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萬里

第十二萬里

沈愚抱著一沓新話本從書鋪出來,正好目睹了全程,一路上都在嘲笑陸驍。

「謝侍讀你看見沒,那個樂伎被陸二驚呆了哈哈哈!陸二,真有你的,本世子現在心情特別好,還足足可以好上一年!」

陸驍非常不想理他。

不過他還是忍不住瞥了眼謝琢,想知道他是什麼想法。

注意到陸驍這一瞥,謝琢想了想,道:「陸小侯爺的反應沒什麼錯,那個樂伎身上脂粉味非常重,如果靠過來了,定會把眉黛和臉上敷的粉都蹭到衣服上。」

沈愚停下笑,覺得謝琢說的好像有兩分道理,不過他從小到大沒自己洗過衣服,一時被引到了另一個問題上——眉黛蹭在衣服上是不是很難洗掉?所以不能讓人蹭衣服上了?

陸驍這才從鼻子里發出「哼」聲:「而且我這是守身如玉!守身如玉懂不懂?」

停下跑偏了的思考,沈愚立刻飛過去一個白眼:「還守身如玉?要我看,你是因為上次被北狄刺客,就是那個琵琶女,狂追了八里路,被追出心理陰影了,才反應過激!」

陸驍毫不示弱,笑問:「那沈世子近日,可有去破廟避雨?」

又被提起這樁艷聞,沈愚氣得要跳腳,大聲反駁:「那是謠言!謠言!」

在場且知道真相的謝琢保持了沉默,更加助長了陸驍的氣焰,他直接嘲諷:「你說是謠言就是謠言了?人證呢?有人能證明嗎?」

「你、你——」沈愚敗下陣來。

默默跟在後面的葛武抬眼,心裡不免有些同情沈世子——

唯三能夠作證的人,都在這裡了。

而且,金冠和滿腰帶的寶石真的好閃眼睛!

兩日後,謝琢去文華殿輪值,正好在殿門前碰見梁國公,施禮時,視線不由停了停——梁國公系的腰帶和沈愚那條很像,都滿滿綴著寶石,唯一的不同是,正中位置,沈愚嵌的是一顆東珠,梁國公鑲的是一塊水頭極好的翡翠,更加奢華。

梁國公對謝琢從來都禮遇有加,笑容和煦:「謝侍讀來輪值了?若是疲了,可以聽聽我送給陛下那隻鸚鵡的叫喚,鬆鬆精神!」

謝琢點頭應了是,等跨進文華殿,就聽見一隻鸚鵡正在重複「天下太平」,咸寧帝喂它幾粒瓜子,它就改口說「陛下萬安」。

咸寧帝笑著朝高讓道:「你看,這鸚鵡,還知道奉承朕!」

高讓弓著背,手捧盛瓜子的瓷碟,回答:「確實,梁國公送來的這鸚鵡聰明,知道是誰給它吃食。」

「就是啊,連這麼小小一隻牲畜,都知道是誰給它吃的、誰留著他的命。有些人,連這牲畜都不如。」咸寧帝臉上的笑淡下來,轉身看見謝琢來了,也只擺了擺手,沒說什麼。

謝琢照常行禮后,坐到了自己的位置,權當什麼都沒聽見。

翰林正五品及以上,才有進文華殿輪值的資格,謝琢這個從五品的侍讀,則是咸寧帝特許進殿的。

第一次輪值前,掌院學士便告訴他,在御前要少說少做,更要學會當聾子和啞巴。翰林專掌機要詔命,供陛下詢咨政事,位卑權重,很多機密他們都會先知道,必須慎之又慎。

幾個時辰過得無風無浪,謝琢從文華殿出來,便沿著筆直的宮牆朝天章閣的方向走,不想沒多久,就「恰好」碰見了文遠侯。

他停下施禮:「侯爺可是要去文華殿?」

「嗯,」文遠侯羅常眼尾下耷,不言不語時,看起來嚴厲。捋了捋鬍鬚,他沒說自己是專程在這裡等謝琢的,只問,「前兩日,我兒羅紹回家,說恰好在路上碰見謝侍讀了。」

謝琢點頭應是:「下官見世子精神奕奕,想來不日便能痊癒。」

聽謝琢提起羅紹的傷勢,文遠侯不由又在心裡咒罵了陸驍一番,不過想起謝琢在咸寧帝面前,跟他一起「澄清」了事實,沒讓陸驍討到好,不免心情又舒朗起來。

再加上謝琢表現出來的意向……

文遠侯閑聊般:「謝侍讀少年英才,未及弱冠,就已經緋服加身,行走御前,又文采絕倫,頗得聖心,前途不可限量啊!」

「謝侯爺誇讚,下官愧不敢當。」謝琢面露苦澀,「下官父母早亡,家中無親族可依,便日日苦讀,僥倖掙得功名,還曾沾沾自喜。進了翰林院才發現,原來下官從前猶如井底之蛙,不見天高,而曾經對下官頗為關照的待詔楊嚴,不僅在翰林院中蹉跎半生,更是因為一時疏忽,便被貶小縣,一生再難出頭。」

文遠侯似模似樣地感慨:「你說的不錯,每次科考,都有無數人入這官場,可官場浮沉,能浮起來的,終歸是少數。」

謝琢連忙再次施禮:「請侯爺指點!」

「想浮,並不難,只看謝侍讀是不是能搭上一艘大船。」文遠侯見過很多謝琢這樣的低階官員。最初,出身寒門,一股子窮酸,懷著讀書人的傲氣,看不上他們這些勛貴。等見過了權力的好處、被繁華富貴迷過眼后,驟然想往上爬,卻找不到門路,鬱郁不得志。

這個謝侍讀早早就開始為自己謀划,顯然是個聰明人。

不過,倒也不用急。

他沒承諾什麼,反而問起:「今日謝侍讀可有什麼見聞?」

謝琢似乎經過了反覆斟酌和猶豫,才隱晦地告訴文遠侯:「陛下今日似有不悅。」

很含糊,且非常謹慎——雖是給出了消息,表明了自己的有用之處,但達不到成為「把柄」被文遠侯捏在手裡的程度。

文遠侯很滿意。

翰林官員常在御前行走,必須謹慎小心,沉得住氣。否則,說不定哪日出了事,還會殃及到他。

像謝琢這樣,出身尋常、沒有人幫襯、有向上爬的野心,同時又謹慎小心的人,才是最佳的合作人選。

文遠侯愈加和顏悅色:「既然陛下今日龍心不悅,那本侯就不去觸這霉頭了。」

謝琢垂眸拱手,恭恭敬敬:「侯爺慢走。」

一直等文遠侯走遠,謝琢才站直身,神情漠然地繼續朝天章閣行去。

散衙后,謝琢讓等在宮門外的葛武先駕著馬車回家,自己則沿著窄巷,去了趙叔的麵攤。

市井街巷,總是充斥著笑鬧和各種聲音,謝琢穿行其中,仿若未聞。

直到他看見站在麵攤前的陸驍。

「趙叔,有客來了,再多煮一碗面!」

趙叔的聲音從廚房的方向傳來:「好嘞!」

陸驍今天早上去天章閣點完卯就跑了,反正沒人管著他,說不定翰林院那些官員都巴不得他別在那裡礙眼。

他還以為今天見不到謝琢了,沒想到在這裡遇上了人。

看著不遠不近站著的謝琢,陸驍覺得那句「君若孤月懸高天,永不墜人間」說的有一點沒錯——即使周圍人聲鼎沸,謝琢也像籠著一層孤冷,與周圍隔絕開。

陸驍一笑,心情莫名有些好,抬抬下巴,問:「謝侍讀,怎麼不過來?別告訴我你不是來吃面的,你住永寧坊,不管是抄近路還是繞遠路,都到不了這裡。難道,謝侍讀只是來聞聞味兒就走?那趙叔的面可白煮了。」

謝琢慢兩拍回答:「不是,我是來吃面的,有點冷。」

陸驍面露得意,彷彿是他親自擀的面親自熬的湯:「對對對,覺得冷的時候,來這裡吃碗面,就會暖和起來。」

在陸驍打起青布簾后,謝琢走進去,錯身時,沒頭沒尾地說了句:「不是這個『冷』。」

陸驍在謝琢對面坐下,黑色麒麟服的衣擺貼著他緊實的大腿,他提著茶壺倒了杯茶,先用指節碰了碰,確實是溫的,不燙手,才推到謝琢面前:「喝吧,不燙。」

謝琢捧在手裡,依言咽了一口。

「不管是哪種冷,沒有一碗面解決不了的。我才到洛京時,也常常覺得冷,因為根本不知道,誰會在暗中盯著你,誰會在背後放冷箭,誰又表面對你笑,背後巴不得你死。」

謝琢不由問:「然後呢?」

「然後我就會來這裡吃碗面,聽聽隔壁沒了牙的王阿婆罵她那個調皮搗蛋的孫女,看看斜對面賣豆腐的窮書生一邊算賬一邊背『子曰』,還有,野貓三天兩頭把趙三叔店裡的瓷瓶打碎,但第二天,還是能看見他擺在門口的一碗貓食。」

陸驍說得隨意,「這些人活得好,就說明邊關的血沒有白流,天下沒有亂,敵軍沒有兵臨城下,百姓也能活。而我困在洛京這金子做的樊籠里,好像也不算什麼事。」

說著說著,陸驍自己先笑起來:「我通常就是這麼哄自己高興的,不知道對你有沒有用。」

「……有用。」

謝琢想,他很喜歡聽陸驍說話,無論說什麼。

直到此時此刻,面對文遠侯時湧起的那種噁心感,以及如附骨之疽般的陰冷,才終於散去。

而一直響在耳邊的,他父親在詔獄的水牢里被凌遲時的痛吟,也漸漸平息。

面來得很快,趙叔大方,湯和底料都放得很足,熱氣騰騰。

謝琢用筷子攪了一會兒,等半溫了才吃下第一口。

陸驍注意到謝琢小心翼翼、吃不了燙的模樣,不由在心裡想:真是貓舌頭。

吃完面,陸驍把銅錢放到桌上,跟趙叔遠遠打了聲招呼就走了。

兩人朝著永寧坊的方向走,謝琢忽地問起:「你以前在凌北,每天都做什麼?」

陸驍在路邊順手摺了根狗尾草,隨意地銜在齒間:「每天騎馬,練長-槍,射箭,打獵,然後一天被我爹揍兩頓,再被我哥揍一頓,三頓齊了。」

不曾想會得到這個答案,謝琢好奇:「他們為什麼揍你?」

「我也挺想知道的。我覺得他們純粹是沒事做,或者手癢了才總揍我,我根本就沒惹什麼事!」

陸驍覺得束頭髮的錦帶有點松,雙手往後,很隨便地重新繫緊,「不過,雖然總是被揍,可我還是更喜歡凌北。那裡冬天嚴寒,夏天酷熱,沒有酒肆商鋪,但有陸家幾代人守著的城門。」

「凌北跟洛京真的很不一樣,」陸驍見謝琢聽得認真,似乎很感興趣,便繼續比劃著描述,「有一天晚上,我睡不著,騎著照夜明,就是我的一匹很神駿的馬,悄悄出了城,沿著一條小河一直一直往上走。

跑了不知道多久,照夜明累了,停在河邊飲水。我躍下馬,摸了兩把它的鬃毛,不經意抬眼,就看見天邊一輪圓月。」

闊野千里,謝琢儘力想象著這個畫面:「月亮是不是很美、很大?」

「沒錯,月光把那條小河都照亮了。」陸驍提起凌北時,笑容總會變深,語氣有些興奮,「以後有機會,我帶你去凌北看月亮,反正我來洛京之後,再沒見過那樣的月亮了。」

謝琢沒有提自己或許活不過五年的事,順著陸驍的邀請:「好,如果以後有機會的話。」

陸驍篤定:「肯定有機會。不過你這麼怕冷,到時候我得給你用白狐的皮毛做件狐裘,把你裹得嚴嚴實實,讓寒風也吹不進,就不會冷了。」

說到白狐裘,陸驍突然想,沒想到自己竟會交到一個這麼弱不禁風的朋友。

要是早知道,來洛京時,他就應該從他爹的庫房裡,裝上大半車白狐皮毛,全給謝琢做衣服。

兩人走在窄巷的燈火下,緋色的寬袖與黑色的衣擺擦過,身影斜長。

謝琢垂眸看著兩人的影子,突然意識到,散衙后他為什麼會來這裡。

為了那碗面嗎?不是。

不過是因為,陸驍可能在這裡。

他下意識地想見見這個人,跟他說說話。

幸而,真的遇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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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一個用落在溪水裡的月光拼成的心~謝謝看文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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