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魂銷金(一)

迷魂銷金(一)

自春來,日上花梢,鶯穿柳帶。

這痴男呆女的故事,嚴格檢算,就起始於這樣一個桃花泛水的春日裏。

再確切一點,是起始於相幫①由碧翠晴空裏乍起的一聲吆喝,「芷秋姑娘出局②!」

青漆樓宇上,撫檻前趴着個十四五歲的小姑娘,梳着雙螺髻,翹在粉羅百褶裙里的繡鞋慵慵晃一晃,朝下回嚷一聲兒,「哪裏?」

稍刻,聒耳的男聲躥上樓台,「碧雲街、留園!」

「曉得了!」嬌柔且稚嫩的嗓音如撲撲騰騰的彩雀落下去后,小姑娘旋裙轉身,直奔入正對着撫檻的兩扇門內。

粉裙先掃過一張拓牡丹的羅漢榻,當中墩一張炕幾,兩側各立高方几,盛放着兩盆熱辣辣的海棠。睃眼一過,有暗紅妝案,描花高面盆架等家私,及各色金瓷玉銅、琺琅彩器。

雲履匆匆,轉身撥開水晶簾,晃得內牆上淅瀝瀝流淌過一片碎光。

裏頭原是一間大大的卧房,珠簾下設一丈寬台屏,左側還有一張,綵線交織,所繪閨閣秀女,眼兒餳媚,衣着隱約可見其白雪肌臂,實為霪繪。

右首台屏后所罩的是雕花琢葉架子床,四壁藕帳囂張,被窗畔的風一股一脹地撥動。

小姑娘踅至其後,正欲撥開帳子,卻見一雙嫩筍柔荑先由裏頭撥開了帳,其間爬坐起一女子,烏髮垂錦,半掩一張胭脂淡色的素臉,淺淺柔唇,桃花春眼,糅著一絲初醒的昏沉與憔悴,便是相幫口中所喚的叫「芷秋」的女子。

只瞧她蘭芝一樣的指端抵在唇邊輕輕打一個哈欠,這才啟了口,涓涓細溪一樣的聲線,「桃良,什麼時辰了?」

桃良略微稚嫩的眉梢揚起,青春可愛地笑着,「巳時末了,姑娘可要吃茶?我烹一盞給姑娘。」

帳中踅入一片璨光,將芷秋的眼拔向支摘牗外,是茜紗共柳,紅紫艷芳又一春,無情地將昨日的冬拋卻腦後。

她發一會子怔,細條弱枝的身子方才漸漸感覺到些暖意,抬眉一笑,「才巳時末,怎麼留園就來叫局子?」

「說的就是啊,」桃良將兩片綃帳分掛自床架上的半月鈎,將她攙起,「倒是從沒聽見祝老爺這樣兒早叫局子的,又是在他自個兒的私園子裏擺席,我估計是應酬什麼要緊的客人吧。」

虛扶著至外間,已見兩位二十多的姨娘捧來琺琅鎏金銅盆,臂間相掛幾條帕子侍奉著洗漱。

芷秋落到羅漢榻上去,哈著細腰先執了牙刷蓋兒蘸了珍珠粉漱口。

直待須臾吐了滿嘴的泡沫、捧清水咕嘟咕嘟復漱一遍,方想起來扭頭問桃良,「我昨兒酒吃多了,早上睡得有些死,孟公子什麼時候走的,我怎麼沒聽見個動靜?」

一排檻窗大敞,春意撲朔而來,撩動了桃良的裙衫,粉白交錯,青春大好。她手上捉一件銀紅掩襟素錦褂,提到芷秋身前比一比,「姑娘就穿這件褂子?配那珍珠粉的石榴裙正好!」

得芷秋頷首,她便旋入裏間立櫃裏頭翻相配的裏子裙子,細嫩的笑音由紫水晶簾里高高揚出來,「姑娘還說呢,孟公子卯時二刻就醒來了,我同翠娘芳姑三個伺候他洗漱穿戴,這樣大的動靜兒,恁是沒將姑娘吵醒。孟公子就說索性別吵你了,橫豎他夜裏還要來,送不送的不打緊。這不,我叫廚房裏煮了點粥給他他吃過就走了嘛。」

細細蘸凈面上水珠,芷秋將帕子遞迴一姨娘,沖她吊吊眉,「翠娘,往後還是將我叫起來的好,哪有客人走我做倌人③的不送的?客人原是好心,可這次次『好心』,我次次這樣兒不懂事兒,難免就寒人的心,往後人家可就不來了。」

俏麗姨娘伶俐一笑,正欲應承下來,就聽見門外一刻薄尖利的婦人聲線高高揚起,「好好好、我就說麽,我乖女兒是最懂事的!」

末了,只見一佩環玲璫的婦人閃身進來,寶髻上簪了數支小金鈿瓔,鬢鬟另蘸一朵粉旭薔薇,罩通身的墨綠褙,半掩月白裙,便是這「月到風來閣」的老鴇子袁四娘。

這廂揮灑著一條粉絹,搖曳至芷秋面前,將她的面色一再細窺。直窺了一瞬,方落到對榻,眸中略透慈愛,「我聽見她們說你昨夜吃多了酒,身子可有哪裏不痛快的?」

「沒有呀,」芷秋亦牽出一條帕子搵著面,將滿頭烏髮拂至肩后,「媽媽又不是不曉得我,吃醉了又不多話,也不撒潑,就是多睡一些,醒了也沒個頭痛噁心的,好得很,惱在耽誤了送客。」

「喲,偶爾一回有什麼打緊的呀?」袁四娘拈著帕子笑一笑,眉角疊出一條條細碎的裂紋,割破了那一張風韻的臉,露出金粉銀屑裝裹的風塵,「我在廊下頭就聽見你講的那句話,真是叫媽媽心頭一萬個寬慰。數來數去,這一個堂子裏,就數你最懂事兒,叫我少操好些心。」

言著,那笑容急劇垮下來,帕子一揮,直拍到膝蓋,狠狠一嘆,「你們姐妹幾個你也曉得,露霜、朝暮這兩個不中用,不必提,獨你們四個替我爭氣些。」

說着四個,就將四個細細點來,「就說阿阮兒,哪樣都好,詩詞彈唱不消說,客人巴結得也蠻好,偏是年紀大了,只好意思意思收她個身價銀子嫁了她出去。雛鸞雖是我親生,可那丫頭是個提不起的嫩豆腐,又蠢又笨的,現就做那三四戶客人她還應酬不過來,不是今日得罪這個,就是明日衝撞了那個,我還能指望她?!雲禾也全是個不懂事,巴結客人嘛倒也好,就是性子太潑辣,天天拿着錢去貼那個窮酸舉人,我說她兩句,你猜她怎麼說?」

她自急上眉心,芷秋自笑在面上,眼見桃良抱了衣裳出來,也未關門戶,就在那窗戶底下寬去外衫,兩個裸裎的膊往銀紅褂子裏一伸,笑問袁四娘,「怎麼說的?」

袁四娘躁得拔座起來,替她拉攏衣帶系著,朱霞丹楓的唇喁喁嚷嚷,「那個死丫頭,我才說她一句,她倒潑頭給我頂過來,說什麼『那是我的錢,屬媽媽的各賬銀子一個子沒少全進了媽媽的荷包,下剩是客人賞我自己的錢,我想怎樣花就怎樣花,媽媽問不着我』。你聽聽你聽聽!這叫什麼話?」

她挺直一副腰板,「倒不是我腆著老臉胡說,出去整條煙雨巷打聽打聽,憑他客人結的局賬也好、辦的家私也罷、連着賞銀哪個堂子裏是叫倌人拿一兩的?我袁四娘心地好,才叫你們各人收著客人的賞銀,以後年紀大了,要贖身麽,媽媽也放,你們也有銀子贖。哦,我倒好心當了驢肝肺,叫她給我排場一頓!」

細細花信風,將芷秋緩步送到妝案前,桃良幾人一併過去替她裝扮。

她自坐在髹黑描芙蓉的圓杌凳上窺著鏡中袁四娘的面色,啞聲輕笑,「媽媽不要生氣嘛,雲禾那丫頭,就是一張嘴厲害,平日裏我不留神說話得罪了她,她還要將我好一頓罵呢,倒不是有心的,媽媽不要往心上去。」

「唉,我有什麼往心上去的呢?」袁四娘意態灑脫地揮一揮帕子,仍舊遠遠落回榻上去,「只是你們也要時常體諒體諒我的難處,都說老鴇子心黑,可你也替我算算,你如今十八,當年我將你買回來的時候,你也才八歲,又是認字學藝、又是錦衣玉食將你養到十四歲上頭你才出了堂子迎客,我這才稍回了本,那六年的虧空如今都還沒補上呢!」

「雲禾幾個,哪個不是叫我海一樣的銀子淌在她們身上?滿世界去問,就是皇帝爺家的千金,也沒有我教養女兒費銀子的,她們反倒要來坍我的台!」

蜂蝶合艷,唧唧嗡嗡喧闐著,日頭逐尺偏正,收盡屋內的陽光,只有呼啦啦這一排檻窗抓住了一點點傾落大地的光芒。

鏡中那偏著掛墜珥的花容月貌始終是涼淡淡的笑意,周到客氣,連聲音亦軟和得沒有一絲差錯,「媽媽消消火哩,哪值得這樣啊?她們還小呀,雲禾十七、雛鸞十六,哪裏能坍得了媽媽的台?況且煙雨巷,哪個老鴇子不對媽媽豎大拇指的?媽媽不要煩,我昨日不是還聽說媽媽才剛買了個丫頭回來?等教好了嘛,只怕比我們這幾個還強些,少不得給媽媽賺個金銀滿缽的。」

說話兒間,人已裝扮停妥,梳着油光光的墮馬髻,簪一柄小小玉梳,另蘸一朵西府海棠,襯著銀紅掩襟褂,淺粉百迭裙,挽嫣紅素紗披帛,真道好個緗桃綉野、春色錦繡。

伴着窗外翠羽飄零,袁四娘眼內一亮,提起她一個胳膊直笑,「縱然新買百個千個也不及你一個呀,別說整條煙雨巷,就是整個蘇州府裏頭,哪裏還找得出我女兒這樣標誌風流的姑娘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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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相幫:古代青樓男僕。

②出局:倌人外出青樓應酬,是為出局。

③倌人:舊時吳語地區對伎/女的稱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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誘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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