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第31章

怒水滔滔,翻起的浪花像是不斷嘶吼着想向上竄的野獸,恨不得把天上的烏雲扯下一塊兒來——即是深冬,這一江之水勢竟也如此的浩浩蕩蕩。

江的兩岸均是懸崖。一岸是木族,一岸是屠族。

木族嗜血殘暴,屠族冷血無情。兩族連綿數百年的領土之爭,直讓兩族人都變得好鬥起來。就是那剛出生的嬰孩,若是不幸有個先天殘疾,長大后無法參與戰鬥,便會被扔出族外,生死由天。

為解開兩族的爭鬥,數百年前,一位高人以大法力辟出一條裂縫,將原本爭鬥不斷的兩族隔離開來。那位高人法力之巨,引得河流改道,這條裂縫終於成了一條大江。被隔離開的木族與屠族,也終於平靜了些年月——直到那位高人坐化,兩族爭端又起。

也不知道這兩族間究竟有什麼樣的深仇大恨,縱然已被那高人辟出的裂隙給分了開來,卻仍然不停地想辦法,要到對岸去。這兩族似乎都把注意力給放在了對方的身上,因此都忽略了本族的發展。就好比說那木族,因為全族人都同仇敵愾,把注意力都放在的怎麼對付屠族上面,甚至不和外界交流,滿世界彷彿只剩下了個屠族。久而久之,因為族內血親通婚,先天殘疾嬰孩越來越多,照這樣下去,過個幾百年,木族怕就沒了戰鬥力。好在木族及時意識到了這個問題,一面鼓勵與外族通婚,一面尋找秘法,想要改變這種困境。也是因此,木族之中多了許多外姓人。而那屠族,彷彿是因為人口本就更多,又加上族中全是靈修,所以對身體上的殘疾並不太在意。然而,這並不表示屠族比木族更有人情味——

每位孩童在四五歲的時候,都會被打通關竅。而屠族有一密法,可以大致了解一位孩童將來的修為高低——雖不是必定準確,但的確可以作為參考,且屠族人對此深信不疑。那些被認為將來的修為不足以上戰場的屠族孩童,下場與先天殘疾無異。

這日,屠族一岸的懸崖邊上來了一對母子。

母親高高瘦瘦,勁裝結束。孩子看上去四五歲的模樣,身上的衣服骯髒破舊,凈是污穢。他小臉凍得通紅,卻用兩隻髒兮兮的小手緊緊地抱着母親的腿,痴痴地看着崖下的江水。

孩子名叫屠遙,若不是那一雙眼睛清澈動人,出生時便會因為體弱而被遺棄。可如今,小小年紀的他被族內認定終其一身也難有多少修為,即將被遺棄。而這個將要親手將他遺棄的人,正是——他的生身母親。

孩子仍在痴痴看着江水,只是身子微微縮了一縮,也不知是因為冷還是因為怕。這一縮,彷彿提醒了母親。只見她表情堅毅,身子微曲,攥著孩子的后領子,一把將孩子提了起來。

「娘......」孩子吃了一驚,臉上滿是驚恐地看着自己的母親,終於感覺出來不對了,一下子就哭了出來:「娘、娘親,遙兒錯了,遙兒知錯了,遙兒一定改......」他口中說着知錯了,心裏卻無論如何也想不出來自己錯在哪兒。

他錯在哪兒?

孩子還在不斷地哭喊,雙手不斷地揮舞,想要抓住什麼,卻徒勞無功。凜冽的寒風捲起他身上的衣衫,露出一塊塊被凍得龜裂的肌膚,和肌膚上深深淺淺的傷痕,以及大大小小的淤青。

聽到孩子的哭喊,母親稍微遲疑了一會兒,心中一痛,彷彿也是不忍。但她立刻又堅定了起來——反正屠族和木族的仗是一定會打下去的,反正這些孩子將來都會上戰場的,既然不會有太高的修為,上戰場也是死,甚至被俘虜,生不如死——那還不如現在就扔到這江中,生死由天!

只是,若天要這孩子活,又何必讓他生在屠族?

想到這些,母親也不再遲疑,手上一使勁,便將孩子朝着懸崖扔了出去,眼睜睜地看着那孩子不斷地下墜,最終沒有留下一滴淚來。

——

「啊——」帳篷里,一個少年猛地驚醒過來,滿臉都是痛苦的神色。少年約莫十四五歲,眉清目秀,尤其是那雙眼睛清澈動人,然而身形卻有些消瘦,臉色蠟黃,顯得有些虛弱——這少年自然就是屠遙。當年他為母親所遺棄,卻在即將落水之時,為人所救,撿回一條命。

這時,帳篷門被撥開了,從門外面,探出一個青年的腦袋來。彷彿也是因為這聲叫喊,青年從睡夢中驚醒,過來看看是怎麼回事。

「做惡夢啦?」探出頭那青年面帶微笑,輕聲說道。

屠遙輕輕地點了點頭,沒有說話。見那少年沉默不語,青年走進帳篷,坐在屠遙旁邊,輕聲說道:「唉,還是不該讓你過來。正好這次過來也沒發現什麼跡象,屠木兩族這幾年終於平靜了些,想來今年也打不起來了。這樣吧,我一個人在這邊看着就行了,你明天先回去吧。」

「打不起來了么?那就好……那就好……」聽到青年的話,屠遙顯得有些高興,像是鬆了口氣,說道,「既然……既然今年又打不起來了,哥,我……我想回去看看……」

「回屠族?」屠遙還沒說完,青年便將話打斷了,問道。

屠遙不知道青年的意思,只獃獃地望着。

「唉,屠族和木族都瘋了,你還指望他們會念及親情收留你么?」青年嘆了口氣,繼續說道,「阿遙,這些年你很努力……可是啊,你回去也不一定能得到他們的認可。我也知道,這幾年你這麼努力,為的就是能夠回到族中,得到認可。可你回去了又能做什麼,即便得到他們的認可了又能怎麼樣——你是能勸得他們不再打仗了,還是要跟着他們上戰場?」

屠遙本來望着那青年,聽到青年的話后,又把頭低了下去,訕訕地說道:「不……不是,我就想回去看看……」

屠遙話沒說完,那青年猛地側過身,與屠遙面對面坐了下來,雙手扶著屠遙的肩膀,一面搖晃一面說道:「你要回去看什麼?去看那狠心遺棄你的母親,還是去看那奪取了你靈根的父親,還是……」

聽到這裏,屠遙猛地撥開那青年的雙手,大喊道:「不是的,不是!我娘是怕我死在戰場上想讓我活下來才把我扔下懸崖的,我爹是為了救我妹妹才拿走我的靈根的……你……我……」他顯得極為激動,話沒說完,便把那青年推到在一旁,起身跑出了帳篷。

倒在地上的青年也沒起身去追屠遙,只不停地搖頭,也不管屠遙跑去了哪裏,半晌才捶著自己殘疾的右腿自言自語道:「你說的話你自己相信么……我……我楚綏亂……又何嘗不想回到木族。」

風也緊,雨也急。屠遙一個人走在路上,任雨水擊打他的臉龐。屠族的寨子就在不遠處,屠遙近鄉情怯,每走一步,心裏就更緊張一點,期待也更多一點。

屠族的大寨順着幾處緩坡依山而建,一堵高大的城牆憑藉地勢,把整個寨子包圍其中。岩岩鐵壁之上,隔幾步就是一個崗,堅甲利戈,晝警夕惕。時間已是深夜,寨中卻燈火通明,顯得熱鬧非凡。

屠族人口眾多,光是本寨就住着數萬人,四周又散落着數以百計的哨站。屠遙隱約間還記得那些哨站的位置,一來他一路躲著走,二來雨大視野本就不好,他一個人不易被發現。因此屠遙一路並未被發現,直來在了屠族本寨。

眼見着寨子內萬家燈火,卻沒有自己一盞,屠遙心頭髮苦。他本該就此轉身回去,可內心激蕩,怎麼也邁不開步子,只獃獃地站在城門不遠處,吃吃地望着。

忽然,一支羽箭射來,正落在屠遙腳邊,穩穩地插在地上。這支箭本要射中屠遙的胸口,卻被雨水打偏失了準頭。城頭上,一個青年男子的聲音傳來:「來者是誰?」聲音還沒落下,就聽城牆上窸窸窣窣之聲不絕於耳,想來還有不少的箭矢正瞄準著屠遙。

「我是屠族人!」屠遙趕忙舉起雙手,答了一句,他聲音不高,稍顯中氣不足。那話卻被靈力裹着,飄飄悠悠上了城頭。

聽到屠遙的話,城牆上沉默了下來,想來是在仔細辨認。屠遙知道,自己很小便離開寨子,這幾年模樣大變,想必無人能認出,於是又補充道:「我叫屠遙。」

「屠遙?是誰?你們認識么?」聽到屠遙的話,城頭上以為領隊忙轉過頭來,問身邊的人道。城頭又是一陣竊竊私語,卻沒人想起這「屠遙」是誰。許久之後,一個年齡稍大的哨衛才緩緩地說道:「屠遙……莫不是屠高的二兒子吧,十來年前不是已經給扔出去了么。」

聽到那哨衛的話,領隊眉頭眉頭皺了皺,低聲思忖道:「被扔出去的?嗯……那應該沒什麼修為了。」想到這裏,他又對着城下大聲喊道:「你靠近一點。」

聽到領隊的話,屠遙緩緩地朝城門口走去,直到離城門口僅有數十步時才停下腳步來。他身形本就偏瘦弱,出走時又沒穿什麼衣服,加上淋了半夜的雨,在城樓上燈火的照耀下,顯得面黃肌瘦。

那領隊仔細感應了一番,確認這屠遙沒什麼威脅之後,點了點頭,說道:「放他進來。」接着,又吩咐手下人道:「你帶他去三長老那邊,你去把那個屠高找著,也帶去三長老那邊。」說完便下了城去。

屠遙雙手被捆,跟着那哨衛,拐彎抹角,許久之後,終於到了一座石樓下。正到石樓下一個小水池旁邊,忽然從石樓一個角落裏轉出來幾個人來。這幾個人中只有一個青年人和一個老者,其餘皆是四十來歲的中年男子。一行人均以那老者為首,想必是剛巡邏了一圈回來。那哨衛見到轉出來的幾個人時,立馬肅立道:「三長老,這個人剛才突然靠近咱們寨子,自稱是咱們屠族人,平哥讓我給您帶過來。」

「好了,你趕快回去吧,今晚可容不得疏忽——我來問他就是了。」為首那老者撣撣蓑衣上的雨水,看了一眼屠遙說道。說完,便頭也不回地上樓而去。一行人緊緊地跟着,屠遙也別兩個中年男子拉着上了樓。

從這行人出現開始,屠遙便如同失了魂似的,只盯着那青年男子看個不停。只是,所有人都沒有在意屠遙。上樓之後,兩個中年男子把屠遙交給兩個看門人之後,便隨着老者進了裏屋,想必是老者還有什麼事情要安排。

屠遙兀自呆立不動——他認出了那個青年男子,正是他的親哥哥屠化!屠遙被遺棄時,這親哥哥就已經十幾歲了,儘管已經過去了十年,模樣竟然沒什麼大的變化,是以被屠遙一眼認出。屠遙內心激蕩,這個哥哥從小便被稱作天才,十年不見,如今的修為竟已如此之高。好在,屠遙自己也有了一定的修為,既然親哥哥在這裏,只要哥哥說一句話,屠遙說不定就可以得到族人的認可。

許久之後,才有人把屠遙帶進裏屋。此時,為首那老者已經不知去向,裏屋也只有五個人——屠遙的哥哥也在。等到屠遙進屋,一人正要問話,卻聽到屋外有人傳話,說已經把屠高帶來了。

屠高進得屋內,先是給眾人打了一圈招呼,便對着屠遙打量個不停。

「爹爹,你來這裏做什麼?」其他人還沒言語,屠化忽然開口,問屠高道。

聽到屠化的話,屠高一愣,說道:「咦,不是三長老讓人帶我過來的么,說是你弟弟回來了……」

「我弟弟?」屠高話還沒說完,屠化也是一愣,一面打量著屠遙,一面疑惑道。過了一會兒,才對屠遙說道:「你是我弟弟?」說着這話,卻仍是一臉的疑惑,似乎還夾雜着些許不屑。

屠遙呆立原地,他一時也有些不知所措,不知道就該立刻跪下認親還是質問當初為何拋棄自己,是以根本沒聽到哥哥的話。

見屠遙面無表情,一旁一位哨衛猛地推了一下屠遙,喝到:「問你話呢!」

這一推,屠遙才猛地醒悟過來,怔怔地答道:「是……是,我是屠遙。」卻心不在焉,顯得有些囁喏。見到屠遙這幅模樣,屠化一聲冷哼,有些不耐煩地說道:「呸,哪有一點我屠族人的樣子,別是木族派過來的姦細吧。」

其實,屠遙的模樣,與那屠高屠化頗有幾分相似,旁人見了,也會猜測他們之間的關係。這屠化性格急躁,又加上年紀輕輕地便有了一身本事,在與木族對抗的過程中,也立下了不少功勞,因此在屠族有了一些地位。他有着家傳一般的暴脾氣,見到那屠遙一副畏畏縮縮的模樣就來氣,況要他承認屠遙是他親弟弟,是萬萬不能。

「你說的倒也有道理,這小子和你們雖然有那麼幾分相似,卻沒有咱們屠族人的性子。天下長得像的多了去了,不能光憑這一點就認定他是屠族人。」一旁一位中年人聽到屠化的話后,也點頭說道。便是那屠高在聽到屠化的話之後,也若有所思地說道:「有道理,當年為了救琳兒,我已經把老二的靈根給取了出來,按理說他應該沒有修為。眼下這小子還是有些靈力的,想來不會是我家老二。」

「說到琳兒,她現在怎麼樣了?聽說他跟着族長修行呢吧。唉,你屠高也是命好,生了兩個娃都這麼有天分,咱們屠族可就得倚仗這些年輕人咯,哈哈。」聽到屠高提起「琳兒」,便滿臉堆笑,對屠高說道。他直說「生了兩個娃」,算是根本沒承認有屠遙這個人了。

也不知是沒聽出來,還是壓根也是這麼想的,屠高也是面帶喜色,應道:「哎呀,一個十幾歲的小妮子,哪有這個本事,還不是族長培養的好。屠化這小子,當年不也頑皮得很,還不是多虧哥幾個照顧,教得好啊。」

「哎喲,哪裏話哪裏話……」

……

眾人便像是拉家常一般,全當屠遙不存在一般,渾沒將他放在心上。

一邊的屠遙,眼眶通紅,拳頭捏得緊緊的,咬着牙,聽着周圍的歡聲笑語。彷彿是再也壓抑不住內心的憤恨,屠遙忽然瘋狂地大笑起來,一面笑着一面說道:「哈哈……若不是……若不是你當年抽了我的靈根,你口中的『琳兒』能有……」

「啪——」屠遙話還沒還沒說完,那屠高竟然猛地一巴掌抽在屠遙的臉上,打斷了屠遙的話。他彷彿從來沒有認過這個兒子,這時卻又一副老子教訓兒子的模樣,喝道:「呸,你算個什麼東西,這裏哪輪得到你個姦細說話!」

臉上還留有指痕,屠遙卻一臉的不屑,大聲說道:「哼,若不是你抽了我靈根,我會只有現在這點修為。嘿嘿,別看我沒了靈根,這些年來我吃了多少苦,不也有了修為。我從屍山血海中爬出來,每一丁點的本事,都是我從死人身上得來的。你們看不起我的本事,你們,你們那點本事我也看不上!」他說着這話,眼睛卻始終看着屠化,忿忿不平。這話分明就是在說,你屠化就會一點三腳貓的把式,有今天的地位是徒有其名。

聽得屠遙的話,屠化氣往上沖,就要衝上去收拾屠遙。

「啪——」屠化還沒衝上去,屠高又是一巴掌抽在屠遙的臉上,並罵道:「呸,誰要你看得起。你哥哥能有現在的地位,都是在戰場上殺出來的!你有什麼臉來說他?」他這話,又好像是承認屠遙的身份一般。眼見屠遙一臉的無動於衷,屠高繼續罵道:「嘿,你還不服氣是吧?你要讓我們服氣,你就給老子上戰場。你要能殺他十個八個木賊,老子也服你——」

——

時間已是清晨,烏雲遮住了太陽星,昏昏沉沉。屠遙站在江邊,裹緊了身上還沒幹透的衣服,冷冷地望着懸崖下的滔滔江水,悵然若失——他不知道接下來該怎麼辦了。屠高几人把他訓斥了一番,就讓人把他扔出了寨子,怕只把他當成了個跳樑小丑。

是啊,屠遙現在究竟算什麼?屠族不要他,沒有人認可他,拼盡全力終於有了一丁點靈力——莫說他已經有了一定的修為,便是他失了靈根卻仍能修鍊這一點,便已經是個奇迹。而這一切,在父親與兄長眼中,卻算不得什麼。

現在的屠遙內心搖擺不定,左右兩難。是的,他要是真能殺死幾個木族人,屠族必然會接納他——能多一個上戰場的人,多一個戰鬥力,當然好。可是,即便他回到屠族,也必然是一個另類,從內心講,沒人會把他當自己人。

「呵呵,屠遙啊屠遙,你天生就是一個怪胎,就是一個棄子,哈哈……」屠遙滿臉苦澀,無奈地自嘲道。

正在這時,屠遙忽然一個激靈,立馬俯下身子,隱匿起來。就在屠遙藏好身形的一瞬間,不遠處幾個身影快速竄來,從屠遙藏身處幾步之外飛奔了過去,並未發現屠遙。

「木族人!」眼見那幾個人影飛奔而過,屠遙忽然又自言自語道,「這邊是屠族的地界,這幾個木族人鬼鬼祟祟的,是要幹嘛……

「木族人……對呀,木族人!」

屠遙本已放棄回歸屠族的打算,這會兒看到了木族人,又想起了那句「你要能殺他十個八個木賊,老子也服你」,重回屠族的希望之火又熊熊燃起,內心的激蕩讓他再也無法冷靜下來,也顧不得彼眾我寡,說着話,他便也飛快竄出,遠遠地跟着那幾個木族人跑去。

這一跟,就跟到了晚上。

到了晚上,那幾個人影終於慢了下來,而屠遙也終於跟得近了些。那一行五人,到了一處山坡上,沒過多久就紮好營帳,留下一人盯梢,便休息去了。

屠遙仔細分辨了那幾人,發現修為都比他高上許多,尤其是率先盯梢那男子,修為最高。屠遙不敢輕舉妄動,面對這樣一群高手,他着實不知道該如何下手。可他又不願就此離去,放過這渺茫的機會。

「是誰?!」那男子彷彿是察覺到了什麼動靜,猛地站起身來,朝着屠遙所在的方向大喝了一聲。這一聲裂石穿雲,氣勢洶洶,震得屠遙心中一驚,直嚇了一跳,差點就要喊出聲來。正在這時,一隻大手倏地伸過來,捂住了屠遙的嘴巴。還沒等屠遙有所反應,又一隻手伸過來,緊緊地攥住了屠遙一隻手腕。屠遙正要抵抗,耳邊卻傳來一個壓得極低的青年男子的聲音:「走!」——正是那楚綏亂。

楚綏亂雖然腿有殘疾,腳步卻是極輕,屠遙也走得小心。那男子沒看出端倪,獨自一人也不敢貿然上前查探,屠遙也因此得以走脫。

「你瘋了?」兩人走到一處僻靜地,楚綏亂一把拉過屠遙,問道,「那些人都是木族的探子,都是精英,光是一個人你上去都討不了好,你還過去幹嘛?」屠遙沒有答話,他也不知道該怎麼說,雖然心有不甘,卻也知道楚綏亂是為自己好,怕自己上去枉送了性命,於是他乾脆低着頭,一句話也不說。

「唉,我知道你的想法。」楚綏亂繼續說道,「且不說你根本殺不了那幾個人,就算你真帶着他們的人頭回去了,屠族又真的能因為這個就認可你么?我早就說過,屠族和木族都瘋了,他們要的都是對方亡族滅種。我呸,為了那虛無縹緲的傳承,爭吧,爭了幾百年了,早晚有一天,都要亡族滅種!」他越說聲音越大,滿帶着自己的憤恨,一股腦的全吐了出來。

隔了一會兒,楚綏亂也意識到了自己的失態,緩了緩心神,才對屠遙輕聲說道:「以前我跟你一樣,也想回到木族……你以為我真的天生就是個殘廢么,我這條腿就是那時候斷的。你……昨晚不是回去了么,他們是怎麼對你的?」

屠遙搖搖頭,嘆了口氣,緩緩地說道:「他們……他們說,若是我能殺掉幾個木族人,他們就可以承認我……」

聽到屠遙的話,楚綏亂輕笑一聲,冷冷地說道:「都一樣啊,哈哈——跟我當年一樣。我給你說吧,你就算真的殺了木族人,帶回去——當然了,你們族長當然高興,又多了一個可以上戰場的。可沒人會把你當成自己人,沒人會理你,你會被針對,你……」

楚綏亂自顧自地說着,屠遙在一旁捏著拳頭,咬着牙,還沒等楚綏亂說完,便打斷道:「好了……我知道了……我知道,我只是……我只是看到那些人,一時沒忍住,回去之後,我……我再也不出來了。」

聽到屠遙這麼說,楚綏亂把一個大包袱網地上一扔,笑着說道:「我也不指望真的說服了你,只要你不去做傻事就好。」說着,便蹲下解開包袱,取出一頂帳篷來,繼續說道:「因為趕着去追你,也沒來得及收拾,東西都落下了,只有這一頂帳篷了,今晚咱得擠擠了。」

屠遙點點頭,沒有再說,便隨着楚綏亂一起拾掇起帳篷來了。不一會兒,帳篷便搭好了,楚綏亂盤坐在帳篷里,屠遙在帳篷外找了一塊石頭坐下,兩人均沉默了下來。

半晌,楚綏亂忽然開口說道:「我……也是木族人啊。」說着,從隨身攜帶的小包中取出一塊石牌來,拿在手中,反覆摩挲著,又低頭繼續說道:「每個木族人都有這麼一塊石牌,只是我這塊,嘿嘿……」說到這裏,他忽然抬起頭來看着屠遙,玩笑道:「正好啊,你把我這塊石牌帶回去,不就可以向他們證明你自己了么。」說完,也沒管屠遙什麼表情,便珍而重之地將那塊石牌收了起來。

聽到楚綏亂那玩笑話,屠遙心中一震——「是啊,我就要殺了那幾個人,馬上就可以回去了,你憑什麼來阻止我……是啊是啊,你攪和了我的事,我就拿你的來抵……」想到這裏,屠遙猛地抬頭,盯着楚綏亂的小包。

感覺到屠遙的動作,楚綏亂回頭看了一眼,問道:「怎麼了?」

被楚綏亂這一問,屠遙顯得有些慌張,囁喏地說道:「沒……沒什麼。咱們早些睡吧,已經這麼晚了,明天還要趕回去。」

楚綏亂也沒多想,點了點頭,便和衣卧下,說道:「是的,你也早些睡吧。」

聽着楚綏亂均勻的呼吸聲,屠遙的心又開始狂跳不止,他眼睛睜的大大的,絲毫沒有睡意。深秋天氣,後半夜時分,帳篷外的松林,針葉相互摩挲,沙沙作響。露水打濕了帳篷外圍,地面已經結霜。

「咚咚……咚咚……」彷彿有一把木槌在敲擊著屠遙的胸膛。

楚綏亂就睡在屠遙的身旁……屠遙心中思緒不斷:「也許……悄悄打開小包,把石牌偷走,他也不會知道。等他發現石牌不見了,我……我早已經回到了屠族。不行不行,我總要出來,他日相見,我……我有什麼臉……而且,他修為那麼高,對那塊石牌又那麼在意,萬一他惱羞成怒,我……不如……不如……」想到這裏,屠遙輕輕地翻了翻身,側着身子對着楚綏亂。

楚綏亂睡得很沉,也側着身子,背對着屠遙。

聽着自己的心跳聲,屠遙輕輕地從旁邊抽出隨身攜帶的短刀,緊緊地攥著,放在胸口處。他閉着眼睛,腦中思緒不斷——「你把我這塊石牌帶回去,不就可以向他們證明你自己了么」「你要能殺他十個八個木賊,老子也服你」……

「是啊是啊,只要殺了木族人,我就能回屠族了。」

「要不是你攔著,我肯定能殺了那幾個木族人。」

想到這裏,屠遙猛地睜開雙眼,坐起身來,抻出刀朝着楚綏亂背心捅了下去。他怕楚綏亂立時起身反抗,便就勢又刺出幾刀,接着雙腿連蹬,退出好幾步遠。

屠遙刺出第一刀時,楚綏亂便醒了過來,正欲轉身,背心又一連中了幾刀,疼得他雙眼一黑,幾乎昏死過去。可他儘管疼痛,卻仍掙扎著,一面轉身一面喊道:「屠遙,快……怎麼是你——」他本以為自己已經受到了傷害,身後的屠遙多半已經遇難,卻萬沒想到,一轉過身來,卻看到屠遙正渾身發抖,手中的短刀不斷地滴著鮮血。見到這一幕,楚綏亂眼中既是痛苦、又是悲傷,既是失望、又是悔恨。

屠遙還在發抖,手足無措。

這時,楚綏亂忽然狂笑不止,在一瞬間,他明白了屠遙的打算。他卻沒有還手,背上的刀口,哪有他心中的傷口痛?他心中萬分苦澀,「忘恩負義」也好,「反面無情」也好,他是無論如何也沒想到,自己會死在這個再信任不過的人手上……

「兄弟啊……夠狠!」笑了半天,彷彿是終於沒了力氣,楚綏亂斷斷續續地吐出幾個字。屠遙雙眼通紅,嘴唇發紫,臉色慘白,雙手不住地顫抖,他知道自己打不過楚綏亂——即便在這種狀態下。可屠遙再也不敢上前,於是,他只死死地盯着楚綏亂,為防楚綏亂臨死反撲。

楚綏亂彷彿是真的沒了力氣,,也沒再說別的,笑完了,只冷冷地看着屠遙。可他那眼神,彷彿就是在質問屠遙,眼中的失望與悲傷,就要奪眶而出。

過了一會兒,楚綏亂才緩緩地閉上眼睛,千言萬語化作一聲嘆息。看着屠遙那神情,他知道,不論說什麼,也不能讓現在的屠遙冷靜下來了,而終有一天,屠遙會醒悟過來。於是,楚綏亂取出那塊石牌,又整理了一下衣衫,緩緩地躺了下來,閉着眼說道:「你把石牌拿走是不夠的……等我斷氣以後,你把我的頭割下來。有了這兩樣東西,他們才能知道你的本事!

「——看着咱們兄弟一場的份上,等我斷氣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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