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 章

第 1 章

近來恆安城內鑼鼓熏天,夜裡煙火更是燦爛了一宿,畫舫里金絲玉玦的公子哥們饒有趣味的搖著手裡的紙扇,香消金迷中,碧湖上舞姬的倩影落在淺水中,勾得幾隻眼饞的錦鯉蹦了個好彩頭,綠鳥停在屋檐瑞獸的脊背上,瀰漫在空氣中的花香果香交錯而至,層出不窮的糕點如春日裡的筍芽,一個又一個好奇的探出點頭,千奇百怪的打著朵兒。

畫舫里燈火通明,湖岸上也十分熱鬧,擺攤的小販們叫賣著,小孩們舉著糖人穿梭在隊伍里,年輕的男男女女見了面便再也走不動道兒了,坐在石橋上的青衣秀才,三點兩筆便將一副恆安春街圖點綴了出來,恰生出好一番祥和太平之態。

這恆安城乃僅次於永安的第二大都市,說起恆安城一定離不開這水榭樓台亭閣,放眼整個永安城都找不來一處能與此相較一二的。

永安城乃大康的政治之都,多的是威嚴庄肅,倒少了幾分人間該有的趣味;這恆安城就不一樣了,它原就生長在江南水鄉,傍的是青山綠水,遵的是和氣生財,此地多是文人墨客的閑聚之地,不講家國大事,只圖一世逍遙。也是因此,恆安城被稱為了人間天堂。

畫舫里一曲完畢便又聽得女子唱起:「青顰粲素靨。海國仙人偏耐熱。餐盡香風露屑。便萬里凌空,肯憑蓮葉。盈盈步月。悄似憐、輕去瑤闕。人何在,憶渠痴小,點點愛輕撅。」①

忽而有人盯著撫琵琶的酡顏色女子,豎眉橫對,用手中輕扇指了指,唇間多了抹笑語氣頗為輕慢:「諸位不覺此女好生眼熟么?倒像是在哪裡見過。」

一眾人齊刷刷的望過去,皆連皺了皺眉頭沉思待想。

琵琶女手指修長,中指摁著中弦,那食指飛速在子弦上撥動,看得人眼花繚亂,不待多時,水面上便讓她指間彈奏出來的一串音符霸佔,忽而娥眉微撩,一雙薄情而嫵媚的雙眼欠欠上挑,看似無情實則多妖嬈,最妙的是眼尾處的那點紅痣,一舉一動中叫人一時恍惚,腦海里便浮現出了一位身著華服的貴婦。

有人手中的殘羹一倒,面帶懼色,雙目輕顫,彷彿是聯到了什麼不該出現的人。

然後又聽得那女子唱:「愁絕。舊遊輕別。忍重看、鎖香金篋。凄涼清夜簟席。杳杳詩魂,真化風蝶。冷香清到骨。夢十里、梅花霽雪。歸來也,懨懨心事,自共素娥說。」①

幾段相思幾段愁,千言萬緒只在琵琶弦上訴說。

一男子眼前一亮,拍著桌子站了起來:「此人……此人與二公主生得好般相像,尤其是那雙含情的杏眼,方才聽許公子那麼一說我倒是記起來了,邯覃二十七年,那時我隨家翁受貼入都,永安銜鳳閣的國宴上,公主獻了曲《蘭陵王入陣曲》,那身姿與這位姑娘頗為相似。」

竟然拿公主比戲子,這話要是讓二公主聽見了,保不齊要砍了這些人的腦袋。

聽著這男子這麼一說,其他人便也發現了,確實是像,連眼尾的那顆紅痣也是如出一轍的嫵媚,只是與二公主相比之下,此女子的雙眸中多了幾分的情絲,不知是因此曲的緣故,還是她真心在念著哪家的少年郎。

既然提到了這位鼎鼎大名的二公主,大傢伙便多了幾分的好興緻。

話說這二公主啊行事頗為放蕩,且不說永安城裡對她的傳言吧,光是她有過三任夫君的事便叫人唏噓不已了。

二公主的第一任夫君乃一屆馬夫出身,後來太后免了他的罪奴身份,賜居公主府,當時就在朝中引起了一股軒然大波,且不說那人的身份,單論二公主貌比貂蟬的長相,也叫一眾男兒為她所不平,可太后的旨意終究沒人能反抗。

再後來二公主與第一任駙馬爺誕下了位女娃子。

只是太平的日子沒過多久,這位出身低賤的駙馬爺便戰死在了昌厥的戰場上。

二公主為駙馬守寡三年期限已滿后,太后便在朝中為她當眾擇婿,雖然公主已是二婚,可到底身份尊貴,且身形樣貌俱佳,很快太后就為她選中的那一年的新科狀元郎晉封庶吉士。

只是這一段婚姻堪堪只維持了短短兩年的光景。

第二位駙馬爺庶吉士大人讓皇帝斬於秋後,只因他被調查出科舉舞弊一事。

因茲事體大,牽涉頗多,咱們的這位皇帝更是不惜萬里將在恆安城調養生息的淮南侯陸侯爺給請回了永安城,把科舉舞弊一事所涉及的官員全權交給了陸侯處理。

皇帝選陸侯的原因有三:一,陸啟此人脾性端正純良,心中只有家國大事,實乃一屆肱骨之臣,辦事牢靠且有效;二,陸啟如今是一屆徒有虛名手中並無實權侯爵,又因病常年生活在恆安城內,與朝中官員並無牽扯,不存在徇私舞弊或是猶豫不決的事,處理事情來最公正;三,陸啟與皇帝自幼一塊長大,皇帝信他,也寵他。

綜合以上三點陸侯實乃處理科舉舞弊一事的不二人選。

陸啟辦事雷厲風行,不出三個月便讓一眾貪污官員鋃鐺下獄,二公主的駙馬爺也在其內,而且還是陸啟親自監斬的。

談及此處便有人笑了,畫舫里的氣溫漸高,熏得人兩頰嫣紅,儼然沒了風度翩翩的氣質:「話說那陸侯抄了公主府,親手砍了二公主的夫婿,如今……如今倒叫太後用一紙婚書打發來了咱們恆安城,可真是妙,妙啊。」

「我還聽說二公主還為此事特意前去求過陸侯,只可惜啊,人家不懂憐香惜玉,竟然將好好的美人拒在了門外,嘖嘖,想必二公主心裡也甚是窩火吧。」

「你以為陸家的人就不愁了嗎?娶了個三婚的公主回家,打也打不得,罵也罵不得,瞧人臉色也就罷了,就怕人家心懷怨恨,背地裡使手段。」

就在不日前,二公主的婚轎已經吹鑼打鼓的駛入了陸府,傳聞,洞房花燭夜那日,陸侯睡在了偏房。

「哈哈哈哈哈哈,要我說咱們的恆安城以後必定是熱鬧極了。」

紙扇輕輕搖曳,畫舫里笑聲連連,琵琶女低眉頷首示禮后便隨著嬤嬤出了去。

-

這是阿弗進陸府的第三日,又是一個大清早就讓人從被窩裡拉起來的苦命日子,她乖乖的跟在二公主後頭給陸老夫人請安。

都說皇宮裡的規矩最多,她在皇宮裡生活了幾年都未曾發覺,如今才入陸府幾天啊,覺覺睡不好,飯飯吃不飽,一天到晚的請安,人都快叫這些繁瑣的禮儀給磨惱火了。

虧得她還是二公主的獨女啊,怎麼地要受這樣的待遇?天之驕女,淪落至此,實在苦惱,最關鍵的是,最寵愛她的娘親竟然要她忍,如何忍得嘛。

正想著事情,二公主敬完了茶她也不知,楞是讓推了一小把,她才回過神,接住丫鬟遞來的茶杯,小腿往前一步,恭恭敬敬的跪在地上,捧著茶杯向前道:「陸奶奶請用茶。」

陸老夫人連忙起身扶她起來,接過茶后從身後的丫鬟手裡取來一個紅包。

阿弗瞬間眼睛都亮了。

不料二公主拉著陸老夫人道:「母親,她還小,用不著。」

阿弗身材矮小,讓人擋了個嚴嚴實實,只有兩塊布料夾縫中生長,使出吃奶的勁兒擠,手還沒伸出來便讓二公主給截住了,甚至用臀推著她往後。

陸老夫人見二公主執意便笑著把紅包收回去了:「也是,入了咱們陸府,也少不了吃穿,阿弗啊,以後想要什麼東西便來奶奶這兒。」

「是是是,阿弗還不快來謝過奶奶。」

一直到出門二公主的手都沒撒開阿弗,因為她知道一旦鬆開了手,這人就會像一隻野狗衝出去。

還沒合上門便聽見屋子裡的嚎啕聲了。

丫鬟們有點困惑的往裡頭看,只聽見一句「娘親好壞——」便沒了下文,不過到底是小孩子,吵吵鬧鬧的是常事,所以她們也沒多管。

二公主捂著阿弗的嘴,狐狸眼裡滿是急切:「不許哭了,聽到沒?」

阿弗抖了兩下唇,珍珠般的淚珠便砸在了二公主手背上,燙人得很。

二公主往門口望了一眼,沒瞧見人影后才緩緩鬆開阿弗的小唇,手心裡一股濕潤的熱氣,只是才鬆開,屋子裡又來了無理取鬧的嚎啕聲,哭囔著要她賠錢。

「娘親太壞了,娘親欺負阿弗,不讓阿弗拿錢,明明是陸奶奶給阿弗的,你都不經過阿弗允許便退回去了,阿弗要伸手你也給攔住,話也不讓阿弗說,賠錢,賠錢……」

小奶音雖然可愛,可總是聒噪的。

二公主拉住阿弗的小爪子在手裡晃了晃,捏著懷裡的絹絲給她揩淚,溫聲哄道:「阿弗乖,阿弗不哭了,娘親沒有故意欺負阿弗。」

「那你又不許我拿錢。」阿弗用胳膊搓了搓才哭一下就又紅又腫的兔子眼,素青色的緊袖很快就濕了一塊,「阿弗想吃御酥坊的玫瑰酥、糖蒸酥酪、桂花糖蒸栗粉糕還有珍珠翡翠湯圓。都已經有五日沒吃了,阿弗饞得厲害。」

聽阿弗這麼一提二公主不自覺也咽了咽口水。

她又何嘗不是呢?自打離開了永安城,她便再沒有購置過珠寶細軟金鈿銀篦了,也再沒有下過賭場玩過賭單雙搖骰子了,可一想到夜裡那張面色嚴肅的老臉,她就怕得渾身哆嗦。

二公主捧著阿弗巴掌大的小肉臉:「阿弗,知道什麼叫小不忍則亂大謀嗎?」

阿弗噘了噘嘴,眼淚汩汩墜落,捂著眸子吼:「阿弗只知道肚子在叫,腦子要爆,阿弗要吃小甜糕。」

二公主:「……」

揩了幾下眼淚鼻涕后阿弗的衣袖就已經泥濘得不成樣子了,她可憐兮兮的抽噎著,大眼睛里的淚水流也流不完似的:「娘親明明說,到了陸府就跟在二爹爹家一樣,這裡的好吃的好玩的就都是阿弗的,騙人,騙人,都是騙人的,阿弗不僅什麼都不能吃,什麼都不能碰,還得給人家的小朋友當陪玩,楞地過成了這樣?欺負阿弗不會算數是不是?阿弗都不用算都知道是自己虧了,啊……」

還沒說完就趴在地上打滾了,小腿使勁的往前蹬,向來就是個嬌氣的小主子。

二公主氣得直捏眉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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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出自《霓裳中序第一·茉莉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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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個廢物又怎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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