗惱她骨子軟,輕而易舉就原諒了對方,卻不好對軟和的人發脾氣,只能狠狠剜章承楊一眼,拎起小包往外走:「我就在外面,你有事隨時叫我。」

徐皎應了聲好,章承楊出去后,病房內只剩下章意和她。她這才鼓起勇氣看了他一眼,和昨晚沒什麼兩樣,要說一定有什麼不同,就是氣質。

太沉靜了,也不光是沉靜,風起於青萍之末,浪成於微瀾之間,他的沉靜之間蟄伏著城府。

就說剛才章承楊質問安曉吧,他一句話也沒有說,心裡未必沒有相同的疑問。想到這裡,徐皎解釋道:「昨天晚上你走得太匆忙了,錶帶掉在地上,我怕你找不到就先拿著了。我也不知道會被經紀人拿過去,還要你賠償,對不起,這件事我會跟他溝通的。」

胡亦成獅子大開口,確實過分了點,也難怪人家會把她往那個方向想了。徐皎有點苦澀,想笑也笑不出來。

不料章意卻道:「和你沒關係,你幫助了我,我卻把你一個人丟在那裡,應該是我說對不起。」

「也不是你的錯。」

聽完安曉說的話,她已經自然而然地原諒了他。應該是夢遊吧?如果沒有監控,他根本不知道自己昨晚還出去過,那麼對發生的事一無所知就可以理解了。

只是為什麼他夢遊的時候會變成另外一種狀態?如果不是心智問題,當時的他就是一名小學生?或者,夢遊的時候他回到了小時候?

關於這一點,他知情嗎?

徐皎悄悄覷他一眼,不妨正對上他的眼睛,心跳一個漏拍。章意說:「你已經知道了?夢遊,很少見,對不對,其實我也才知道自己有這個毛病,真的很抱歉。」他走到她床邊,「我可以坐下嗎?」

徐皎點點頭,望一眼空蕩蕩的床頭,連口水都沒有,頓時窘迫起來:「我這裡也沒什麼好招待你的。」

「是我來的太匆忙。我讓承楊去買,你喜歡吃什麼?」

「不是的,不用,我不是……」她沒有那個意思。

章意卻適時化解了她的尷尬:「你經紀人說下午還有兩項檢查,我留下來陪你。剛好早上處理了一些事情,我也有點餓了。喝粥可以嗎?」

徐皎摸摸微鼓肚皮,剛要拒絕,卻對上他坦然的目光,鬼使神差地點了下腦袋。

他好像與生俱來紳士的溫和練達,健談而優雅,嘴角常噙淡淡笑意,讓人如沐春風,徐皎全然忘記了剛才針鋒相對的一幕,一顆心搖曳蕩漾。

章意低著頭,看樣子是在給章承楊發信息。修長的手指敲擊在屏幕上,用的九鍵,一個字一個字的打,手速不是很快,像也是在思索什麼似的,忽而停頓了一下,就在這時他投來目光。

徐皎冷不丁被抓個正著,偷窺的意圖過於明顯,整個人僵在原地,片刻后臉頰泛起緋紅。她儘力為自己找補:「那什麼,你、你的手很好看,我是職業病。」

章意想起先前在咖啡館的初遇,也是職業病,讓他一下子看到了她的手。他微微一笑,又低下頭髮信息,章承楊讓他快點擺平麻煩,確定賠償數目。

他從小跟著師父學手藝,遇見過不少麻煩,處理起來尚算得心應手,可不知道為什麼,看著章承楊的叮囑,他的心裡忽然湧起一股奇怪的煩悶。

好一會兒,他刪除編輯的內容,只回一個字「好」,隨後放下手機,看著徐皎說:「我也是,職業病。」

徐皎發現他摩挲指腹的小動作:「你也經常這樣?」

「嗯,習慣了。長年累月修復鐘錶,和那些精細的零件對話,手是最直接的溝通媒介,不好好保護的話,它們會發脾氣。」

「啊?」徐皎感到好奇,「零件還會發脾氣嗎?」

章意笑了:「你認為工件沒有靈魂嗎?其實他們也有天生的感知力和創造力。我每天收工都要洗手,有時候半小時,有時候一小時,要把煤油洗乾淨了,再抹上護手霜,打上油膏,靜置一會兒等營養全都吸收。第二天手上的皮膚會滋潤光滑一些,死皮少一些,這樣接觸零件的時候輕重能掂得實在一些,再加上護手霜里遺留的香氣,那些小傢伙們也就愛留在手裡了,不至於東躥西跑,讓人一陣好找。相反如果哪一天我怠慢了他們,他們就會給我好看。」

他有點無奈地挑眉,眼眸驟然亮了一瞬。

他稱零件為「那些小傢伙們」,一番意趣天成,神情專註柔和,滿是寵溺的意味。徐皎清晰地聽到自己亂拍的心跳,強自鎮定道:「零件不可以固定在工作台上嗎?」

「學成了,當然可以。」

章意端坐著,肩背平直,很有老一輩藝術家們的精神面貌,說著一些徐皎不清楚的內行門道,姿態嫻熟,口吻親切,不賣弄,不炫耀,細水長流的樣子讓人忍不住心生好感。

這可能就是他的魅力吧?

他一定很討女人喜歡。

「當學徒的時候,師父不讓這麼鬆快,得把設備打混了,練眼力。這時就指著手上的功夫到位,能讓那些零散的小傢伙們稍加聽話了。那個時候不止眼力,手下的功夫也要紮實,經常舉著零件不能動彈,鍛煉手指和腕子的力道,通常都要練個好幾年,行話里也稱為童子功。」

見她沒有反應,章意適時打住:「抱歉,是不是太枯燥了?」

他怎麼每次只會跟人講這些?想到章承楊的叮囑,跟人賠罪賠成這樣,也不知道算什麼。徐皎察覺到他一絲絲的羞赧,忙搖頭說:「沒有,我很喜歡。」

一雙可以說話的手,翻來覆去地掂弄,一定不會粗魯。每天在他指下潤滑擦洗,組建複雜的工程,如果真如他所說是有脾氣的傢伙,看著這樣賞心悅目的人,再大的脾氣也該消了吧?

她原來也問過自己,世上真的有一見鍾情嗎?出於一剎那的心動或者吸引,真的會長久嗎?可是三年過去了,她始終對他無法忘懷,每一個夜深人靜的失眠的夜晚,聽著秒針滴答滴答的走時,她都會想到他,在枕邊,在筆下,在電影里,在蘇黎世的幻夢中,在任何可以記錄心情的依託下,描摹他的影子。

而此時此刻他就在床邊,聽他細語呢喃,說著平常的事,她忽然篤信了這種感覺。一種流動的、綿長的顫動,正在逐漸滲透她的靈魂。

她不想停下,努力找話題:「你每天都要洗手洗那麼久嗎?」

「清洗零件的時候需要。」

「為什麼呀?」

「有些上了年頭生鏽了,有些經過特殊的處理氧化了,得經過一次次的煤油清洗,才能重新煥發光彩。」

「可以完全修復嗎?」

「不一定,不過我們的使命是這樣的,修舊如舊,補新以新,師傅們也一直這麼堅持著。古老的鐘錶修復,都是這樣子一代一代傳承下來的。」

徐皎忽然想起故宮紀錄片里一句話,一輩子踏踏實實幹活,通過雙手與異國古代匠人的智慧對話,兇猛的時光也被感動得溫順起來。

此刻在面前這個男人的眼裡,她彷彿看到了同樣的順從。

為了將這一順從延續下去,她厚著臉皮安利起自己代言的護手霜:「那個,不是有句話說好馬配好鞍嗎?你的手每天都要泡在煤油里清洗零件,還要修理他們,需要好好保護。我推薦你一個牌子的護手霜吧?真的很好用。」

她能接觸的商業合作雖然不多,但她每一個都非常認真對待。不好用的產品,她不會昧著良心去推薦。

「品牌方送了一些小樣給我,隨身攜帶挺方便的。」她一邊說一邊拉開包,從裡面倒出幾隻小樣,「有幾種味道,我比較喜歡茉莉味和檸檬味,你喜歡什麼氣味的?」

她抬起眼睛注視著他。那眼睛閃爍著光芒,小小的臉蛋被黑髮包裹著,一種生動的美麗流瀉而出。章意不知道這是女孩子一借一還、一來一往的小心機,只是看著那柔弱無骨的手半托著腮,就覺得很好看,好看地無法拒絕。

然後,他聽見自己說:「清新一點的。」

當章承楊提著果籃和一大束鮮花,外加四人份的粥過來時,不妨看到的是眼前這一幕,差點驚掉眼珠。

章意什麼時候這麼寵小女孩了?居然雙手並用跟著學什麼護手操。

他揉揉眼睛,哼笑一聲。

呵,說好的穩重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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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總是不開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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