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0章 翠鬢荷戈上將壇(31)

第510章 翠鬢荷戈上將壇(31)

「老爺,你可記得我?」一個頭髮被燒焦的女人從隊伍中走了出來,手中握著一支尖頭已經折斷的梭子,盯盯地瞪視着陰承運道,「被送上山的時候,我只有十三歲……那天晚上,我是如何哭求你放過我的,你可還記得?」

「只因我侍宴時不小心打翻了茶水,你就命人打斷了我三根手指!」另一個女子從隊伍中走出來,舉著一隻不能彎曲的手,向眾人展示道,「老爺,你可也知道疼?」

「你把我們賞給巫老,賞給家丁,賞給私兵強盜……你可問過我們願不願意?」越來越多的女子從隊伍中站出來,一邊控訴著身受的苦難,一邊以陰承運為圓心,一步步包圍而去……面對着數十名個個殺氣凌人的瘋魔女子,已經身負重傷的陰承運第一次感到了切膚的恐懼,他一邊亮出手中的刀子試圖恫嚇對方,一邊朝着外圍自己的家丁與圍觀山民叫道:

「邪祟!這便是害人的邪祟!來人啊,快來趕走她們,打醒她們!」

「沒有什麼邪祟,你們當年爛死的莊稼跟身染的怪病,都是他和巫老們投毒所致的。」玉羊從景玗身後探出身來,指著被圍在圈內的陰承運道,「至於目的,就是為了讓你們心甘情願地把女兒交給他們,任由他們糟蹋,隨後再被當做女奴驅役或者賣掉……我說的是不是事實,你們可以去問這些姑娘,聽聽山上那座與世隔絕的大寨里,究竟發生過什麼事!」

聞聽玉羊如此述說,原本圍在城門外看熱鬧的山民霎時嘩然——有人在下山的女子隊伍中認出了自己的親人,略加詢問後果然與玉羊所說的一致……縣城門外的郊野很快沸騰起來,這會兒不僅是陰承運,就連他帶下山的家丁隊伍也被層層疊疊的山民們圍了起來,水泄不通。

洶湧的人潮就這麼圍着陰承運和他的幾十個家丁步步緊逼,圈外是山海一般呼嘯著的仇恨與怒火,圈內則是大難臨頭時才知懊悔求饒的驚懼……人群中不知是誰發一聲喊,柴刀鋤頭梭子扁擔一時間雨點般傾瀉而下,原先仗持武力威懾一方的陰家老爺及其爪牙,沒半刻工夫就被憤怒的山民男女們砸成了肉醬。

「那是他自作的孽報,沒什麼值得憐憫的。」見玉羊下意識地扭過頭去,景玗伸手遮了她的眼,攬著妻子的肩背往城內走道,「走吧,我們還有些掃尾工作,需要幫她們處理乾淨。」

半日後,縣城縣衙內。

相比縣城中略顯破敗的市集民居,偌大的縣衙官邸倒是佈置得格外舒適雅緻。在將縣官現場拿獲,交給隨行而來的龍龜崖將帥先行發往州府後,景玗在後廳內自沏了一壺茶,正倒在太師椅上閉目養神。另一邊玉羊早沒了先前說一不二的囂張模樣,欲言又止了半天,最後總算鼓足勇氣,主動搭話道:

「哪個……你哪能這麼快就找到這裏的啊?」

「你出發沒多久,雪衣就給我去了信,說你執意微服南巡,她攔不住你。」景玗的一席話讓玉羊不由得暗自叫苦,「所以回兵以後我沒有進京,而是沿官道直往南下……結果在路上正好碰見了護送兩個孩子返京的龍龜崖水師,從他們口中得知你去了泠陵。」

「哈……哈哈,原來這麼巧……」玉羊打着哈哈想把心虛掩飾過去,結果不曾想剛抬頭就迎上了景玗一雙眼刀,氣勢上瞬間更慫了,「啊……那個,我沒想到這裏情況會那麼複雜嘛……原本真的就只是打算實地走訪看一看,然後沒想到……就……拔了蘿蔔帶出泥……件件樁樁都趕上了么……」

「堂堂國母,一把年紀,做事還是一點分寸都沒有!」景玗重重嘆了口氣,伸手揉了揉暗沉明顯的眼圈,「為什麼不先返城,等我回來再處理?」

「事態不等人,你往年出征,沒個一年半載回不來。按照這幫禽獸的效率,這段時間裏不知又有多少姑娘會慘遭荼毒。」玉羊低頭,也輕嘆了一口氣,搓揉着衣角回答道,「而且若是等你回來,必然大軍壓境,我怕到時候那陰家家主會狗急跳牆,先把這些女子們殺了滅口。」

「……也是一理。」聽聞玉羊如是解釋,景玗的面色稍稍緩和了些,但語氣仍舊沒有少寬,「可若是我今天沒能及時趕到呢?憑你身邊這點子人,你覺得你能撐到什麼時候?」

「其實也不是沒想過這茬啦,但是就算縣官真的派人來支援陰家,他縣衙攏共才二十來個衙役,即便全派過來,以我這邊的戰力,也不定就會落於下風。」見景玗沒有立即搬出家法來當堂問審,玉羊的膽子大了一些,繼續辯解道,「而且你也看到了,只要花大家和孟極他們能把那些女子帶下山來,我就有把握能徹底擊垮陰家在此地的威望……去山中賊易,去心中魔難。不想法子讓這些女孩洗脫身上的污名,不讓那些山民真正得知山上發生了什麼,你就算帶兵打下了陰家大寨,今後山裏還是會有人照瓢畫葫蘆,學着那些禽獸為禍一方的。」

「罷了,橫豎你總有道理,等這次回去以後便宣佈新的宮禁,今後你跟孩子們一起,我不在不準出門便是!」似是對玉羊的巧舌如簧早已看淡,景玗偏過頭去如是宣告。前一秒才把話說利索的玉羊聞聽后霎時又軟了下來,顛顛兒湊到景玗椅背後又是捶肩又是揉額:

「別啊!馬上就到秋收了,等秋糧入庫以後我還得去各個官倉查訪儲備糧和賑災糧呢……你是個大忙人,我也不能啥事都等着你有空才過問不是?這次真的是意外!我保證下不為例!一個禮拜的糖水行不行?那十天?一個月……」

好容易擼順了龍鱗讓景玗收回成命,還沒等玉羊鬆一口氣,手腕便被景玗捉住,順着椅子扶手被拉到身前,卻只是定定注視着沒有說話。玉羊被他看得渾身不自在,掙扎了幾下卻沒能把手抽回來,不由紅了臉小聲嗔怪:「幹啥啊,老夫老妻的,這裏又人來人往的,小心叫人看見又傳閑話……」

「你也知道老夫老妻,又有什麼閑話可言?」景玗面上總算露出些許笑意,只是語氣中還帶了幾分無奈,「你要做什麼,我並不攔你,只是今後……再不能以身試險!」

千萬里山海相隔,卻是星夜兼程,幾乎是馬不停蹄地穿越整個祝餘國疆土而來,其中憂心與羈絆,玉羊又如何不懂?見景玗堅持,玉羊也只能移過凳子,在他身旁坐了,兩人挨在一塊兒說了些內外公事,末了景玗話鋒一轉,忽然問道:

「此番泠陵一案,大略已了,只是還有一件事我沒揣摩明白——你是如何做到只讓那些山民男子得病,卻沒有女子染疾的?」

「道理很簡單啊,因為女子都被關在家裏不讓出門了。」玉羊不屑地努了努嘴,如是相告,「因為女子都不能出門,所以會到各個村鎮酒肆茶館里閑坐吃茶酒果食的,便只有男人而已,如此只需要在各家酒肆茶館里下些『小料』,自然中招的就都是男人了嘛!」

「呵,說來倒也是自作自受。」景玗聽罷微微搖了搖頭,轉而又道,「聽聞你吩咐孟極她們,對那些從大寨救下的女子另有安排——可以說明一下是做何打算么?」

「此地民風尚昧,民智未開,她們在大寨里遭受過如此對待,若是將她們留在這裏,怕是尋不到合稱心意的婆家,也難以自謀生機立足。」玉羊說着將目光投向窗外,聲音不由自主地沉鬱下來,徐徐道,「更何況,她們中的大多數人,都是被自己的親眷強逼着送上山去的……即便她們的家屬能幡然醒悟,包容她們回家,只怕她們當中有許多人,心中一輩子都會梗下一道傷疤。」

「所以,你的辦法是?」景玗適時接話,示意玉羊接着說下去。玉羊轉頭看向丈夫,老實不客氣地提出要求:「所以,之前商量過的,在火銃軍中設立女營一事,如今也可以擺上流程了吧?」

「行吧,不讓你出門看來一時半會兒實現不了,便只能再多送你一支火銃隊伍,好讓你在外時能壯些聲勢了。」景玗頷首,微笑着同意了玉羊的方案……窗外有清風拂來,裹挾著幾縷清脆如晨鳥一般的歌聲,聆聽着院落外女子們發自內心唱出的喜慶山歌,玉羊主動握起景玗的手,忽而笑道:

「你說,什麼樣的天下,會是能讓天下人喜悅的天下呢?」

景玗這一次沒有接話,只是眼神溫柔地注視着玉羊的側臉,看着窗外映紅的霞光在她的輪廓上描出一道金邊……他知道她心裏早有答案,也知道她一定會儘力踐行這一答案,並且相信她一定有能力,能夠實現這一答案。

「我希望他們能夠心眼明澈,能夠確知自己所欲行往的方向,也能夠在路上找到自己所思所愛,並且學會對自己的選擇負責。」在景玗無聲的凝視中,玉羊微笑着如是宣告,「無分男女,能夠讓每一個人,以人的身份貫徹自己道路的天下,才是能讓天下人喜悅的,新的天下!」

——《翠屏荷戈上將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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食動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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