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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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給女兒落戶,季之白跑了市區好幾趟,終於辦好了。

好多年沒有來過市區,街道變化很大,幾元店變成了通信店,現在的人們學會了吃下午茶,喝濃縮咖啡,市區有了很多家電影院,到處都覆蓋了網絡。滿眼盛世,十年前的那場冰災,從所有人的記憶里被抹去了。

那家磁帶店還在,但老闆說過完年要換營生,有了MP3和VCD機,磁帶被時代淘汰了,沒有人再來光顧生意。陳設還是跟以前一樣,磁帶整整齊齊一盒一盒地卡在木板里,手指一張張滑過封面,在《故鄉的原風景》那裏停住,輕輕一摳,磁帶落到手裏。

「可惜我已經買到了,要不今天肯定得高興死。」

是初顏的聲音,他看到她就站在前面,回頭望向他,說:「之白,你愣著幹嗎?快幫我找一下,有沒有《漁舟唱晚》,也是純音樂,給我哥的。」

哦哦哦,好的,他快速地瀏覽起所有的磁帶,嘴裏念著漁舟唱晚漁舟唱晚,還真讓他找到了,他像個孩子一樣開心:「找到了找到了,初顏,我想請你……」

磁帶遞了過去,卻不見初顏人影,他一時慌了,剛才明明還在,趕緊追出去。店老闆以為他要跑,大聲喊,他又折回來放了十塊錢在櫃枱上。出了店門,轉角看見初顏站在麻辣燙小攤的電線桿旁邊。

「初顏,還想吃麻辣燙啊,今天想吃什麼?」他拿起一個小菜籃,讓她選自己愛吃的,但回頭又不見了人影。

他跑到馬路中間,四處張望,人來人往,就是找不見她。

他忽然想起什麼來,穿越人海,瘋狂地在路上奔跑着,腦袋裏想今天無論如何都要找到她。

錄像廳還在,初顏肯定來這裏了,她說過她想看一部叫《緣,妙不可言》的電影,現在就去排隊買票。

「先生,你沒事吧。」正在收拾櫃枱的售票處小姑娘停下手裏的活,遞給他一張紙巾。

他接過紙巾,才發現自己不知道什麼時候已滿面是淚。

「請問,剛才有沒有看到一位女孩,十八九歲的樣子。」

「我都一個月沒見到客人了,今天是我們店最後一天營業,你可能是我們店最後一位客人——如果你要看片子的話。」

最後一天營業?明明剛才門口還排了很長的隊伍,都在搶票,門口還掛着《緣,妙不可言》的海報。

服務員這次遞過來一包紙巾:「先生,我看你還需要紙巾。送你啦,不用付錢。」

季之白愣愣地接過紙巾,突然拿起櫃枱的日曆,二〇〇九年十二月二十八日。

一切都是幻覺,易初顏已經死了,怎麼會出現在磁帶店裏,怎麼會去吃麻辣燙,十年前沒看的電影,十年後又怎麼會來看。

「你剛才說什麼,最後一天營業?」

「對啊,先生,你……確定沒事嗎?」

「我沒事。那……還可以看片嗎?」

「我剛才說了,如果你願意看的話,你是我們店裏最後一位顧客。」「你幫我找找有沒有《緣,妙不可言》這部電影。」

服務小妹一臉狐疑的表情:「哪一年的?」

「十年前吧。」

「你確定有這部電影?我都沒聽說過,先生稍等,我得查一下我們的庫存片單。」說着,她就在電腦上輸入了片名,「啊,還真的有,先生要看嗎?」

「看。」

「先提醒一下,舊碟片都可能會存在跳針。」

「我能提個要求嗎?」

「先生請說。」

「能幫我出兩張票嗎?我可以付兩張票錢。」

「多出一張票沒問題,錢就不必了。可是,先生,你要兩張票幹什麼?還有人要來嗎?」

「是。」

他進了錄像廳,看得出還是十年前的舊陳設,許多座位都落了灰塵,他挑了最中間的一張座位,屏幕上很快就出現了片頭,有點好笑,又有點傷感。兩種相遇,兩種不同的結局,命運不按套路出牌,意想中的結局沒有出現。

若是十年前看這部電影,初顏應該會跟着又哭又笑吧。

季之白安靜地坐着,看完了整部電影。渴望着哪怕就像剛才那樣的時空幻象,但他真實地感受到易初顏沒有再出現過,孤獨的錄像廳,只有自己孤獨的影子。

沒有一起走過的路,也註定不會在幻影里出現。

電影結束,他很平靜,他知道易初顏不會再來了。起身時,他把兩張電影票,放在了座位上。

初顏,即使你沒有來過,我也要和你一起看完這場十年前就該看的電影。

錄像廳最後一盞燈熄滅了,從此以後這條路上再也沒有人聲鼎沸的錄像廳,誰的青春都註定走完,曾經仰起的臉,最終都會與世界平視,直至眼裏的光芒一點點地逝去。

他走在大街上,風雪灌進了他黑色的風衣里,還可以和風雪抗衡的,只有無盡的孤獨。

下午,他去了趟銀行,從ATM機上取了兩萬塊,易婭在市區工作,這次初顏的骨灰從西藏回來,還有女兒落戶的事,她沒少幫忙。

就約在煒遇開的咖啡館里,這會兒是生意最好的時候,到咖啡店裏喝杯咖啡,正成為市裏最時髦的生活。煒遇正忙着磨咖啡,見他來了,指了指靠窗最裏面的座位,易婭已經到了一會兒。

兩人寒暄了幾句。易婭在市電視台上班,是新聞節目的主編。

他從包里拿出用紙袋裝好的錢,推到易婭面前。

「謝謝你,易婭,早就該還給你了,可惜自從你家搬來市裏,就再沒碰上。」

易婭淺淺一笑:「我還是經常回去的,只是你在廣州上班,每次都錯過了。」她說的是真的,初顏自從那次通話后,再未給學校打過電話,後來她跟着家人遷去市裏,她還經常回家,電話號碼沒註銷,也許,初顏哪天想起要跟她聯繫,還能打得通電話。可終是什麼都沒再等到。

她又把紙袋推回到他面前:「之白哥,你還真是有心人,這錢你不用給我,突然多了一個孩子,需要花錢的地方很多。」

「養孩子沒問題的,你別嫌棄就好,十年前的兩萬塊,很值錢,現在錢都不值錢了。」

「是啊!」易婭嘆息了一聲,看向窗外,煒遇在落地窗前種了紅梅,幾枝紅梅枝傲立着,「之白哥,錢你收好,因為這筆錢,也不是我的。」

「不是你的?」他疑惑地看着易婭,就是她當年說借給他這筆錢,他才有機會去復學,他也想不出在那個年代除了易婭家誰還願意一次性拿出兩萬塊借給一個窮途末路的小子,兩萬塊,是他四年的大學學費。

「是初顏的。」易婭喝了一杯咖啡,真苦,雖然不爽初顏有那麼多事都沒告訴她,也知道初顏的雙手沾了那麼多人的血,可對她也還是恨不起來,可憐又可悲,這樣的人生。反觀自己的生活,平淡,卻幸福。她常來煒遇的店裏,煒遇經常說,咖啡就要喝最原汁原味的苦咖啡,才會齒有餘香。

她淡淡地告訴季之白,錢是當年初顏從信用社取出來準備給易初堯治病用的。「後來,她在逃亡的時候給我打過一次電話,還在問錢是否轉交到你手上了,她對你,很愧疚。」

季之白怔怔地望着杯子裏的水,他從未想過,錢會是初顏留給他的。他端起水杯,一口氣把杯里的水都喝光,涼得很透徹,比風雪還要冷。

煒遇過來,拉了條凳子坐下。

「之白,有沒有考慮過讓季深在市區念書,我家裏完全住得下,正好和弟弟還有個伴。」

季之白搖搖頭,他已經錯過了女兒前面這一段完整的童年,怎麼都不會再錯過她接下來的人生。

煒遇知道他不會同意,也不強求,但還是說了:「或許,是不是可以讓她自己選,跟爸爸,還是跟着舅舅生活,多一個選擇,不是壞事。」

「你放心,我會想辦法讓她遷去廣州,最多三年就可以隨遷,讀書也不會有問題,我去我們學校的附屬小學申請。過完年,我就帶她回廣州,重新開始生活。」

「這樣也行,如果有機會,市裏的師專也會招講師,你要是能轉過來,大家生活在一起,有個照應。」

「煒遇,我知道你放心不下孩子,但是請你相信,我會照顧好她,也會時常帶她回來見你。畢竟除了我,她在這個世界上,還有骨血之親的,就是你了。」

煒遇不再說什麼,一開始也不抱希望,只是未來季之白肯定會結婚,會有自己的家庭。想到這一點,難免替孩子擔憂,話到嘴邊,終究是沒再說什麼。

易婭沖前台招了招手,打着招呼,前台過來一個人,挨着易婭坐下,挽着她的手。

「溪澈,你這手鐲不錯啊,新買的吧。」

「新買的,好看嗎?我也給你帶了一個,等下拿給你,前不久我帶孩子回高橋看爺爺奶奶,在市場上淘到的。」

「真好看。對了,還沒給你介紹,這是之白哥,就是……」

「我知道之白哥。我是李溪澈,煒遇是我先生。」

好像在哪兒見過,名字也有點熟悉。易婭見他疑惑,說:「溪澈就是赤崎警官的女兒。」

他恍然大悟,原來是赤崎警官的女兒,怪不得眼熟。這麼多年,他雖然偶爾和煒遇有聯繫,但相互都不曾問起過對方的生活,若不是這一次,他都不知道煒遇已經成了家有了孩子,他唯一知道的,就是煒遇出來后,沒有再當警察。

「哎呀,快講講你們的浪漫史吧。說真的,我都沒想過,你們會在一起,我記得煒遇哥當年可是你爸讓人去抓的。我也記得,你恨死了煒遇哥,造化弄人,你們最後成了一對。」

李溪澈倒是落落大方,一點也不在乎,嘴很快:「我當時真的恨死了煒遇,我爸當年入院后落下一身的毛病,他年輕時本來就中過槍,受過重傷,後來差點中風,還好我們勸他辭了職。我那會兒就想考警校,以後當警察,跟他一樣。」說着,戳了一下煒遇的腦門,「那時我經常陪我爸去探監,知道了整個故事的來龍去脈,有很多年,我想親手去抓易初顏歸案。

「可是,想知道她的下落,只有從他那入手。高中畢業后,我成績不好,也沒考上警校,他出來的時候,還是我去接的。我也不知道為什麼,就愛上了他。」

「原來是這樣,這麼說來,還是你追的煒遇哥吧。」易婭笑着說道,時過境遷,誰又會真的和歲月過不去呢。

「這麼說也可以,神奇的是,我還怕我爸不同意,猶豫了好久,沒想到我跟我爸一說,他舉一萬隻手贊成。你看,這就是緣分吧。」

「就你得意,」煒遇瞪了妻子一眼,「好了,我去招呼客人,你們聊。對了,之白,你要衝洗的照片,我放在前台抽屜,你走的時候我給你。」

「好。」時間也不早了,開車回石井還需要一點時間,孩子一個人在家裏,總是不放心。

「赤崎警官現在好嗎,他在哪兒?」

「我爸挺好的,退了下來,每天在家看看報紙,餵了好幾隻貓,現在就在樓上,幫我們看孩子。你回廣州之前,要帶孩子跟我們聚一下,也讓我爸看看孩子。對初顏,我爸總說,他很愧疚,如果當年他能顧得上,也許我們所有人的命運,今天都會不一樣。」

「都過去了。你幫我跟警官帶聲好,拜年的時候我把深兒帶來。」

季之白起身告別,易婭把他送到門口,雪花落在肩膀上,一會兒就雪白了。

「之白哥。」

「嗯。」季之白站在車門旁邊。

「我知道你等了初顏十年,如果她沒出現,或許,你還會等十年。剛才煒遇哥沒說的,但也是我想說的,孩子,也許真的可以跟煒遇哥生活。你的人生,應該重新開始,初顏去了,你不應該再等她。」

季之白仰起臉看向天空,他從未想過這個問題。一大片雪花完整地落在他的臉龐上,十年前的冰雪之災,沒有一片雪花是無辜的,而孩子,不應該生活在無妄之災里,她是無辜的。缺席了的人生補不回來,但人生還有數十年,他會好好守護着她。易初顏可以無所求地付出,身為父親,又有什麼理由做不到呢。

煒遇在咖啡店的窗前看着季之白的車子開遠。

五年前,出獄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找了季之白和易婭問妹妹是否和他們聯繫過,得到的答案都是沒有。他想起自己曾叮囑她往西藏走,但時隔五年,枝子卻杳無音信,不知道她又經歷了什麼。他索性買了票直達拉薩,找了家旅館住了大半年,沿途問遍了所有大大小小的旅館和酒店,但都是查無此人。只要碰到驢友,或者非藏區的人,他都會去詢問,是否見過一個南方的女孩,名字叫作易卉子。

如大海撈針。枝子一定是遇到了什麼事,要不不會消失得這麼徹底,也不會這麼長時間不跟自己聯繫,可是,一個在逃犯,拿什麼聯繫呢?只要聯繫,可能就是自投羅網了。

回到南方后,他在網上求助,搜尋跟妹妹各種可能存在的關聯詞,他用「寒戈母貓」的ID隱身在各個社區。甚至創建了「尋找卉子」的論壇,他以原創推理小說的斑竹(版主)身份,在論壇里發表了許多推理故事,把南方小鎮、母貓、陶塤、小葉梔子、剔骨的故事隱秘分散於各個故事裏,只要枝子能看到,就一定知道是哥哥在找她。他還不斷發起「尋找在西藏的卉子」的活動,五年間,不斷地收到網友的各種信息,好幾次他都以為就要找到妹妹了,但最終核實后都不是。

他希望哪一天妹妹能偶然看到這個論壇,看到跟她相關的故事,哪怕只有萬分之一的概率,他也要試試。

他猜想過無數種妹妹可能會選擇的生活,比如在拉薩待了兩年,迫於生計,回到南方了;又比如最壞的結果,可能遇難了。但他從未想過妹妹竟然是因為懷孕,為了保護孩子,從此隱秘於卡斯木村周邊,再不與前塵往事有任何牽扯。

打烊后回到樓上,桌上已經擺滿了菜,岳母還在廚房忙碌著,岳父戴着老花鏡坐在電視機前翻看報紙。

「煒遇,你還記得十年前的那場冰災嗎?」

「記得。」他一邊洗手,一邊回復著。

「今天的報紙出了冰災十周年的回憶特刊。我記得那一年你剛來實習,還是個警校的學生。」

「那時候你還是我師父。」

「你這小子,竟敢娶師父的女兒,把師父變岳父,這一點,打死我都想不到。」

見煒遇終於笑了,赤崎警官把身邊本就開着的筆記本電腦拿起來:「來,你過來。」

煒遇走過去一看,正是「尋找西藏的卉子」論壇頁面。

他很驚詫,師父比他想像中知道更多。「師父,你是怎麼知道的?」

「當年我一直想,易初顏肯定是辦了假身份證,那個年代,辦假證的太多了,所以才一直追捕不到她的信息。沒想到,她用的是你們姐姐易卉子的真身份證,是我疏忽了。如果我當年就想到了,可能現在又不一樣了吧,至少孩子不會跟着受難。身份證是你找人辦的吧?」

煒遇不說話,當年託了關係辦了一張姐姐的身份證。

「難怪你選擇不辯護,寧願多坐幾年牢。」

「師父,不,爸,你是怎麼知道這個論壇的?」

「我能怎麼知道?還不是你上次回老家修墳園的時候,我再次看到了你姐姐的名字,我突然醒悟,嘗試用網絡搜索,竟然讓我搜到你建的這個論壇。連載我都看了,寫得還不錯,你天生是塊當警察的料。可惜了。不過,當個網絡懸疑小說寫手也不錯。」

「爸,你恨我妹妹嗎?」

「為什麼要恨,都是命運弄人,有很久我都很自責,自己無意中的一個不留心,造成了大錯,唉。說起來,還得感謝你,要不是你通知了所里,當天晚上我是真的很難逃出去。你妹妹也是個天才啊,把那麼美的地方佈置成了陷阱。星星之眼,名字還挺好聽,可惜,可惜。」赤崎警官扶了扶老花鏡,世事滄桑,剛才他在窗戶邊看到季之白的身影,他已不是當初風雪裏的少年。

誰能說成熟穩重,不是歲月賜予的另一種悲哀呢?

「爸,我其實現在都不知道,當年替妹妹做的選擇是否正確,但在當年,確實沒有路可走。」

「我懂你,可能換了我,也許也會不理智。我也想問你,如果知道是現在的結局,你還會選擇讓妹妹獨自一人流落他鄉嗎?」

「不知道,我當時想的是,等我出獄后,找到她,即使她一輩子都要隱姓埋名,我也可以養着她。妹妹從小吃了太多苦,這個世界對她,沒有一絲溫暖。」

「但你要知道,互聯網越來越強大,即便是現在不落網,警方也會有辦法找到她,只是遲早的事。大人就不說了,只是孩子可憐,這麼小就沒了媽媽。」

岳母把最後一道菜端上了桌。

孩子喝完奶睡著了,煒遇去搖籃前望了望,新生嬰兒純潔如玉,毫無保留地信任這個世界。他想起童年時的枝子,比自己只小一歲,全家都寵着她,被保護得很好,連踩着花都怕花會痛,可是殘忍的命運卻將她推向了懸崖峭壁,粉身碎骨。

溪澈從後面緊緊地抱着他,擦掉他臉龐的淚水。

從西藏回來后,煒遇就變得沉默寡言,巨大的悲傷籠罩着他。她把熟睡中的孩子抱起來,笑着說:「孩兒他爸,你親一下我們的孩子。」

煒遇輕輕地在兒子臉上親吻了一下,瞬間心裏柔軟了許多。

「過幾天,我們去把季深接來住一陣子,以後我們也經常去廣州看她,好不好?」

煒遇點點頭。

晚上,季之白把新沖洗的照片拿了出來,是最新拍的一張星星之眼,又從抽屜里拿出以前拍的,一張張擺好。這十年,他拍了很多,每一年寒暑假各選了一張沖洗出來。照片里的景都一樣,唯獨天空不一樣,角落的日期不一樣。

太陽和星辰,晨暮與朝夕,十年的記憶都在這裏。

他拿起日期最早的一張,是二〇〇〇年冬天拍的,那一年他復學,回到大學,年底拿了獎學金,用四百塊買了一台索尼自動相機,買了一卷膠捲,也是風雪之夜,他拍了第一張星星之眼。那晚的星星之眼是怎麼樣的呢?他努力回憶,也不過是只能想起雲捲雲舒,未見繁星。

那時的自己還是個少年,長發遮掩,跟現在的平頭短髮完全不一樣。

十九歲的季之白,站在星星之眼,不知道為什麼,如此深山幽谷,他一點懼意也沒有,他想再聽一曲《故鄉的原風景》,想在這裏再看一眼穿着潔白斗篷溫潤如玉卻苦難纏身的女孩。

初顏,你好嗎?我不知道你在哪裏,我曾經說過,這裏就是我們的原故鄉,我想,你一定還會回來的吧,儘管我知道,你可能此生都不會再回來了。

季之白又抽起了一張,是二〇〇四年的夏天,這一張有漫天繁星,照片上隱隱約約的,竹葉尖的綠色明顯比冬天要深許多,就這一點點的變化,兩張照片竟然氣質很不一樣。

二〇〇四年夏天,他很輕鬆,很早就接到了保送本校研究生的通知。

初顏,你好嗎?我想以後留校當老師。其實就是哪兒都不想去,總覺得在一個固定的地方,不會讓我分心,總能等到你的消息。今晚的星星之眼有星星,星空廣闊無垠,遙不可及,就像你一樣。我把它沖洗出來,寄給你,好嗎?

他想了想那個時候自己的樣子,平頭就是那一年開始剪的,別人都在想着畢業旅行,他默默去把頭髮剃成了平頭,眉目還是那分眉目,自己卻覺得成熟了不少。

他又拿起了一張,是二〇〇七年的冬天。在經歷了漫長的是否能留校的等待結果之後,他最終拿到了學校發的offer(錄用信),是那一屆唯一留校的碩士生。那一晚的星星之眼,有皎潔月色,灑在竹葉尖上,照片都有點曝光,該把相機配置升級才行了。

初顏,你好嗎?我留校了,以後會當講師當教授吧。我想給你寫信,可是不知道你的地址。我媽這幾年都自己一個人生活,我說讓她跟我去廣州,她不去。她的記性明顯差了許多,但她每天都去那座廢棄的佛堂為你祈福,我想,她其實是在為我祈福吧。她徹底老了,除了知道我愛吃什麼菜,對我的生活一無所知。但這大概就是原鄉之於我們每個人的美好吧,不管你去了天涯海角,都有人惦記你,可能是父母,也可能是戀人。對我是,對你也是。我想念你,我知道你此刻不會出現,但我可以等,等到你出現為止。

他又拿起了一張,是二〇〇九年夏天拍的,沒有星空,好像和往年的風景沒有區別。

初顏,你好嗎。我剛去爬山,山上的小葉梔子盛開了,我很想你。

你離開快有十年了,時間過得真快,我今天在家裏收拾,你猜我翻出什麼東西來?是我從前登台的戲服,大武生的戲服,想想真遺憾,生旦凈末丑,我只唱過武生,沒唱過小生。當年也就學了個皮毛,薛平貴出征的詞我都忘得差不多了,空翻也翻不來了。歲月可能就是這樣,有些東西會日益消退的,唯獨我對你的記憶沒有褪色。我記得你送給我的風信子,記得你在凜冬之夜和我生死與共,記得你閉上眼我親吻過你的眼睛。我覺得有這樣的記憶,人生足夠了。你也許已經不記得我在台上的樣子了吧,可我還記得,我看到你在新開田那條路往湖邊奔跑的時候,看到車開進湖泊里的時候,我使盡了我人生中最大的力氣鳴鼓,我不知道為什麼要那麼做,然而我就是做了。昨天我也找到了兩根鼓槌,可惜,再也不會有機會用上它們了。

有句詩詞怎麼說來着,花發多風雨,人生足別離,對我來說,和你的一次別離,就是我餘生里所有的別離之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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