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皇后劫,心上之人不可及(2)
十五歲那年,額祈葛(父親)帶我進京同順治完婚,我們在行宮從初春等到盛夏,順治一直借故挨延。
「額祈葛,我不要再等了,我要出去玩。」
「都什麼時候了、」
「難道我進宮後會有好日子過?」
當多爾袞被毀墓掘屍的消息傳來時,額祈葛終於默許我出行宮遊逛,他也隱隱知道,這或許是我人生中最後的自由和快樂。
沒想到當天晚上,我竟遇見了他。
那時我正將一個盜賊追到街角,盜賊突然亮出匕首,我心下一慌,一隻有力的手已經緊緊扼住了盜賊的手腕。
「好功夫呀!」我不禁拍手讚歎,他揚起乾澀的嘴角,回了我一笑。我從未見過這麼溫暖俊逸的笑容,彷彿一道天光劃破陰霾,又好似冰封的積雪終於融成春水。
我以道謝為由請他喝酒,他將目光從我臉上移開,有些驚訝地看着我的異族裝束,我便佯裝自己是來湊熱鬧的蒙古姑娘。
可他冷峻的眼眸還是徒生一縷嘆息,為眼前的我,也為傳聞中的我。
我挑了一扇可以看到星空的窗,和他對坐暢飲。京城的酒沒有草原的濃、風也沒有草原的烈,可我卻迷迷糊糊地醉了,思緒隨着他的言語飛揚,夢中懸着他最思念的故鄉圓月。
他發出夢囈般的輕嘆:「我戴着面具過了好些年,這是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卸下,如果不能再遇見你的話。」
他讓我千萬別進宮,我聽話地點頭,告訴他自己會回草原去。他為我鬆了口氣,我黯然的心底漾起綿綿感激。在所有人都艷羨皇后之位的時候,唯有他眼中流淌著溫暖的憐惜,可是我再也不能見到他了,風刀霜劍會把他的面具刻畫成什麼模樣,我也再不能知曉。
「你呢,繼續做俠士,遊歷天下么?」
「嗯,我會的。」他輕輕點頭,笑容溫暖和煦,眼眸卻深沉似海,像我迷惘的心緒,亦夢亦幻、浮浮沉沉。
我終是入宮做了皇后,順治跟我預想的一樣不好相處。成婚不到一個月,嬌奢、無禮、任性……各種閑言便傳遍了整個宮宇,我不以為意,他則愈加生氣。
太后姑母竭力勸和,總是想方設法將我們二人留在慈寧宮的偏殿交談。
「你知道自己錯哪了嗎?」順治表情冷淡、語氣輕蔑。
我腦海中又浮現起他那如冰雪消融般的和暖微笑,他即便戴着面具,也斷不會如此冷酷。好在他沒有被世事囚困,能繼續瀟灑地遊走江湖,雖然與深宮中的我遙遙相隔,但每每想到,我都甚為安慰。
「我有什麼錯,不就是讓你討厭么。」我淡笑着,側頭望向窗外的浮云:「不過,我不介意你討厭我,因為是我先討厭你的。」
順治勃然色變,揚手打翻了桌上的杯盞,這是第二次。
第一次,是大婚之夜的合巹金杯。
「什麼美麗聰慧,朕看多爾袞不但心毒,眼也瞎。」
「攝政王在世時對皇上也還好吧,又何必這般詆毀。」
金杯擲地,酒水落在青黑色的地磚上,像對亡人的祭奠。我將手中的金杯傾斜,跟着祭了一杯,我今生的酒在那個滿天星斗的夜晚就已經喝夠了……
我不怕被廢,可是當廢后詔書傳來的時候,我卻似遭受晴天霹靂般愣在原地。
給我送來廢后詔書的人,是本該在江湖遊冶的人,是被我贊為俠骨柔情的人,是我在深宮中寄予安慰的人。
他緩緩走來,幾步之遙的距離,卻像隔着一道輪迴般疏離。
「博爾濟吉特氏接旨。」
他哀傷的眼神殘留着幾縷餘溫,可聲音卻如同一切宣旨的侍從那樣冰冷。天狠狠地黑了下來,宮殿重重的暗影將我們單薄的影子吞噬,以心為囚,是最殘忍的溫柔。
我起身接旨,他的手微微顫抖,卻遲遲沒有開口。
「我叫諾敏。」
「諾敏,對不起——」
「你叫什麼?」
「滄海。」
*
「啟稟皇上,靜妃娘娘前來賀喜。」
我在外殿已聽到順治的嗤笑,但還是正了正神色,走了進去。
「恭喜皇上、皇貴妃新添皇子。」
「這可奇了,朕還以為你一輩子都不會低下頭來。」順治皺眉打量着我,董鄂氏也顯得頗為好奇。
「聽聞皇上為皇子大赦天下,可否也赦免我?」我嗅到了危險的氣息,卻還是平靜地說了下去:「此後皇上眼不見為凈,可謂一勞永逸。」
「你憑什麼認為朕會放了你?」
「憑你討厭我。」
一片靜默之後,我步出了宮門,順治終於放過了我,可我的心情為何還如此忐忑,彷彿還在大海中顛沛流離,未得解脫。
廊下的他依然戴着面具,木然而立。
「滄海,我可以回草原去了。你能跟我一起么?」
他望着我,千言萬語哽在喉頭,卻不能發出聲音,只有那炙熱的眼神,越過冰冷的面具,在我身上徜徉,久違的溫暖與柔情。
一道陽光透過廊檐的雕花,照在他的臉上,他乾澀的唇悄悄翕動:「我會跟着你。」
誰知馬車行至山郊時,竟被一群蒙面人所劫,還好我會一點武藝,連忙逃離。誰知那群人竟緊追不捨,一心想要我的性命。
絕望中,熟悉的身影踏着月色而來,為我擋住了所有的刀光劍影。
「滄海、滄海……」我喃喃地喚著,溫熱的血水讓我覺得恐懼,他的臉色慘白如紙,我多希望這只是一張面具。
「還記得初見那晚,我們幫兩個老人追回錢袋嗎?若有來世,我們也做那樣一對相伴一世的夫妻吧。」
「好、好!」我不停地點頭,淚如雨下。
「我已經傳了密(信)去科爾沁,讓親王派人來接你。好好活下去,連我的夢一起……」
*
「額格其(姐姐),出了這座城,就是我們蒙古的地(界)了,把那些傷心事都忘了吧。」弟弟拍了拍我的肩膀。
我輕撫着手中的骨灰瓷壇,上面有兩行歪斜的字跡。那是知道他的名字后,我特意學的一句詩。
「曾經滄海難為水,除卻巫山不是雲。」
我沒見過滄海的水,也不知曉巫山的雲,我只認識那個叫滄海的男子,他讓我知道了什麼是無可替代和至死不渝。
我撥開車帷,南邊是古城悠然的月色,北邊是夾着草香的長風,一半是他的舊夢,一半是我的故鄉。
「胡度(弟弟),我累了,再也不想走了,就讓我們留在這裏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