壓寨夫人

壓寨夫人

寅時三刻,蕭倚鶴已經端端正正地站在了扶雲殿里,困得頭尾顛倒。

可這兔崽子像是沒看見他似的,兀自在殿中行來踱去,翻書斟茶,浣筆研墨,總之就是將他視若無物。

直到蕭倚鶴困得一個踉蹌,險些大頭向前,瞌睡過去。

薛宗主才瞥了眼天際灰濛濛將亮的顏色,道:「去罷。」

「……」蕭倚鶴眨了眨困意惺忪的眼,沒聽懂,「去哪?」

薛玄微倚在窗邊,目光沉靜地瀏覽著手中書本,左手緩緩拿起一杯茶:「不是要做我窗邊的一抹雲彩,為我遮陽?」

蕭倚鶴:「……」

須臾,在空蕩蕩的大殿中響起「叮叮噹噹」的聲音,他將茶盞底部輕輕地敲擊著那扇窗沿,清越綿長,餘音縈繞。

「怎麼,難道當日所言,皆是妄言?」他手指摩挲著面前劍柄,彷彿是視他的回答而決定下一劍要捅到哪裡,「嗯?」

他指的是紅楓林那日。

虎落平陽,能忍則忍,斷不能與狗撕咬。

「怎可能是妄言,自然是發自肺腑——我這就去了!」蕭倚鶴深吸一口氣,聽著那一聲聲催命似的玉響,沿著扶雲大殿的外牆,訕訕地走到窗外站定。

日頭漸漸地要破開雲層,有細碎的日光率先灑了下來,饒是蕭倚鶴患有目疾,也預感今天這日頭定然十分毒辣。

薛玄微不緊不慢地道:「近點,沒遮住。」

蕭倚鶴忍著沒將這口怨氣吐到薛宗主的臉上,挪了挪尊貴的腳。

薛玄微搖了搖頭,嘆氣道:「再近點。」

「……」

蕭倚鶴直挪到背靠窗柩,再近整個人都要翻進去了,薛宗主這才滿意地點了點頭,真將他當做個遮陽的傘,垂首翻閱他的卷宗去了。

一時間,窗邊只有兩道長短不一的呼吸聲,和一直咕嚕嚕冒泡的煮茶聲。

直到太陽高升,蕭倚鶴像個被曬蔫兒了的蘑菇癱在窗邊,這具身體並沒有辟穀,他腹中空空餓得難受,才忍不住瓮聲道:「薛宗主,我餓了。」

薛玄微異常爽快,揮手吩咐道:「上苦餐……」

「不了!」蕭倚鶴一個激靈,想到那小道童說的三苦絕命餐,含淚道,「我突然覺得也沒有那麼餓,多謝薛宗主,我還能堅持。」

薛玄微沉吟片刻,仿若無奈地應了一聲:「好罷,也可以。」

沒有什麼道法講座,更沒有什麼宗門規矩,就是單純的罰站。

太無情了,蕭倚鶴心中崩潰,你長那麼大我都沒有餓過你一頓,不捨得讓你多曬一個太陽,今回我不過是在紅楓林里說了幾句大話,你就這樣虐待一個沒有辟穀的小弟子。

此乃道門之恥,是大道將亡的徵兆啊!

時近中午,蕭倚鶴覺得自己這口仙氣兒就要從腦門裡鑽出去了,薛宗主才小氣摳搜地讓道童端來兩盤點心,擺在窗台上,他哪裡管得是甜是咸,抓來便一頓大嚼。

吃得痛快了,見窗邊多了一盞清茶,想也沒想這茶哪裡來的,悶頭就灌進了嘴裡。

誰知等他將清茶含進了口,薛玄微才徐徐道:「那是我的杯盞。」

蕭倚鶴兩頰鼓鼓,重重吞咽一聲,拿袖子里裡外外抹乾凈了才雙手捧著,遞還回去:「您請。」

薛宗主難得沒有計較,心情頗好地將那杯盞收了下去,攏在手中把-玩,依舊專註禁慾地翻著書卷。

無聲處,蕭倚鶴朝他呸了一下。

白天罰了站,晚上才派小道童去給他念太初門規。

他盤腿坐在床上,百無聊賴地聽著道童的捧讀,往竹屋的木菱窗格上拋了一朵法術捏成的靈花。

那花兒撞上窗格,瞬間被其上遍布的密密麻麻法陣所吞沒。

耳朵聽著門規,腦子裡卻開始亂轉了。

薛玄微並不限制他的自由,只是每當他跨過竹屋門檻,都會造成細微的靈力波動,顯然這屋裡設下了禁制,將他一舉一動告知某人。

也嘗試過下山,可是峰外有禁制,進出扶雲峰需要薛玄微的玉令。

蕭倚鶴一時又拿捏不準——他到底是懷疑我了,還是沒有懷疑?

這日小道童又來送飯。

蕭倚鶴一邊扒拉著毫無特色的道門專供清心寡欲綠心菜,實在是受不了了,死也要死個痛快的,便自找麻煩道:「你們宗主有沒有什麼……厭惡的東西?」

小道童講話有板有眼。

「宗主向來教導我們要視萬物平等,不可有所喜惡。」

「……」蕭倚鶴不甘心,往嘴裡扒拉了兩口飯,突然靈機一現,又提點小道童道,「那有沒有設什麼禁地、不讓碰的東西、不讓進的屋子……就是那種,一碰一摸,你們宗主就要提劍殺人的那種?」

小道童想了想,納罕道:「宗主乃道門魁首,光明磊落,怎麼會設這種地方,你真奇怪。」

蕭倚鶴:「……」

好一個道門魁首,光明磊落,他此生乾的最齷齪不齒的事情就在你面前坐著呢!

他搶人老婆!

第二日清晨,一無所獲的蕭倚鶴又生無可戀地在扶雲殿外當蘑菇了。

不過多虧了前些天他蘑菇當得好,今天他乍一到崗,就發現窗台上多了一套小茶具,小圓壺憨厚可愛,一巴掌便能攏過來,壺上有特殊靈力,可以取之不盡用之不竭。

他這朵老蘑菇終於不用被晒乾了。

咽下一口,又忍不住舒服地喟嘆一聲。

蕭倚鶴自然不知薛玄微看了他一眼,只聽見他將書卷翻了一頁。

他捧著茶,偷偷地打量窗內模糊的身影,心道原來一宗之主這樣閑,竟什麼都不用做只是曬著太陽看書就行了,我來我也行。

正神遊天外,忽地一本冊子遞在了他的面前,他眼神不好,只能先放下茶盞,再趴下腦袋仔細去看封皮——《太初秘傳心經》。

……好隨意的名字。

「鎮派至寶,現傳授於你。」薛玄微道,他指了指身側的木案,「進來。」

蕭倚鶴當場清醒,如此的大方,開眼了,知道虐待弟子不對了?

雖覺得有人在鎮派之寶上面明晃晃地寫著「秘傳」就很離譜,但他還是捧起這本至寶來,一邊蹭著外牆往大殿里走,一邊把至寶貼在眼前辨認上頭密密麻麻的蒼蠅小字,他隨手翻了幾頁,越看越覺得眼熟。

走到了薛玄微面前,蕭倚鶴眼角一抽:「……這什麼?」

「秘傳心經,」薛玄微擺出一套筆墨來,正色道,「抄寫十遍,便可清本溯源,延年益壽。」

蕭倚鶴翻回扉頁,鼻子貼上去仔細地看了看封皮與扉頁之間的縫隙,果不其然,有道膠痕,他氣得將這本「至寶」啪一聲摔在木案上。

呸!什麼秘傳心經,這不就是當初師尊日日罰他抄寫靜心的劍神山心經嗎?

薛玄微不過是將原來封皮撕了重新貼了個新的,而且還貼得如此敷衍,扉頁上甚至還有蕭倚鶴當年亂畫的塗鴉!

這東西他何止抄過百遍,千遍萬遍也有了,他不僅會抄,還會倒立著默寫。這種枯燥無聊的玩意抄上幾遍,別說延年益壽,人都要短命三年!

薛玄微指背拂過案上心經,注視著那枚信手塗鴉,漫不經心地道:「七十年了,倘若他還活著——」

說著,他轉向「宋遙」,視線愈加深邃,「就再也別想離開了。」

「!!」

蕭倚鶴渾身打了個冷戰,甚至從最後半句當中聽出了幾分偏執,他不敢細想這背後的恐怖含義,立即捧起書來,如獲至寶,誠心讚美道:「如此宗門秘寶,弟子必定認真抄寫,絕不外傳!」

薛玄微道:「你不好奇是誰?」

蕭倚鶴咽了聲口水:「宗主之言,小的豈敢妄加揣測。」

薛玄微收回視線,不急不躁:「嗯,好好抄。」

蕭倚鶴瞪著睜眼瞎去摸筆,胡亂地蘸了蘸,也不知道蘸上了多少墨。

他看著自己的手陷入了沉思,這手不是手,而是一坨肉糰子,五根指頭在哪兒都分不清,讓他能好好寫字,也太難為人了。

思索了片刻,破罐子破摔,寫就完了。

一頁紙上只夠他揮霍七八個大字,歪七扭八,字比碗口都大,由於眼神不好,他寫得煎熬,畫了十數張就眼睛酸痛,是邊揉邊寫。

他一邊寫,一邊有了功夫亂想,竟然都已經過去了七十年。

薛玄微本倚著窗闌翻閱近幾年的宗門事務卷宗,往日他無心管問這些瑣事,這幾日倒有些閑暇能看進去一些,只是看著看著,便聽見「啪嗒,啪嗒」小水珠打落在紙張上的聲音,他抬頭看去。

一簇燦陽斜斜地照進窗來,攏著一束輕塵,在蕭倚鶴的額角臉頰周圍映出斑駁的光圈,那光里有水氣閃爍。

他眯著一隻眼睛,一邊在紙上亂畫,一邊拿手在臉上亂抹,以至淚水混著墨水塗得鼻尖眼下到處都是。

薛玄微怔了一下。

視線掃過隨手扔在地上的幾張,字爛得一塌糊塗,根形歪斜軟綿,全無劍神山人的瀟洒筆骨。

蕭倚鶴正苦哈哈在紙上「畫」著字,突然一隻微涼的指節觸到了自己的下巴,將他臉一掐一轉,扭了過去。

浸著光,薛玄微的身影在他的眼中似沐上了一層華韻,有些金仙下凡的味道,他用力眯著眼試圖看清一些,便覺一張柔軟的素絹擦在了臉上。

薛玄微沾著清茶,將他臉囫圇抹乾凈了:「倒也不必如此感恩戴德。」

臉上被擰得火-辣辣疼,蕭倚鶴正要張嘴,昧著良心誇讚宗主美德,忽地一道靈光自眼角躥過。

薛玄微一把扣住。

一鬆手,那靈光冒出一股白煙來,緊接著傳出南榮麒那中氣十足的聲音:「薛玄微!臭不要臉的,還我兒媳——」

薛宗主指尖一掐,按死了:「何人聒噪。」

蕭倚鶴沉默了一會,道:「……這是您那便宜親家,我那便宜公公。」

薛玄微面色一沉:「以後不許再提,認真抄書。」

莫名的,蕭倚鶴覺得他聲音中透著一絲寒意……好吧,看來薛宗主對這個親家十分的不滿意。

他眼觀鼻鼻觀心,剛低下頭去,片刻又一朵靈光飛了進來。

「薛玄微!你敢掐我的傳聲咒!」

薛玄微又要抬指,但不知想到了什麼,並沒有當即掐斷。而是將這傳聲靈光挑在指尖,以定言咒封了蕭倚鶴的聲音,才問道:「名門千金這麼多,你為何對一個資質愚笨、毫無前途的男弟子這麼執著?」

蕭倚鶴:「……」

「廢話!」南榮麒恨恨然,飛快道,「當年我拿金雀翎定這門親,乃我追月山莊道義之象徵,一旦發出,赴湯蹈火永不回頭。他便是個普通凡人,我也定照看他一世。如今天下皆知宋遙是我追月山莊少夫人,你卻當眾將他擄去,給我難堪,我怎能讓你……」

薛玄微聽著他滿嘴大義啰嗦,視線卻一直在在宋遙嘴角巡視著,見那有一個墨點沒有擦凈。

他看了看自己手上的素絹,心底有股難耐的躁鬱,語氣頗有些不善:「既是照看,你照看和我照看都一樣。」

「薛玄微,你別太過分!若不是當年倚——」南榮麒話說一半,又咽了回去。

他將手邊不知何物丟開了,反問道:「那你又為何非要扣留一個資質愚笨、毫無前途的男弟子?」

被一口一個評價為「資質愚笨、毫無前途」的蕭倚鶴:你們確定不是單純地想罵我?

薛玄微不答,良久才道:「散了。」

他說罷將靈光一掐,拈起素帕擦去了宋遙嘴角的墨點。動作粗魯得不似擦嘴,似拿的是砂紙要刮他的皮。

南榮門主不死心地繼續發來傳音咒,皆被薛宗主一揮袖全部攔在了殿外。

蕭倚鶴正捂著嘴角心裡痛罵他們兩個,忽覺眼前一暗,那清靜道香的味道更近了些,他雖看不見,但感覺到薛玄微就在咫尺之間,視線緊盯著自己。

他倉促抓起筆來,繼續畫他的大字,但字跡顯然的有些心不在焉。

薛玄微自顧自詢問他的心得:「你也在那殿外做了幾日的浮雲,可有何感悟?」

蕭倚鶴揣摩他的語意,心想他是要聽好的,還是要聽壞的,又想怎麼答才能將他氣得把自己扔下山去,剛要張嘴,才發現定言咒沒解。

這是耍他玩呢,根本沒想聽他回答,只能悻悻地盯著他的身影看。

薛玄微做慣了被人仰止的高山,並不懼被旁人注視,用食指緩慢地敲擊著書案,平靜地複述道:「我記得你在紅林里道,每每想及本宗主,就心醉神飛、心神蕩漾……」

「難以自拔。」

「生要做我的人,死要做我的鬼。」

「……」

自己張口胡說的鬼話由薛宗主一板一眼地複述了一遍,蕭倚鶴面上一熱,臉皮紋絲裂縫。

他就知道這小兔崽子還在記紅楓林的仇!這麼大個人了,心胸還是這樣狹窄,沒見的這七十年白活了!

蕭倚鶴氣急敗壞地在心裡罵人,耳邊忽然響起衣袖拂動的聲音,他下意識抬頭。

太近了。

他抬頭時正逢薛玄微俯身,二人現在近到蕭倚鶴如今這雙殘眼都能看清薛玄微那雙冷淡的鳳眸,眸里似乎映著自己。他呼吸滯了一瞬。

這時,罰人曬了幾天太陽的薛宗主不知道那根弦不對勁,突然向前一俯身子,再次欺身靠近。

面前的臉越來越清晰也越來越熟悉,直到感受到溫熱的氣息分明地撲到唇上,蕭倚鶴怔住的腦子這才驀然回神,猛地往後一撤。

他驚奇,這兔崽子難不成真覬覦這宋遙?

可惜了,人死如燈滅,接管這具身體的是他恨之入骨、親手斬殺的魔頭。

一直死死盯著蕭倚鶴眼睛的薛玄微在此刻竟輕笑一聲,骨節分明的手掌覆上他的脖頸,不容拒絕地把人再次按回之前的位置。

他又重複了一遍:「生要做我的人,死要做我的鬼。」

被人強制按頭不說,這薛玄微竟然又開始重複這話!沒完沒了,真是給臉了。蕭倚鶴捏著拳頭都想給這張俊臉來上一拳,耳邊突然傳來的話卻讓他反應不過來。

「既你心意如此,抄完書回去好好休息,準備七日後的儀典。」

「什麼儀典?」蕭倚鶴有些懵。

薛玄微嘴唇勾起一個弧度,似乎很愉悅,他微偏頭靠近蕭倚鶴的耳朵,潮熱的氣息噴洒在他的頸側:「合籍大典。」

蕭倚鶴腦子嗡的一白,不可置信:「……合、合什麼?」

薛玄微欣然:「合籍。」

蕭倚鶴倒吸一口氣,顫聲問:「和、和……和誰?」

薛玄微悠悠道:「和你。」

薛玄微不緊不慢,不怕他聽不清楚,又完整地、清晰地、一字一頓地重複了一遍:「七日後,你我的合籍大典。」你我二字,他念得格外濃重。

「……」

蕭倚鶴滿腦子喧嘩,覺得剛入主的魂魄已經扶搖而起了,他好容易逃一個婚,是才出虎穴、又入狼口。薛玄微這廝狼子野心、色膽包天,口口聲聲說著要替南榮家「照看」侄媳婦,可他這是打算把侄媳婦「照看」到床上去啊?

七十年過去了,薛玄微好的一點兒沒學到,學會了強搶壓寨夫人。

他不想面對這樣殘酷的現實。

乾脆兩眼一翻將氣一閉,倒頭暈了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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劍尊他為何搶親[重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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