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第二章

一年前。

齊國都城潼陽。

古老的城牆上刻畫着飽經風霜的歲月痕迹,低低矮矮的民房上裹了一層銀白。

臨東的一家醫館里混雜着濃郁的草藥味兒,後院裏堆積了不少中草藥。

宋離坐在木墩上,認真地把每種草藥分批切割裝撿,動作機械而重複。

不一會兒醫師孔恬從外頭走進來,朝她招手道:「阿離,你備好葯匣隨我出診,去南門韓府。」

宋離應了一聲,麻利地解下系在腰間的圍裙,起身去備葯匣。

從屋裏出來時,她的視線忽然落到牆壁的葯柜上。

其中一個葯柜上掛着連翹的木牌,是她上回寫的。但不知為何,那字跡像被某種東西侵蝕過似的,竟然變得模糊不清了。

宋離盯着它看了許久,孔恬忽地打起帘子,催促問:「備好了嗎?」

宋離回過神兒,「備好了。」

二人離開醫館,乘坐簡易的兩輪騾馬車前往韓府。

外頭天寒地凍,街道上行人稀少,路過一家打鐵的商鋪,那男人跟孔恬打招呼。

宋離偷偷地瞥了一眼,眼神里充滿著探索欲。她來過這個地方兩回,上一次突兀匆忙,這一次則稍久些。

據她所知,目前的所在地是一個叫齊國潼陽的城市,孔恬是她的主人,經營著一家醫館,在城內頗有名望的樣子。

主僕乘坐騾馬車走了近半個時辰才抵達韓府,守門的僕人將兩人請入進去。

府內建築面積寬廣,格局方正,亭台樓閣均是粗獷古樸的風格,每個角落裏都瀰漫着遠古時代的印記。

宋離背着葯匣跟在孔恬身後,二人行至後院內宅,僕人在門口喚了一聲家主。

一人從屋內走出,是個形貌昳麗的年輕人。

那人頭戴長冠,一身素白深衣袍服,領口及袖口為玄色,均綉著回紋圖案。

腰束大帶,革帶上鑲著做工考究的金玉,氣質溫潤,儀態從容。

他的身量雖高挑秀挺,五官卻還未完全長開。

一雙人畜無害的桃花眼,眼尾一顆小紅淚痣,唇紅齒白的,並沒有成年男性的稜角,眼神清澈明亮,看起來頗有幾分靦腆清純。

起初宋離還以為他不過十六七歲,後來才知對方剛行過冠禮。

韓老夫人的頭風病一直都是孔恬在診治,韓琅跟他熟識,朝他行揖禮。

孔恬回禮。

韓琅做了個「請」的手勢,有些擔憂道:「今早祖母頭疼得厲害,恐要勞煩先生施銀針緩解疼痛。」

孔恬捋鬍子,「我先去瞧瞧。」

韓琅領二人走進室內。

韓老夫人病懨懨地躺在床榻上,頭上裹着頭巾,一點風都受不得。

孔恬向她問了聲好,而後坐到床沿診脈。

半晌后,他仔細觀察韓老夫人的面色,又詢問了一番癥狀,她一一作答。

孔恬捋鬍子沉吟片刻,命宋離備銀針。

僕人送來溫水和乾淨帕子,宋離麻利地攤開針灸袋,細如牛毛的銀針整齊地排列在布袋上。

一切準備就緒,閑雜人等紛紛退了出去。

孔恬認真地凈手。

宋離攙扶病人坐起身,並取下她的頭巾,做針灸前的準備。

孔恬取銀針刺韓老夫人的百會、合谷等穴。

他聚精會神捻動銀針,宋離則在一旁打下手幫襯。

室內靜默無聲,這場針灸診治持續了半個時辰才結束。

收起銀針后,孔恬道:「去取溫水來。」

宋離應了聲諾,前往耳室朝韓琅說了送水的要求,他微微頷首,朝婢女做了個手勢。

這是宋離到這兒第一次見到樣貌姣好的男性,不由得多瞥了他兩眼。

他的長相是非常古典雅緻的,皮膚白皙,唇色艷麗,很像鄰家初長成的少年郎,氣質乾淨,惹人親近。

宋離用欣賞器物的眼神打量他,出於職業習慣,把他當成了一件精美的物品進行勾勒、透視,好似紙上沒有靈魂的畫作。

稍後婢女送來溫水,宋離伸手接過,自顧進主屋。

「溫然。」

裏頭傳來韓老夫人的呼喚。

韓琅進去看她的情形。

孔恬在木片上開好方子,韓琅接過細看,並認真記下他的叮囑,偶爾詢問兩句,孔恬皆一一作答。

交代清楚后,家奴送上診金,主僕離開了韓府。

回到醫館,宋離按孔恬的吩咐配藥給韓府僕人。

把他打發走後,她又趁著空閑重新取下連翹的木牌,再次寫上「連翹」二字,並將其掛了上去。

之後幾天宋離都在醫館里干雜活兒,孔恬性格溫和寬厚,只要做好分內事,就不會苛責。

他經常出診,有時候宋離會隨行,有時候則守在醫館里。

這日上午主僕出診潼陽學宮,恰逢學宮論道,諸子百家中孔恬屬於醫家,對論道也頗有幾分興緻,診完病便前去圍觀了一回。

宋離沾了他的光,也得幸長了百家爭鳴的見識。

此刻學宮辯台上法家與儒家對陣論戰。

儒學提倡禮教,重五倫,講究仁義、君子德行修養。

法家則提倡中央集權,以富國強兵為己任。

兩種不同學派皆展開自我辯論。

一道洋洋盈耳的聲音在辯台上不疾不徐,「先生抨擊諸侯國狼子野心,禮崩樂壞,琅卻以為,王權衰敗,主因還是出在周王室自身。如今大爭之世勢不可擋,不論哪家學派,皆應以民為主。

「民乃諸侯立國根基,先生提倡教化仁政,琅深以為然,只是群雄紛爭,唯有國富民強,爭得一席之地,方才有資格去講仁與禮。」

「你這是謬論!」

跪坐在辯台上的中年男子神色激動,慷慨激昂道:「仁政與禮制方才是長遠之道,周禮流傳數百年,以禮治國,以德服人乃傳統天道!」

底下的眾人交頭接耳。

由於聚集在辯場上的士人太多,宋離只得踮起腳尖張望。

透過一顆顆涌動的腦袋,看到辯台上的少年一身鴉青色交領右衽深衣跪坐於席上,兩手放置雙膝,氣度從容不迫。

「琅以為,禮制所遵從的世襲特權於現今才是有違天道,其制度腐朽衰敗,與如今的大爭之世背道而馳,此等舊制儀禮理應革除,豈能因循守舊?

「先生此前認為教化與仁義能使人向善,此乃人治。琅卻認為,立法規範方能迅速使人明理,此乃法治。

「立法布之於眾,獎懲分明,興功懼暴,定分止爭。以法規範秩序,以法約束王權,不分親疏,皆斷於法,方才是治世之道。」

眾人再次七嘴八舌議論紛紛。

有人詢問起那人身份,一人答道:「那是姜道子的學生,前兩年姜道子還在學宮裏擔任過祭酒。」

「原來如此,我就說這少年小小年紀,卻有這等氣度,原是出自名師。」

台下的人們竊竊私語,台上的人則唇槍舌戰。

韓琅並不認同儒家的政治主張,堅定認為法治才是富國強兵的治世之道,並抨擊儒學恢復周禮是守舊迂腐,而順應時事變遷破除舊禮,大刀闊斧改革才是諸侯國的生存出路。

兩種不同學派觀點針鋒相對。

與大儒論戰,少年郎毫不怯場,渾身上下都透著超齡的老沉。

他的言辭犀利,思路清晰,完全沒有平日裏的謙和溫雅,變得激進狂熱。

那種狂熱源自於他的信仰,對法治強國的信仰。

人群中的孔恬有心發難,故意高聲問道:「敢問先生,若是君主犯法,又當如何?」

此話一出,台上的韓琅微微側頭,視線落到孔恬身上,朝他行揖禮,並回道:「以法為尺,不殊貴賤,方能使民信服。」

孔恬捋鬍子,「我卻不以為然,若法大於天,則使君主恐懼,如此法治,還有哪家諸侯國敢啟用先生?」

韓琅謙遜道:「冰心見月,琅資質尚淺不足為道,但琅深信,法家之益終會得人慧眼識珠,大放異彩。」

孔恬笑了笑,並不認同他的理念,不過也沒有作答。

旁邊的宋離聽得不甚明白,只覺得辯台上的人跟那日所見的大相徑庭,明明是同一個人,神態氣質卻發生了翻天地覆的轉變。

那日她對韓琅頗有幾分印象,均是清純靦腆的模樣。

而今天的韓琅,卻銳意激進,甚至反叛鋒利,猶如一柄淬毒的刀。

許是察覺到她刻薄挑剔的目光,韓琅遠遠的同她對視了一眼。

那時他跪坐在辯台上,神態從容,一雙似醉非醉的桃花眼裏掩藏着窺透人心的涼薄冷酷,看起來很不好相與。

就在二人視線交匯的瞬間,宋離敏感地察覺到某種陌生又熟悉的磁場在悄然聚攏。

她也說不清那種奇妙的感覺,就是本能意識到它正在一點點侵蝕她的感官,蠶食她的神志。

時間與空間在悄然間發生了微妙的轉變。

也不知是她的聽覺失靈還是其他,周邊嘈雜的聲音忽地消失不見,緊接着視線也變得模糊不清。

她困惑地扭頭張望。

四周一片混沌,唯一的光亮則是辯台上的那個人。

那人一動不動,就像被定格似的,仍舊保持着先前的對視。

他們之間相隔甚遠,彷彿隔着人山人海,與滄海桑田的歷史洪流。

那一幕不禁令宋離愣住,鬼使神差的,她試圖朝他走近。

然而片刻后,她的聽覺又恢復了正常運行,耳邊隱隱聽到一種機械轉動的「嗒嗒」聲,就像床頭柜上的鬧鐘聲。

那道跨越時空的「嗒嗒」聲猶如黑暗裏的一盞明燈,它以最快的速度穿透過無數平衡空間,瞬間喚醒了她沉睡的五感意識,促使她在混沌中猛地睜開了眼睛。

從公元前441年冬,回歸到了2017年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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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與美強慘二三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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