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8 章 籠鳥
午休過後，葉清翎乖乖離開時雨辦公室，抱著一摞文件去小季那兒報道。
小季笑呵呵地，卻一點兒也不客氣，又給她布置了一溜的任務。一整個下午，葉清翎要麼是坐在窗邊的工位上，一垂眸全是各種看不懂的文件，頭昏得厲害，要麼就是跟在小季後面跑腿，端茶倒水泡咖啡，忙得昏天黑地。
總裁辦公室里，時雨終於忙完一個階段，纖長的手指握住一旁的陶瓷杯，抿了口熱咖啡，又不耐地揉了揉眉心。
一空下來，腦袋裡就閃過葉清翎刺眼的笑。午休時，葉清翎對著微信對話框里那些奇怪的圖案，笑得那麼開心，時雨覺得不舒服。
盡知道在外面交些狐朋狗友。
時雨越揉眉心，反而感覺腦袋更疼了些。
這時，她的手機震了一下，是小季秘書發來的會議通知。
時雨忽略腦袋裡的鈍痛，起身走出辦公室，小季已經抱著資料在外邊等著了。
走幾步，時雨又想起什麼，環顧四周：「葉清翎呢？」
「她在……」
整理資料四個字還沒說出來，時雨就打斷她的話：「把她叫上。」
「是。」小季急沖沖地跑走，眼底閃過一絲陰霾。
時雨順著她離開的方向看過去，發現葉清翎的工位在窗邊，一個極不起眼的位置，她的眸子不由得微微虛起，唇角似笑非笑地勾起一些。
等小季再帶著葉清翎回來，時雨臉上再度恢復一貫的清冷，轉身向會議室走去，什麼都沒有說。
上午開會就在頂層，但現在要去樓下。
葉清翎跟在時雨身後，看著她的背影。今天時雨穿著一件薄款灰黑色風衣，走路時下擺微微揚起，氣勢灼灼，每一步高跟鞋踩在地上「篤篤」的聲音，也凸顯出強大氣場。
「時總好。」
周圍時不時有員工向時雨問好，微微鞠躬。時雨都是淡淡點頭回應，單是一個背影，氣場就已經強到過分。
葉清翎跟在後邊，心跳都不自覺加快了一些。
恍惚間，她彷彿回到了六年前，第一次見到時雨的那一天晚上。
……
當時葉清翎才從山裡逃來海城不久，什麼都不懂，被人騙光了錢，打工遇上黑心老闆，被趕了出來。奶奶和父親追到海城，報警想把她抓回去。
她一個人在大街上四處亂竄，東躲西藏，最後無力地蹲在一個黑暗的小拐角處，抬頭迷茫地看著外邊車流閃爍，街燈高掛。
這幾天的經歷，挫光了葉清翎所有的傲氣與自負。
她走投無路了。
也正是這時，一隻白皙纖長的手出現在她眼前。
二十一歲的時雨已經漂亮得過分，一頭瀑布似的柔順長發披散，氣質矜貴優雅，身上穿著也滿是貴氣。可她卻一點也不嫌棄地，向小煤球似的葉清翎伸出手。
時雨微微彎下腰，安靜看著葉清翎，眸光是清冷淡漠的，眼底卻透著一絲難以察覺的溫柔。
「跟我回家？」時雨輕聲問。
那一瞬間，好像街道上車流喧嘩的聲音，都隨之遠去，葉清翎耳中在，只剩下女人清泉般冷冽卻柔和的聲音。
葉清翎沒有猶豫，牽住那隻手。
她眼眶紅了，沙啞地點頭：「……好。」
之後的幾天里，時雨始終把葉清翎帶在身邊，時雨輕而易舉打發走了來抓葉清翎的奶奶和父親，甚至打發走了警察，又輕而易舉給她辦了新的戶口，安排了新的住處。
好像葉清翎進城的這些天，遇見的所有困難，在她面前都只是微不足道的小事兒。
葉清翎跟在時雨身後，看著她強大從容的背影，彷彿看到了黑暗中盛放的光。
從那時起，葉清翎便發誓，要跟在她身邊報答她的恩情，一輩子。
……
晚上九點，公司員工紛紛下班，頂層的助理團也走得差不多了，只剩下葉清翎一個人坐在窗邊，面對一摞摞的文件嘆氣。
時雨不走，她就不能走。
在來工作之前，葉清翎本以為，自己終於可以隨時都呆在時雨附近，應該是開心的才對。可是工作一天後，她才發現，身體和精神的疲憊感，遠遠超過了心底的雀躍。
今早和時雨坐同一輛車來公司時，葉清翎心裡還燃著一根小火苗，雀躍地跳啊跳，到現在，火苗早就熄滅了，連帶著整顆心都涼了。
葉清翎體力不差，她可以在錄音棚中唱一整天的歌，可是她實在不喜歡被困在逼仄的辦公室里，機械地勞作一整天。只能坐在窗邊，望著外面的天空發獃。
就像被困在籠子里的鳥。
「唔……」眼見這一層其他人都走光了，葉清翎疲憊地伸個懶腰，望著窗外夜色下的燈火，掏出手機照了一張。
葉清翎拿這張照片發了個朋友圈：【累。】
她很少發朋友圈，這張照片一發，立刻引來一群點贊和評論，還有人發消息調侃。
【嘖，白河河灣商務中心，讓我猜猜，女神就要繼承家產啦？】
葉清翎回：【只是個打工人罷了（淚目.jpg）】
很快又有人調侃：【打工人？清翎女神這是去體驗生活？】
葉清翎陪著他們侃了幾句，不但沒有放鬆下來，反而更疲憊了些。
這時，黃小軼的對話框出現一個紅點點，她發來一個特別可愛的兔子表情包：【摸摸頭.jpg】
然後是【揉揉.jpg】、【蹭蹭.jpg】、【抱抱.jpg】……
葉清翎手機一下子被各種可愛表情包刷屏了。
她愣了愣，緩緩發過去一個：【？】
黃小軼這回沒發表情包，而是一張照片，另一座城市的夜景，同樣的燈火通明。
黃小軼：【我出差啦，現在還在陪手下的一名藝人跑通告，同是打工人，我懂你的痛！】
黃小軼：【拍胸脯.jpg】
收到朋友的安慰，葉清翎心裡忽的放鬆一些，柔和地勾起一個笑。
葉清翎回她一個表情包，正好好看手機又發來一條消息提醒。
「姐姐」點贊了你的朋友圈。
葉清翎給時雨的備註是「姐姐」，也只有她。仟韆仦哾
一瞬間，心臟都開始悸動。
在葉清翎的記憶中，時雨從來不看朋友圈，點贊更是第一次。
所以……是無意間點開，看見了。還是，別的什麼原因？
葉清翎身體里疲倦的細胞忽然雀躍起來，一下子恢復了力氣，甚至想要從座位上跳起來，繞著桌子跑幾圈。
滅掉的小火苗，又重燃了。
然而沒高興幾秒，葉清翎就忽的僵住了。
她忽然意識到，現在這個時間點對時雨來說，還沒有下班。也就是說，她在上班時間發了朋友圈，而時雨還點贊了……
葉清翎打了個寒顫。
與此同時，大廳里傳來一聲輕微的「吱嘎」聲，時雨辦公室門忽然被推開。葉清翎來不及收手機，就看見時雨徑直向她走來。
時雨走到她的桌邊，在桌上坐下，居高臨下地看著她，一雙漂亮的桃花眼微微彎起，笑意瀲灧的眸中卻藏著冷意。
「又在玩手機？」
時雨勾起葉清翎的下巴，重重捏住，尾音上挑。
「上班第一天，就覺得累？」
「我……」葉清翎本能地想搖頭，可是時雨捏得很緊，她動不了。只能抬眸睜大眼睛，委屈地看著時雨。
如果時雨沒有點那個贊，說不定就能看見，此時葉清翎被累得奄奄一息，整個人恍惚得不行，眼神都沒有光。
但現在，葉清翎澄澈的眸中光點晃悠，眸子靈動漂亮，看不出絲毫倦意。
時雨差點沒被她氣笑。
小狗崽長大了，不僅不記得回家，到處亂交狐朋狗友，還在網上抱怨上班累？
「不知好歹的玩意兒。」時雨似笑非笑地勾起唇，忽然彎腰，觸到葉清翎唇邊，然後狠狠一咬，直到一縷腥鹹的味道在唇|齒間擴散開來。
「唔……」葉清翎呼吸急促了一些，忍著疼，手指抓緊扶手，一動不動。
時雨退開，從桌上下來，滿意地看著葉清翎唇上的傷口，又拍拍她的臉：「好好工作，熟悉公司的情況，別再讓我失望。」
「再」字咬得很重。
她剛才，已經失望了一次。
時雨說完轉身就走，就連腳步聲都是絕然的。
葉清翎坐在原地，感受著唇瓣上不斷襲來的疼，咀嚼著時雨話中意思，心裡是苦的。
……
時雨走回辦公室后，煩躁地揉揉眉心，眼中同樣浮現出倦意。
高強度工作一天，頭疼得厲害，或者說，全身就沒一個地方是舒展的。
葉清翎才畢業，正青春的年紀，就覺得工作累了，那她呢？她這幅千瘡百孔的殘缺身體，還能支撐多久？
時雨安靜坐了許久，又輕輕地、慘淡地笑了笑。
無所謂，反正她只要撐到外婆之後就好了，她從來就沒有活著的實感，她從來沒想要長命百歲。
時雨從辦公桌里抽出一張紙，拿筆，盯著紙面上密密麻麻的小字，躊躇幾秒，沒有簽名，而是走到落地窗邊，看白河河灣上萬千燈火流閃，整個城市寂靜又喧鬧。
她想起了撿到葉清翎的第一天，那時她在街對面，看到的就是這樣的場面。
高樓大廈，彩燈流轉，車流不息。
有一個灰不溜秋毫不起眼的少女，無聲抱著膝蓋，蹲在無人在意的陰暗角落裡。
……
「呵。」時雨輕笑一聲。
自己親手撿回家，好不容易拉扯大的小孩，總不能讓她再變成流浪狗。
時雨終於下定決心回到辦公桌邊，在剛才那張紙上，簽下自己的名字。
這是一張早已準備好的遺囑。
受益人是葉清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