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萬里

第五萬里

謝琢隱約聽見了雨聲。

寬敞的庭院,石缸中藏在睡蓮葉下的金魚,有人拉著他的手說帶他去看知了,又說別怕,哥哥保護你。

夢裡零碎的畫面浮光掠影般,在他睜眼的瞬間消散乾淨。

回想不起剛剛夢見了什麼,但難得的,夢境沒有令他感到徹骨的冷,反而有種淡淡的暖意。

四肢都虛軟沒有力氣,謝琢側過頭,盯著窗外連綿的雨幕,出了很久的神。直到門被輕輕推開,葛武的聲音出現:「公子,你醒了?」

謝琢的嗓音沙啞得不成樣子:「我昏睡了多久?」

「一天一夜,現在已經是第二天傍晚了。」葛武熟練地倒了杯溫水遞給謝琢,「灶上給您溫著粥,要是餓了,我就去端過來。」

謝琢只咽下一口清水,沒胃口,輕輕擺了擺手,問:「翰林院可有——」

葛武好笑地打斷:「公子,今天是休沐日,不用去翰林院點卯,您安心躺著吧。」

揉了揉眉心,想起昏迷前的情形,謝琢手指一滯:「我是怎麼回來的?」

「是……」葛武小心地觀察自家公子的神情:「陸小侯爺抱回來的。」

謝琢記憶力向來很好,否則也不會在未及冠的年齡就一舉中了探花,即便當時高熱已經令他思維不清。

因此他記得很清楚,在失去意識前,他確實是倒進了陸驍懷裡。

不過,陸驍把他抱回來的?

「怎麼回事?」

「我因為擔心公子,趕去了醫館,正好撞見陸小侯爺抱著您進門,說您發著高熱,暈過去了。葯喂不進,宋大夫就給您餵了藥丸,然後讓我把您帶回家裡休息,不過——」

葛武吞吞吐吐,不敢往下說。

謝琢覺得有什麼在他沒有意識的時候,失去了掌控:「不過什麼?」

葛武眼一閉,語速飛快:「不過當時您已經失去了意識,但不知道為什麼,手緊攥著陸小侯爺的衣服不放。

陸小侯爺身上那件黑色麒麟服是御賜的,不能剪,最後,陸小侯爺主動說,救人救到底,親自把您抱上馬車,又抱了一路,最後還抱進了卧房裡。一直等到晚上,您手實在沒了力氣,鬆了手,小侯爺才離開。」

謝琢微怔。

他平日里體質就偏寒,每次生病,寒意更是像從骨縫中源源不斷地溢出來。

但這一次……不一樣。

彷彿冰天雪地里,身邊突然燃起火堆,有了熱源。

見自家公子沉默,葛武心下忐忑,他其實一直拿不準公子對陸驍到底是個什麼態度。

他很清楚,他家公子極難信任一個人。

他才跟在公子身邊時,晚上不能進卧房,有時公子自昏睡中醒來,察覺到他在旁邊,眼中會有轉瞬而過的殺意。

即使是現在,公子痼疾發作時,也會讓他退下,且不允許任何人在房內。

防備彷彿已經成了本能。

昨日的情形,換做別的人,公子就算用匕首刺傷自己,讓疼痛來強撐清醒,也絕不會任由自己失去意識和自保能力。

顯然,公子潛意識裡,很信任陸小侯爺。

想起以前聽昌叔提起過,說謝家與陸家有舊,曾是通家之好,公子小時候還和陸小侯爺一起玩兒過。

可思及公子現在對陸小侯爺唯恐避之不及的態度,他又把疑惑咽了回去。

他笨拙地轉開話題:「臨走時,陸小侯爺讓我這幾天都要跟著公子,可是出了什麼事?」

謝琢回過神,無力地咳嗽兩聲,回答:「嗯,有人跟蹤,想找機會殺了我,陸小侯爺正好經過,替我解決了。」

聽完,葛武眼神一凜,隨即跪在榻前,愧疚低頭:「我應該跟著公子才對。」

他思緒轉得很快:「公子,會不會是您這次暗中親自去長垣的衡樓,為凌州籌措第二批軍糧,這才被那些鬣狗嗅到味道了?」

「不怪你,別跪了。」沒說是不是,謝琢精神不濟,「軍糧怎麼樣?」

「第一批半路上出了點事,陸家來人親自護送到了凌州。第二批是陸家大公子派來了一隊精兵,以確保路上萬無一失。」

葛武改跪為坐,「照這樣來看,明明應該在雍丘督造行宮的陸小侯爺會出現在破廟,應該就是趕去護送軍糧,又快馬加鞭地連夜趕回洛京,我們也正好從長垣回來,恰巧就跟我們碰上了。。」

謝琢「嗯」了一聲,「刺殺這事,陸小侯爺沾了手,你就別往下查了。」

葛武反應過來,自己都能想到的事情,公子怎麼可能想不到?說不定在破廟看見陸小侯爺時,公子就已經猜到是怎麼回事了。

從來都是自家公子說什麼就是什麼,葛武又點頭:「是。」

「另外,雇兩個閑漢,讓他們這幾日都守在翰林院待詔楊嚴家的附近,探聽探聽他家裡的事。」

葛武方才正覺得自己失職,沒有保護好公子,現在聽見有吩咐,立刻拍拍胸口:「公子放心,我這就去安排,一定辦妥!」

就如宋大夫所說,這幾天謝琢雖然頓頓都按時喝葯,但低熱一直沒徹底退下去。

聽見他低低的咳嗽聲,盛浩元關切道:「延齡要不早點回家休息?」

兩人正抱著找來的卷宗走在翰林院里,謝琢聞言,搖搖頭:「不用,老毛病了,一染風寒,就很難痊癒。」

這時,楊嚴腳步匆匆地走過去,心裡掛著什麼事,都沒注意到謝琢和盛浩元二人。

等楊嚴的背影消失在轉角,盛浩元笑道:「前幾日,我看見楊待詔悄悄拿著份契書在看,就開玩笑說,要是添置了新宅,合該請一眾同僚去會仙酒樓慶祝慶祝。你猜怎麼著?接下來這幾天,楊待詔一碰見我,立刻就轉身走開,這是生怕我訛他那頓飯啊。」

盛浩元剛過而立,是咸寧十八年的進士,在翰林院快四年了,再熬熬資歷,就能升去六部。他慣會結交,左右逢源,很少會說人不好。

謝琢笑說:「洛京城中房宅昂貴,對楊待詔來說,會仙酒樓的一頓飯,應該不過一片瓦的價格?」

盛浩元沒直接回答這個問題,轉而提起:「不好說,楊待詔在翰林院已經十二年了。」

盛浩元話沒有說全,但謝琢聽懂了他的言外之意——

翰林院雖清貴,但俸祿著實不多,也沒有什麼別的生財途徑。能在洛京這樣寸土寸金的地方購置新宅,應該已經掏空了整個家底。

至於靠家中積蓄購置——若楊嚴家底豐足,能上下打點,也不會四十多歲,在翰林院十二年,仍只是個五品待詔。

察覺到盛浩元與楊嚴似乎有不睦,想知道的消息也都知道了,謝琢笑笑,輕巧地轉開了話題。

等他散衙坐上馬車,葛武也報:「公子,聽楊嚴嘴碎的鄰居說,楊家在宣平坊買了個鋪子。我讓人去打聽了一二,說鋪子確實是楊嚴買的,不過契書上落的是他妹妹的名字。」

「也就是說,這個鋪子,是在楊氏名下?」

「沒錯。楊嚴那鄰居還酸氣衝天,說楊家一窮二白,沒幾個錢,不知道去哪裡發了一筆橫財。」葛武把查到的消息一五一十都說了,「公子,那我們接下來要做什麼?」

倚著車廂壁,謝琢咳嗽兩聲:「你再讓那兩個閑漢去打聽打聽,這個楊氏嫁進去做續弦的那戶人家,是做什麼的。」

「是!」

葛武想到,要是現在回去,公子又會將自己關在書房裡,給宋大夫知道了,肯定又要吹鬍子瞪眼,說公子不聽醫者言,不知道多走動。

他拉拉韁繩,「公子,我們要不要去那家鋪子看看?」

謝琢隔著竹簾,看著馬車外影影綽綽的人聲繁華,正想著事,不太在意地「嗯」了一聲:「走吧。」

從宮門往東,經過太平坊和通利坊,就進入了宣平坊的地界。葛武感慨了兩句:「據說楊待詔買的鋪子不大,但生意很是不錯,鋪子的原主人家中出了變故,急需銀錢,不得不轉手出讓,讓楊待詔撿了個好。」

馬車停下,葛武先一步跳下車轅,朝馬車裡的謝琢道:「公子,我們到胭脂鋪了!」

正在閉目養神的謝琢睜開眼,剛掀開帘子,準備下車,就聽見馬車外葛武的寒暄聲:「陸小侯爺?真巧,你也來買胭脂?」

陸驍?

一時間,謝琢的動作頓在那兒,不知道下還是不下。

但陸驍已經看了過來。

踩著馬凳下來,謝琢垂眼,拱手施禮:「陸小侯爺。」

陸驍帶著張召,正站在胭脂鋪門口準備進去,見謝琢下來,不由打量了一眼對方的臉色,隨即視線又落到了謝琢手腕上。

看起來比不少女子還纖瘦,沒想到力氣那麼大,昏迷時,抓著他的衣服,就跟溺水抓住了一根浮木似的,怎麼都松不開。

得虧麒麟服是御賜的,質量上乘。

陸驍寒暄道:「謝侍讀病可大好了?」

「勞小侯爺挂念,好的差不多了,多虧小侯爺當日援手。」謝琢面露愧疚,「謝某又欠了小侯爺一次。」

陸驍敏銳地發覺,這人肯定又想冷冷淡淡地給他來上一句「以後若有差遣,謝某一定儘力做到」。

他曾碰巧看見謝琢和他翰林院的同僚走在一起,雖不是談笑風生,但看著有說有笑,也是正常聊天。

怎麼一面對他,就一副恨不得兩步退到八百裡外的模樣?

打斷自己不想聽的話,陸驍開口:「謝侍讀也來買胭脂?正好,我也來買,一起?」

陸驍說出這句話,自己沒覺得哪裡有問題,站在他身後的張召抓了抓後腦勺。

自家侯爺買胭脂買得不少,但凡洛京流行的胭脂水粉,侯府庫房都至少有一套,全都是給小青梅準備的,他已經習慣了。

但這位謝侍讀一個大男人,買胭脂幹什麼?

而且兩個男人相約買胭脂,怎麼看怎麼奇怪。

謝琢不能說自己只是來看看這間鋪子,只好沉默著跟陸驍一起走了進去。

店主不認識陸驍和謝琢,但認出了陸驍穿著的御賜黑色麒麟服,以及謝琢那張臉,連忙笑著迎上去:「兩位大人光臨,小店真是蓬蓽生輝!」

陸驍不耐聽這些奉承:「我聽說你們店裡最近有一款胭脂,很是受歡迎,叫什麼薄煙什麼霞。」

店主立刻道:「兩位稍等,我這就把『薄煙綿霞』取來!」

等待的間隙,陸驍問謝琢:「你是要買哪一款?」

謝琢沉默片刻:「也是『薄煙綿霞』。」

「那正好,我聽沈世子說,梁國公夫人一貫挑剔,也買了好幾盒,說這胭脂顏色淡而不艷。」陸驍想起自己抱謝琢回去時,謝家除了一個護衛和一個老僕,旁的人都沒有,不由問道,「謝侍讀家中可有姐妹?」

張召也正好奇,豎起了耳朵。

謝琢回答:「我是獨子,沒有姐妹。」

「那令慈也住在洛京?」

「父母早逝,家中只有謝某一人。」

「原來是這樣,抱歉,」陸驍沒忍住,「那謝侍讀可有未婚妻?」

這問題問出來,連抱著胭脂盒走近的店主也豎起了耳朵。

探花郎謝琢,從打馬遊街那日起,就不知道迷了洛京多少女子的眼,不僅被冠上了「琢玉郎」這個美稱,還有人形容謝琢「君若孤月懸高天,永不墜人間。」

誰都想知道這位「琢玉郎」有無婚約,但一直沒人有機會詢問。

謝琢搖頭否認:「謝某沒有婚約。」

陸驍點點頭,心裡卻起了點風浪——沒有母親姐妹,沒有未婚妻,家裡沒有丫鬟侍女,那這胭脂買回去,難道是……自己用?

轉念一想,本朝男子雖然沒有敷粉戴花的習慣,但……

可能是這謝侍讀容貌太盛,如果是謝侍讀塗胭脂的話,好像……也不是不能接受?

店主聽完想聽的消息,殷勤地打開胭脂盒:「兩位大人請看,這便是『薄煙綿霞』。」說著,還取了一點出來均勻塗開。

陸驍看了一眼那層淡紅,不由自主地想起謝琢暈倒在他懷裡那日,慣是蒼白的臉上浮起了一層薄紅,兩頰、眼尾、耳垂,都像塗了薄薄的胭脂。

兩相對比,這『薄煙綿霞』的色澤瞬間便被比了下去。

他不由道:「謝侍讀,這『薄煙綿霞』不適合你。」

不適合我?

謝琢對胭脂本來就沒有什麼興趣,雖覺得陸驍措辭有些怪異,還是點點頭:「那我不買了。」

「嗯,」陸驍本想買個三四盒,現在覺得這胭脂顏色不過尋常,「拿一盒,包上吧。」

店主笑眯眯地應下。

張召聽自家侯爺說只買一盒,不由欣慰地鬆了口氣:「只買一盒好,府里庫房堆了上百盒胭脂,不知道多久才用得完!」

聽見這句,謝琢抬眼看了看陸驍。

原來如此。

謝琢心想,每個人都有隱秘的癖好,值得尊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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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一個用胭脂暈染的香香的心心~

紅包繼續呀,謝謝看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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君若孤月懸高天,永不墜人間。——無出處,閑閑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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