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死

生死

唐越只覺身子晃晃悠悠飄向半空,隨著那飄渺的鐘聲向殿外飄去。唐越忽然心中一驚,他乃是個修道的人,一時間猛然悟出這是陰魂出體了,不敢多想,忙守住心中清明,睜開慧眼一看。

卻見四周圍陰氣一時間都消散去,那隱隱的招魂鐘聲也不可聞,眼前唯有一老一小兩個和尚。低頭一看,卻見自己的身子盤坐在下面,一團白氣守在丹田,氣息心跳全無,只有胸口還有一絲絲若有若無的熱氣。

人分天地命三魂,人之生,天地交泰而生命魂,命魂生七魄,七魄生血肉而成人。人之死,命魂先亡,七魄作亂,血肉精華消散,天地二魂回歸輪迴,在輪迴中洗去靈識轉世。

唐越命魂早已被那棠山老祖血咒咒去,之所以沒有肉身腐朽而去輪迴,乃是因為他用手段鎮壓住了七魄。現在這老僧也不知道用了什麼手段,一下子喝破他四靈守竅的法門,那七魄少了鎮壓,還不立馬飛散了?

「長老為何害我?」

唐越乃是修鍊之人,便是魂魄出竅,也能明白自身處境,一面守在肉身旁,抗拒著地府黃泉引路鍾,一面望著那老僧,開口問道。

老僧抬起頭,望著唐越笑道:「生死幻滅,道友這般人物也看不透嗎?」

唐越聞了此言,見老和尚與他打機鋒,心中不悅,道:「求道之人,生便是生,死便是死,於千劫萬難中尋出那一線生機,方才不負了一場苦修。那同生死,齊壽夭的念頭,卻不在心中。」

話雖這般說,但唐越豈聽不出老僧還有話說?那魂體便落了地,學老僧的模樣,在那肉身旁盤坐下來,正對老僧。

老僧聽唐越駁他,笑道:「生死之迷,自在生死之中,道友若是連生死都不願去看,如何悟透生死?」

唐越聞言,默默不語,半晌心中靈光一現,忽然福至心靈,忙向前合十一禮,道:「長老教我。」

老僧聞言,微微一笑,將手上木槌放下,雙手內縛,結出說法印,一時間唐閱只覺得乾枯老僧一身光明,照入自己魂體肉身之中,頓時唐閱只覺煩惱憂患恐懼,一切邪念盡去,內心無限平靜安寧。

而後老僧手印一變,化作金剛部三昧耶印,頓時老僧身軀在唐閱眼中暴漲,化作一部萬丈金剛。老僧手印再變,結蓮花印,頓時滿地金蓮,環繞四周。

唐越知道這是老僧藉手印演化佛家外相神通,雖然驚訝於這老和尚手段高超,一瞬間便化出金剛、蓮花兩種寶相。但他見識還算廣博,按耐住心中驚嘆,盤坐繼續看那老僧施為。

那老僧卻不管唐越,只是雙手不停,地結印、被甲護身印、如意寶印等種種印法一一演化出來。唐越只覺得那老僧手如車輪,種種印法如水般淌出,那老僧的皮相也隨那印法不斷變換,時而慈悲,時而忿怒,時而莊嚴,時而愁苦......先還是諸天神佛,後來卻隨老僧手印變換,幻作天、人、修羅諸相,而後是下三道的餓鬼、畜生、地獄三道諸相。

一時間演化種種身相,變幻萬千,莫有一個相似。

老僧好似在一瞬間演遍大千世界種種相,而後忽然一頓,停住變換,手上結出一個唐越從來沒有在典籍上見過的手印。由極動而化作極靜,一瞬間唐越神思一晃,只見那老僧面上皺紋漸漸褪去,白須復黑,身軀飽滿,變成一個壯年和尚的模樣,而後慢慢變矮變小,最後化成一個嬰孩。

嬰孩越縮越小,最後猛地一縮一張,化作一片黑暗虛無。虛無之中,一點光明升起,唐越向那光明中望去,卻見那光明無限深邃。

他將目光望其中投,卻只覺整個人都化作一條線,攸的被這點光明吸進去。

那光明無窮無盡,唐越只覺得好似千萬年,又覺得好似是一剎那,忽然之間那光明猛地爆開來,消失無蹤,似乎從來不曾來過。

唐越只覺過了一瞬間歷盡千白輪迴,晃過神來時,睜眼看去,眼前又出現老僧乾枯的模樣。

只是唐越看過去,這老僧坐在那裡,卻又似不存在一般。老僧還是老僧,唐越卻似在那張乾枯的臉上看到方才看到的種種幻相,諸天神佛,天人六道,紅顏骷髏......不能遍數。

「金頂縹與緲,雲海濤里他本空

大佛有還無,萬相叢中我最妙」

唐越腦海之中忽然浮現出前面門柱上那副對子來,頓時覺得有所悟,再看去,卻見那僧人背後現出一個法輪,放無盡光明,照見大千世界種種相,一瞬間演盡無窮生滅,就連那老僧本身,似乎也在生滅之間,恍恍惚惚,似幻似真。

生滅相!

唐越心中一震,眼睛便收不住,直直往那尊法相看去。看了一陣,心中若有所悟,但悟得越多,卻覺所要悟的更增百倍。無窮疑問堵在心頭,好似那流沙從天頂流進來,將心神緊緊壓住,好不難受。

直到唐越實在耐受不住,方才收回目光,正待上前發問時,那老僧卻搖搖頭,張口道:「萬法隨緣,緣法已盡。」

言罷,將手一揮,灑下七團各色寶光,飛入唐越肉身七竅之中,潛入穴竅之中落好。頓時肉身光明大作,唐越只覺得肉身衝出一股無匹的吸力,整個魂體不由自己控制,被那吸力一吸,便落入肉身之中。而後老僧身上一股龍象巨力湧來,頓時唐越整個人飛將起來,向殿外退去。

待退出了殿,唐越身子猶自止不住,一下便衝出了前坪,向那懸崖摔去。

身子往下猛墜,耳旁狂風呼嘯,唐越欲要使出輕身手段,卻發現丹田之中一絲元氣也調動不了,只能直愣愣望著身子砸到河水去。

啊呀!

唐越眼看那河水就到了鼻子尖上,便算是他修心的功夫了得,也不由驚叫出聲來,而後便只覺身子一頓,一陣劇痛傳來。

「便是這個道人!」

恍惚中唐越聽得周圍一陣喧嘩,而後猛地一聲大喝傳到耳中,忙睜開眼睛一看,卻見周圍一群光頭將他圍在中間指指點點。外邊四五個身強力壯的武僧提著哨棒排開人群闖進來,當頭一個直指著唐越,口中吩咐,卻不是那個前邊在山門前擋住唐越的僧人是誰。

那僧人驗明了唐越,向周圍武僧道:「前番便是這個道人強要闖進來,此人滑溜,各位師兄小心,休再走了他。」

那僧人說完,幾個人一擁而上,便要上來拿唐越。

唐越這才了悟到原來前邊種種乃是黃粱一夢,正在不可思議之間,方才一摔又摔了個七葷八素,此刻居然起身不來。好在道人行腳,多是有武藝傍身的,見那僧人來拿,唐越也不起身了,身子就地一滾,滾到一旁,這才一個鯉魚打挺,跳將起來。

唐越這裡吃了虧,心中忿念便升上來,正要上前討還公道,卻見旁邊有人喝道:「見妄師侄休要無禮。」

幾個武僧聞言,慌忙停下來,回頭行禮,口中道:「虛圓師叔。」

唐越抬頭一看,卻見上頭走下來一個老和尚,正是前邊說法的那個虛圓。虛圓老和尚走過來,雙手合十,對唐越道:「幾個師侄甚是唐突莽撞,道長莫怪。」

這老和尚禮數殷勤,唐越便是個潑魔,也不好發作了,便笑嘻嘻上前拱手,口中道:「長老有禮了,你這山門,修得卻有些高,貧道氣力弱些,險些上不來。」

老和尚聞言,那裡不知道唐越話語中的擠兌之意,只是他是有德高僧,不好說出刻薄話,只是道:「道長是洒脫的人,怎和這幫妄人見識長短?」

老和尚不發作,那幾個武僧聽了唐越的話卻忍耐不住,那見妄和尚上前分辯道:「師叔休聽他胡言,前番早與他說明原由,他還強要闖進來,是非明眼人便看得分明,我們不與他見識便罷了,怎還給他賠禮?」

虛圓老和尚面色一沉,對那見妄和尚斥道:「師侄怎生出嗔念來,還不退下!」

那見妄武僧聽了這話,氣呼呼退了下去,老和尚這才對唐越道:「師侄眼拙,見不得真人,還請莫怪。」

唐越見那見妄武僧下去,笑對那老和尚道:「你這師侄,爭鬥心太重,遇事偏要爭個是非黑白不可。這等性情,悟不出空門**,卻有世俗富貴之命,遲早是將帥中人。」

老和尚聞言,笑道:「道長果有玲瓏心,午時快到,道長何不入內用些齋飯,也好討教一番。」

唐越心中道:「前番做那夢,好生奇怪,也不知道那夢裡是哪個和尚給我說法。這也先不用管他,先尋那正信要緊。只是這相國寺許大地方,也不知道那正信老僧在哪裡潛修。不如在這虛圓老和尚身上套些話,也好去見那正主。」

主意打定,唐越口中卻道:「只怕耽擱了長老說法。」

老和尚道:「無妨無妨,只說這一陣,僧眾們也要用齋了。」

唐越這才笑道:「也好,人說大相國寺的齋菜乃是一絕,貧道也來飽飽口福。」

老和尚聽了這話,笑著對一旁的沙彌吩咐道:「讓司廚師侄備一桌素席。」便引著唐越向禪房走去。這虛圓老和尚執掌明覺殿,禪房便正在殿後,二人繞過大殿,便是一個小院,種滿花木,倒是幽靜十分。

禪房也十分簡潔乾淨,一桌一榻而已,四面白牆。桌上一個香爐,一副壺杯而已。

賓主落座,說了各自來歷,老和尚聞聽唐閱出身在紫雲觀,倒是多了幾分慎重,言語也深了幾分。

不多時,便有小沙彌送上齋菜來,幾個小碟,兩缽蒸飯而已。

幾個齋菜都是本地素材,沒有甚麼出眾,但黃的鮮艷,綠的青翠,十分鮮嫩。尤其是那蒸飯,粒粒圓潤,如同顆顆珍珠白玉,香氣隨那熱氣飄出來,其中竟透出一股奶香。

老和尚端起飯缽,對唐越笑道:「幾樣素齋,恐是怠慢了唐道長。」

唐越也端起那飯,邊吃邊笑道:「光是這缽南越貢米,便抵上富貴人家一桌酒席了。長老卻不是考校唐閱?天子腳下,便是做和尚也比其餘地方滋潤些。似我這樣的野道人,便沒這等好處。」

言罷,揮筷如輪,幾樣小菜原本不多,都讓他扒到碗里。

老和尚也不著惱,干吃了兩口飯,道:「這塵俗之中,雖有些**之物,卻哪得道長的逍遙。不知道長此來,所為何事?」

唐越邊吃邊道:「貧道與人鬥法,傷了命魂,聞聽寶剎有《七寶大輪經》一卷,能解生死之謎,此行便是求見正信長老求取真經而來。」

老和尚將頭一抬,搖頭道:「道長只怕來晚了。」

「哦?」

唐越停下碗筷,笑道:「不會如此不巧,正信長老雲遊去了吧?」

虛圓合十道:「師叔前月功德圓滿,超脫彼岸了。」

唐越眉頭頓時一皺,老和尚卻笑道:「師叔功德圓滿,乃是歡喜之事,道長不必掛懷。只是那《七寶大輪經》乃是口口相授,這大相國寺也只有師叔一人得授。師叔涅盤之前也從未說過這一卷經文,故此師叔之下,並無人曾識得此經,道長只怕要另尋出路了。」

唐越沉默一陣,道:「可知正信長老為何不曾傳下寶經?」

老和尚道:「曾有僧眾求長老說此經,長老只說這卷經文已有了傳人,不宜再傳。只是師叔自落髮起,便一直在後山坐枯禪,從來不曾下山,卻不知道傳給了誰。」

唐越聽了此話,心中一動,宛如福至心靈,脫口而出便道:「可否讓貧道看看正信法師寶相?」

老和尚聞言有些奇怪,倒也並不推辭,起身從旁邊一個柜子中拿出一個軸卷,鋪開來放在桌上。

畫中正是深秋,一棵盤根老樹,枝葉寥落,樹下盤坐著一個老僧,一身單薄僧袍,赤著雙腳,身子乾瘦,面容愁苦,正拿著一個陶缽給幾隻山雀餵食。

這老僧,赫然正是夢中為唐越說法的那個!

唐越眼睛眨也不眨地看了一陣,心中忽然明朗,跳下榻去,朝那畫像打個躬。受了唐越一躬,那畫像便飄上半空,著起火來,不到眨眼工夫化作一團金黃,香盈滿屋。

虛圓見那畫像化作火團,卻並不上前撲滅,只是雙手合十,口稱佛號。那火光不多時熄滅,卻沒留下半絲灰燼,滿屋芬芳也消失無蹤,好似從來沒有出現過一般。

「看來大輪經果已有了傳人,道長準備往何處去?」

虛圓見那火光熄滅,轉過身來對唐越問道。

唐越笑道:「我得了寶剎真傳,莫非長老便這般算了?」

虛圓道:「道長說得哪裡話,來來去去,得得失失,自有緣法。師叔傳給道長,自有前面的因,後面的果。」

唐越沉默半晌,卻忽然笑道;「前未必有因,后未必有果。」

唐越這話,說得莫名其妙,虛圓也一時愕然,唐越卻將袖一揮,踏破門檻出了禪房去了。直到唐越走了一刻,老和尚方才忽然驚醒,笑道:「好個道人,心卻大。」

桌上殘羹也不收拾了,卻徑出了禪院,來到後山祖師塔林。老僧在一座新建舍利塔旁停下,推門進去,卻見中間一口蓮花井,精鐵的井蓋掀開在一旁,老僧走過去,其中一尊鎏金乳象馱著一個銀函,口子敞開,其中卻是空空如也。

舍利已是不見蹤影。

虛圓凝視半晌,方嘆道:「師叔轉世十八世,才得修成正果,如今又要重入紅塵了么?」

言罷,也無人答問,老和尚伸手抱起那重數百斤的鐵蓋,蓋在那蓮花井,轉身出去。

是夜,塔林大火,正信和尚舍利塔燒作灰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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