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七章

第九十七章

我清晰地記得妙善在被持善派來拂春的前一晚,頗有心機地找到我處,楚楚可憐地問我:「十三,你非池中之物,倘若有一天姐姐我有難了,你可會幫我一幫?」

我當時不解她心底是何算計,便也沒有立時拒絕。加上這麼長時間也沒再聯繫過她,久而久之,我倒是把這事忘了個乾淨。現在回想起,我竟這般不夠警惕,真是后怕。

今晚她約的這一面,想來不出意外,就是要找我出力了。

雲韶府里伶俐的小丫鬟們又加了一勺熏香。一路走來,輕煙冪冪,桂影閑卧,碧海飛金鏡。

想來是夜色漸近,也是時候迎客上門了。

帶路的小廝引我到一處閣樓前,「十三姑娘,妙善姑娘在裡面恭候大駕。」卻不再領著我進去。我想起在浮屠宮時,妙善就不喜歡旁人隨意進她的房間碰她的東西,大概這習慣被她也帶到了雲韶府來。

我向小廝道了聲謝,毫無避諱地徑直走進去。

閣樓間是伊人清冷的脂粉香氣。水晶簾下,雲母屏開。

「十三,你來了?」

妙善殷切地迎上來,雪膚花貌,媚體嬌艷,活色生香,一襲大紅長裙聘聘婷婷,是經年濃醇的美酒,最是醉人。

我勾起嘴角看她,裝作十分隨意地四處打量,有口無心地誇讚道:「地方不錯,比浮屠宮暖和多了。」

「你看你,這麼久不見了,居然都不想著好好看看人家。」妙善嬌嗔地笑了一句,「你要是覺得地方好,以後常來就是了。」

「那可就不合適了。這雲韶府燒銀子得很,我來不起。」

妙善又是一聲嬌笑,眼角眉梢都是媚惑,言語間多了一絲撒嬌的意味:「就當是為了人家來的嘛~」

我抬手,白光驟現,袖中風迴已然出鞘,鋒芒橫上妙善修長瑩白的脖頸,徹骨冷意直直蓋過滿屋淡香。

這一劍是先發制人,警告她別把算盤打得太響,我未必會如她所願。

我沖她笑得清淡:「先給說說,你怎麼會知道我在璇璣樓?」

她不懼我,一隻蔥白手指輕輕推開頸側的劍,還不忘問我:「十三,你還沒說,人家今晚這身衣裳好不好看?」

「唔。」我點頭,「紅衣厲鬼。」

她白了我一眼,走到案前倒了一杯熱茶,隔著一米遠直接朝我扔過來,招式狠厲,破風無息,是浮屠宮裡擲暗器的手法。

我抬手準確無誤地接住,內力匯於掌心穩下杯中茶水,小抿一口,笑道:「好茶。」

「卓朗月重金請璇璣樓仿鑄風迴劍的事,浮屠宮欲界六天,至少已經有一半人都知道消息了。」

她說這話的時候,有意無意地看了我一眼。我目不斜視,淡定地同她一個一個數過來:「你知道的事,就表示藺闕也知道了。到此已是六天中的兩人。」

藺闕是浮屠宮欲界六天的化樂天,擅長音律。最喜在燕歌趙舞,觥籌交錯,賓客皆歡時,隱於帳后樂師之列,殺人於無形。

說白了就是個喜歡煞風景的貨。

除此以外,他和這妙善的關係也非同尋常。在浮屠宮裡兩人就是搭檔,一個殺人一個放火,一個出陰招一個打掩護;出了浮屠宮到拂春,這夜摩天妙善和化樂天藺闕更是是焦不離孟,一個跳舞另一個伴樂,真是天作之合。要說他倆沒姦情?反正我是不信。

欲界六天,已經有一半人知道了消息,那麼剩下的那個人……

我握杯的手不由得收緊:「琰燁也知道了?」

「十三就是十三,這麼快就想到了,真是一點兒懸念都不留給人家啊……」妙善半真半假地抱怨了一句,坐到梳妝鏡前,開始在一盤珠釵中挑挑揀揀。

我走過去,從中挑了一支鏤花鑲珠鳳凰金釵。她從鏡中看到我的動作,也不阻攔,只是靜靜看著我將金釵斜插在她的髮髻上,眯著眼笑起來,滿是饜足的表情。

在她的諸多表情中,我最喜歡看她這樣眯著眼笑,眉眼彎彎如新月,面龐清麗更勝少女,萬般的風情都抵不上這一刻的嬌憨。

「十三果然好眼光。」

「是你生得美,任何珠釵梳鈿都不過是陪襯罷了。」

她在鏡中對我嫣然一笑,笑中猶帶了三分羞怯,閉月羞花。美則美矣,落在我眼中,卻不及方才釵發時十分之一的真實。

「今晚,我要登台跳一支新舞,到時候卓朗月和琰燁都會來看。」

「嗯。」我瞬間瞭然。妙善這便是在解答我的疑惑了,都不消我親自問出口。

——既然能一起到雲韶府這種尋歡作樂的地方來,說明除了生意場上的往來外,琰燁與卓朗月還有些私交,而且可能交情不淺,所以這件事率先是他從卓朗月那兒知道的,後來又傳到了妙善或者藺闕的耳朵里。

至於琰燁其人,卻是欲界六天中最特殊的那一個,他化自在天。

佛經中,他化自在天為欲界六天中最高一層天,居於此天的眾生,不用自己樂具變現,而利用下天化作,假他之樂事,自在遊戲,故曰他化自在。

此天為欲界之主與**之主,皆為佛教中害正法之魔王。即四魔中之天魔也。佛成道時,來試障害者,亦此天魔也。《俱舍頌疏世間品》中說:「他化自在天,於他化中得自在故。」

——這是個魔王。

喜歡將自己的快樂建立在別人的痛苦之上的魔王,詭計多端,心狠手辣,喜怒無常。

整個浮屠宮裡,也就屬他琰燁最無法無天,敢明著跟持善過不去。

琰燁在走出浮屠宮后,到了一向以重商聞名於各國的旃陳,致力於旃陳鹽米運營之業。短短五年內,他居然憑藉一己之力,從尋常販夫走卒做到了鹽米大亨的地位,幾乎要壟斷了整個旃陳乃至周邊一些小城邦的鹽米行業。

我與他接觸不多,但對於他這一番作為,我還是十分敬佩的。這是個人物。

既然是商界大賈,與名門卓家必然會有生意上的來玩,那麼琰燁會認識卓朗月也不足為奇。而在浮屠宮裡,無**非想非非想天鄢十三接下了卓朗月這一單生意的事,也從來都不是秘密。那麼,妙善,你今天約我到這雲韶府來,究竟是想拿什麼籌碼,與我做怎樣的談判?

妙善轉身,盈盈一雙眸子里滿是真心實意的關懷與擔憂:「十三,卓朗月既然見過風迴劍,那你可是已經與他交手過?」如若不是我對同為浮屠宮所出的一行人都了解的通透,就該直接被她感動得一塌糊塗了。

可惜我先是被這眼神整出了一身的雞皮疙瘩,又莫名想起伶妖的那句「喝花酒」來,於是皺著眉頭不耐地催促妙善:「收起你那副嘴臉吧,太假了,有什麼話直接說,我現在任務在身。」

「你還能有什麼任務?不還是朗月公子那一茬。」妙善冷笑一聲,收起了她那一臉看似真切實則虛情假意的關懷,「你失手了?」

我默然承認。

「你居然失手了?」這一次,她反倒真實地驚訝和嚴肅起來。

我無心討論這些,索性與她開門見山:「你想要我幫你什麼?」

她一愣,隨即失笑,笑如滿塘芙蓉乍開,驚艷了一池春水。

「十三啊十三,我終於也有幸看到你算錯一次——今晚要你來可不是你幫我,而是我幫你。」

我霍然抬頭,心中警醒:「你要在今晚對卓朗月動手?」

「不只是我,還有藺闕呢。」

呵,真是好大的籌碼!他們只怕是還沒見識過卓朗月是何等身手,不曉得什麼叫天高地厚罷!我壓制住周身戾氣,將風迴隱於袖中,不動聲色地問她:「你想要什麼?」

她毫不猶豫地回答:「我要和藺闕離開浮屠宮,你幫我!」

喲,這是準備雙宿雙飛了?我不禁冷笑,掉頭就走:「恕在下愛莫能助。」

「不許走!」

一截水袖向我捲來,精美細軟中暗藏殺機。我抬手將這水袖的一頭捉在手中,冷冷地看過去,只見身後那女子掌控著水袖的另一頭,紅衣翩躚,冷香襲人,發間鑲珠金釵熠熠生輝,似鳳凰展翅欲飛去。

那樣美艷的人,那樣玲瓏的心竅,怎麼就在這事兒上犯了糊塗?

我暗嘆一聲,怒斥道:「我都殺不了的人,你怎麼敢輕舉妄動?你難道以為你和藺闕聯手就真的萬無一失了不成!」

水袖上內力波動又起,從我手中脫身而去,妙善在這水袖紛飛環繞間直直對上我的眼睛,目光幽咽隱忍,如秋夜露涼,零亂寒螿,由不得我移開視線。

「明人不說暗話。十三,我不如你那般幸運,過了這個秋天,我就是二十四歲了,我該嫁人了!」

我被這言語中的悲傷與不甘擊中,霎那間明白了她的藏匿了多年的最深的心愿,心中竟是不自覺地生出憐惜。

她不像我,出了這浮屠宮后,便無牽無掛。在殺手漫漫無期的孤寒歲月里,她還有藺闕。

她是一個女人,一個明艷不可方物的女人。

也是一個最渴望在小橋流水下安定一生的女子。

舉案齊眉,相夫教子,母慈子孝,共享天倫,這本就是一個女人最普通的願望。即便這個女人是妙善,也無可指責。

更何況她也已經找到了那個願意與她執子之手,終結她這半生流離的男人。於是她想為他洗凈鉛華,生兒育女,洗手做羹湯,從萬人追的尤物退而居為一人寵的妻子。

這是她的幸運,也是她的不幸。

但憐惜不等同於縱然。「我幫不了你。我連自己都尚未能擺脫浮屠宮。」

她卻不惱,像是早就料到我會是這般回答,依舊笑得嫵媚動人:「如果我說,拼了我和藺闕的兩條命,把卓朗月的腦袋摘給你,還你自由身,你可願合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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誰其與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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