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制簪師,一簪綰起一世情(3)

第一卷 制簪師,一簪綰起一世情(3)

「柳樂。」由於太久沒說起,他的語氣竟有些遲疑。

「柳樂?和你的形象不甚相符哦。」明心淺笑如霞,將滿庭的晚照都比了下去,她站在明月曾站過的地方,儘管兩人的妝容和衣飾都十分相似,但不論怎麼看,仍是不一樣的風景。

「嗯,確實不符,而且還多少有些諷刺。」柳樂.透過鏤空蝶翼望向日色西沉的天空,眼中泛起追憶過往的悵惘與朦朧:「因為我的母親姓樂,那時候他們還很相愛,遂應景取了這名字。可惜世事難料,不對、應該說是人心難守吧。」

明心無言,只默然走到他面前,用錦扇將他拈著蝶翼的手往下按,示意他別再用迷離的光彩遮目,用清醒的眼睛看世間。

柳樂點點頭,唇角難得出現一縷溫和笑意:「公主前來,不知有何事?」

明心告訴柳樂,依照明月的意願,簪子的式樣相同,但她希望在細微的雕琢、寶石的點綴上能有些許不同。總而言之,她並不喜歡一模一樣。隨後,她也對柳樂訴說了心語。

「其實,我們倆起初並不甚相像,而是隨着時光流逝,越來越像孿生姐妹。對於追求獨一無二的你,或許很難想像吧。姐姐她、總是有意無意地效仿我喜歡的事物,從口味到穿着、舉止到興趣,全都一一相同。桃花妝、綺霞裳、流雲鈿、輕雁眉、殘雪驚鴻粉、陌花海棠脂……她好像,忘了她自己。」

「我不想身旁有個一模一樣的影子,更不想她捨棄自己的本心,活成我的影子。」

「我很贊同你的話,但我答應明月公主在先,所以、及笄之禮的簪子註定要一模一樣了。不過我這裏倒是有一支簪子,絕對獨一無二,你若不嫌棄,便可以相送。」柳樂說完,從衣襟拿出一支木簪。

「這些年我雖揚言打造『獨一無二』的簪子,但民間仿的很多,而這支木簪,絕不會有人仿造。」

「哦、這是何故?」明心好奇地接過木簪,簪子是柳木質地,幽柔沉靜的黛色,用絕妙的技藝,雕琢出一個美麗少女,少女面龐精緻、盡態盡妍,閉目側身,枕夢在瀲灧星河之中。

「因為誰也不會在樸素的木簪上,下深刻的功夫,何況還是絕技。」柳樂陷入黑暗的回憶:「我父親當年就是這般對母親說的,說木簪是世間唯一。我母親深受感動,一簪就是十幾年,結果越來越多的女子戴着美麗精緻的發簪來找她,奚落嘲諷、取笑辱罵,母親終於忍無可忍,用誓言的木簪將父親永遠留在了她身邊……」

明心的柔荑一抖,木簪險些掉落。

「別害怕,當然不是這支。那簪子早已隨我母親入土,埋葬在愛恨塵埃里。」柳樂哀笑着:「誰叫你問了我名字,讓我想起塵封往事,只能勞煩你聽一聽了。」

「何必如此見外,我願意聆聽,你方才不是也聽我說了許多麼。」明心輕撫木簪,清淡微苦的香氣漾入鼻中,心底幽幽牽起一縷溫柔的感動。

「不知道為何,我本該記住許多事情,刻骨銘心的傷痛、沉重哀涼的嘆息,可我偏偏記住了那句幽怨的呻吟,『我要做你的唯一』。」柳樂輕吁了口氣,似乎在悄悄走出夢魘:「後來,我練技藝的時候也雕刻了木簪,想着以後若遇見尋求唯一的姑娘,就送給她。當然是在她不害怕、不介意的情形下。」

「早就說了不介意呀。」明心將木簪插入髮髻,微笑着道謝,而後又悵然一笑:「雖說是姐姐依着我的喜好,但我們姐妹還是心有靈犀的,因為……我們居然喜歡上了同一個男子。」

「我是堅信唯一的。」柳樂卻不置可否:「所以,我覺得即便你們喜歡同一個人,那也是不同的喜歡。」

「我不太明白你的意思?」

「希望你永遠都不用明白。」

因為明白,就意味着看穿,看穿之後,便是曲終人散……

*

「當年兩位公主都單獨找過你,並且提了不一樣的要求?」御(察)司的殷大人悄悄看了皇上一眼,有些忐忑地問道。

「嗯,因是明月公主先提的,故按她的要求,制了一模一樣、絲毫不差的兩隻簪子。」柳樂雖被押跪在地上,但神情仍似三年前那般陰沉冷傲。

「然後呢,你為了你那『獨一無二』的傳說,在其中一支簪上下了毒?」

柳樂冷哼一聲,懶得回答。殷大人正欲問皇上要不要動刑,旁邊的司佐戚大人卻搶先開了口:「簪子制好之後,要呈給帝后、公主們看,再由司寶女官籌備及笄之禮,倘若最初就下了毒,應該會被發現。」

戚大人是寵妃戚貴嬪的兄長,制簪師入不入罪他一點興趣也沒有,他希望把此案歸於宮斗,當然是落罪在明心公主身上才好。說明皇后教女無方,表面賢淑,內心狠毒,縱容親女毒(殺)庶女,愧對皇上的信任,不配母儀天下。

「有意思,這位大人是在為我辯解嗎?既然如此,為何不早些稟明,以至朝廷白費三年人力來抓我。」柳樂蔑笑道:「還是說,接下來的好戲,很值得這麼做。」

戚大人的心機被道破,神色不由一變,趕忙先發制人:「你當然需要抓了,原本姊妹情深、形影不離的兩位公主,為何會分別單獨來找你?這其中,難道沒有什麼古怪嗎!」

此話看似質問柳樂,實則將疑雲全都引到了兩位公主身上。

明月明心,一個執着地要求兩支簪子全然相同,一個懇切地希望兩支簪子稍有差別。儘管最後的結果,是明月插著一支滿是劇毒的簪子,暴.斃在寢房,但從兩人私下對制簪師所提的要求來看,莫非她們、都曾動過下毒的念頭?

一模一樣,以便偷偷調換毒簪。稍有差別,以便暗暗識別毒簪。

沉默的皇上突然開口,但問的卻是另一件事:「初見那天,你為何會破例答應制簪,是被月兒的話給感動了嗎?」

「當然不是。」柳樂嘆了口氣:「我由於制簪,常年同女子打交道,所以嗅出了她們姐妹情中的危險氣息。制簪師,殺人於無形,救人於無名,只能盡一點微薄的心力。」

「所以,你把能解毒的木簪送給了我。」明心公主走了進來,依舊是晚霞成綺的黃昏,她抬手輕輕抽出那支柳木簪,簪頭的少女還在美夢中恬然,一顆晶瑩從臉頰滑落,哀悼著破碎的姐妹情:「我看着姐姐一次又一次的換簪,以為她只是執拗地想和我擁有相同的一切,直到太醫.驗出簪上有毒,才恍然明白,她的心愿,已經從成為我變成了取代我……」

「不對,明月才不會下毒!她是被人害死的!」上官峻受不了這樣的打擊,痛苦地搖頭。

「沒錯,她確實被人所害。」柳樂頗為遺憾地感慨:「毒藥,想必是哪個企圖禍亂後宮,讓自己坐收漁人之利的嬪妃所給。而心毒,應該是上官駙馬你所下吧?」

上官峻惘然想起,自己告訴明月,還是決定聽從家族的安排向明心求親時說的話:

你若能取代她,該多好。

這是點燃心毒的火焰。銘心刻骨的情怨、痛苦蝕心的執念,將生命燃燒成灰煙——

「別擺出一副高人的樣子,你定也是因她嫡公主的身份,才選擇救她!」上官峻惡聲道。

面對如此質問,柳樂卻沒有回答的意思,而是側頭看向明心:「你現下,不再喜歡他了吧?」

「嗯,我已經看穿了,喜歡和喜歡,還真是各不相同。」明心惋然苦笑:「他喜歡姐姐,卻因為權欲而娶我。姐姐去后,他不敢面對自己的過錯,把一切都推到我身上,愛不起,也傷不起……」

柳樂聽着,卻忽覺一陣暈眩,若不是被侍衛押著,險些摔倒在地。

「你沒事吧?是不是解毒的木簪給了我,讓你出了什麼變故,才會被他們抓到?」明心擔憂地問。

「沒事,是被抓之後一直沒吃東西而已。」柳樂訕訕一笑:「哪有什麼變故,我是見你藏着心事寂寞度日,心有不忍,遂故意被他們抓到,讓真相公之於眾。」

「你是想把明月公主的毒封藏在心底,保留較為乾淨的記憶吧。可是,真相本就該說出來,雖讓人心牢成囚,但也讓人心靈自由。」

「你這歪門邪道的制簪師,居然在這談起情來、」

皇上做了個手勢,示意侍衛堵住上官峻的嘴,別讓他再口出惡言。

「你是怎麼覺察出月兒不妥的?」皇上沉聲道。後宮佳麗三千,嬪妃鬥豔、公主芳妍,表面繁華熱鬧,暗處幽怨寂寥,他閱人無數,卻還是無法看透人心。

「想是制簪久了,細膩如髮絲的心緒,也能悉數察覺吧。明月公主說她從未過過自己的生日,確實非常傷感。可是、她好像忘記了,她也從未替她母親做過忌日。執著自己不曾擁有的,捨棄自己本該感念的,危險的氣息自然愈加瀰漫。」

「真相已明了,我也該告辭了。」

「等等!」

*

「父皇,我想隨柳樂一起走。」

「公主怎能嫁給制簪師呢?」皇上皺眉道。

「公主不可以,但庶民可以。」明心切聲央求。

「想走就走吧,去尋這皇宮中、大家都渴求的愛情與自由……」皇后不舍地握住女兒的手。

皇上頗為難堪地看了皇后一眼。

皇后惘然一笑,執起夫君的手和女兒相握:「我雖有愛情,卻是殘缺的,儘管在旁人看來已是榮寵,可就愛情而言,唯一才是圓滿。我們的女兒能擁有圓滿的愛,為何不成全呢。」

皇上雖點頭答應,卻仍對女兒自己挑選的夫婿不放心,目光落在她髮髻間的木簪上:「他父母當年不是因為木簪出事的嗎?他居然還用木簪做信物。」

「我問他了,他說鑒於父母的教訓,他還敢將木簪相送,意味着這份愛情,他是下了必死的決心。」

「呵,還真是厲害的制簪師。」皇后微笑着向窗外的柳樂點頭:「快進來拜見岳父岳母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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禁宮浮華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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