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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終審宣判之後,沐洪遠被送到了蘭陽市林場監獄服刑。這是一所修建在深山內的重刑犯監獄,高牆周圍是一眼望不到底的山崖陡坡,整個監獄也只有一條戒備森嚴的山路可以進出。監獄建成至今,這裏從未發生過一起越獄案,天然形成的地理環境,可以確保就算是邁克爾·斯科菲爾德(美劇《越獄》的男主角)也絕對無能為力。

監獄分為A、B兩個監區,分別代表生、死兩種處境;到了A區,就意味着可能要吃一輩子牢飯,而在B區的人,還有出去的可能。

沐洪遠被判處死緩,只要他兩年裏沒發生情節惡劣的故意犯罪,就可以自動轉為無期徒刑。他今年才40歲出頭,運氣好的話,或許在70歲前就能離開監獄。所以他被分在了B區6號監室。

這是一間僅有六張床位的病房號。在他來之前,房裏關押了三名囚犯。其中兩人沒幾天被轉去了A區,從此,這間潮濕、低矮的水泥房內,就只剩下他和另外一位常年卧床的偏癱。6號監室很矮,比普通樓房最少要低70厘米。在水泥牆的頂端,有一個長寬約10厘米的方形透氣孔,孔洞的那邊是連綿不絕的山脈。

沐洪遠服刑時除了吃飯睡覺,剩下的所有時間都踩在木凳上,凝視大山的方向。他不會說話,也聽不到任何聲音,沒有人知道他在想什麼。他甚至很少用手比畫交流,「精神分裂」和詭異的殺人祭天行為早就在監獄傳開了,這讓所有人都對他敬而遠之,就連同號的偏癱都嚷嚷了好幾次,讓管教給他更換號房。

這個世界除了他的養父老祖,也許再沒人能真正懂得他的內心。沒有人知道,他每天凝視的,正是沐牢山寨的方向,因為有老祖,那裏承載着他所有溫馨的記憶。

…………

從2歲開始,沐洪遠就記住了那張黝黑蒼老的臉龐。他的世界裏沒有聲音,周圍的一切都安靜得可怕。那時候,老祖經常用手指拉開嘴角,做出一副副可笑的鬼臉來逗弄這個孩子。沐洪遠起先並不明白鬼臉所表達的意義,他只是忽閃著大眼睛獃獃地觀望,一直到老祖那雙溫暖的手掌輕輕觸摸他的臉頰時,透過人體的溫度,他才明白這是一種善意的碰觸。從那以後,只要老祖擺出動作,他便會不由自主地張開小嘴,雖然聽不到自己的笑聲,但他的心裏還是感覺無比幸福。

老祖很忙,隔三岔五就有人搖動門口的銅鈴。鈴鐺是老祖專門給他定製的,鈴鐺的一端系有很長很長的繩索,繩頭綁在他的床邊,只要他搖動鈴鐺,老祖就會邁著碎步跑到他的面前。當外人搖起鈴鐺時,老祖卻會假裝聽不見,直到他親自去叫醒裝睡的老祖,老祖才會起身摸摸他的頭,朝屋外走去。時間一長,大家都知道,要想請出老祖,必須先通知洪遠。久而久之,洪遠漸漸開始和其他人有了溝通,也建立起了某種奇怪的權威。

老祖的工作很煩瑣,婚禮需要他主持,喪事需要他送葬,就連生孩子也需要他接生。從剛會蹣跚學步開始,洪遠就一直跟在老祖身後。

也許是為了後繼有人,老祖從不吝嗇他的本領,只要洪遠肯學,他都毫無保留地教給他。洪遠10歲時就已掌握了百十餘種藥方的配置,連極為複雜的麻醉藥都不在話下。有句話說得好,上帝給你關上一扇門,定會給你留出一扇窗。洪遠雖聽不見,但領悟能力和記憶力均異於常人。

山寨相對封閉,近親結婚非常普遍,老祖在治病救人的同時,還有一個工作——掛靈箱。老祖本來覺得沒個一二十年的磨練,洪遠都不可能掌握靈箱的製作要領,然而讓他沒想到的是,他前後只學了三年,便完全掌握了一靈箱的製作工藝。

關於靈箱的傳說,也不知從何源起,只知道是老一輩人的口口相傳。

祖上說,夭折的孩子,帶有怨氣,他們的屍體不能埋入土中,只有將他們裝入特製的靈箱中乞求樹神保佑,才可以順利轉世投胎。而想得到保佑,需死者家人長期朝拜。這樣一來,靈箱必須要經得起風吹雨淋。

按照死者的年紀大小,1周歲以內用的叫一靈箱,2周歲用的叫二靈箱,3周歲以上用的叫巨靈箱。

箱子體積越大,製作過程也就越煩瑣。它不光要考慮榫卯結構的設計,還要能精確掌握屍體膨脹所帶來的張力。靈箱最後能否嚴絲合縫,靠的就是死者最後這股力道。因此,製作靈箱不光要有高超的工匠手藝,還要對屍體腐敗的過程頗有研究。就在老祖好奇洪遠是如何掌握這些知識的時候,老祖發現了其中的秘密。

每月的頭幾天,老祖都會背着竹簍上山採藥,洪遠兒時的那幾年,老祖會將他放在竹簍中,一起背上山。等到洪遠能熟練掌握草藥的藥性后,老祖就讓他留在家中,烘焙藥材。

屋子中有一個上鎖的木箱,他明令禁止洪遠打開。小時候,洪遠對老祖的話是言聽計從,但隨着年齡的增長,少年難免會出現叛逆之心。最終洪遠還是沒有忍住,他自製了一個開鎖工具,在嘗試了無數次之後,終於有一天,他打開了那把黃銅掛鎖。然而,箱子內除了一些羊皮古籍外,並沒有什麼值錢的東西。

聽覺喪失,導致洪遠的語言功能也受到了嚴重的影響,為了能適應環境,老祖從小就教他手語和認字,因此閱讀這些古籍,對他來說並沒有什麼難度。古籍中那些奇奇怪怪的理論、技法,勾起了洪遠的無數幻想,可以說,在如此枯燥的生活環境中,這些古籍無疑已成了他的精神食糧。

他不明白老祖為什麼不肯給他看這些書,如果真能像書中說的那樣,可以配製長生不老葯,那豈不是能救下很多人?不過,想法還沒有付諸行動時,洪遠就被老祖抓了個正著。長這麼大,老祖從未跟他發過火,那天是他有生以來的第一次,老祖一怒之下,把所有古籍燒個精光。洪遠很想知道為什麼,老祖告訴他,這些都是皇家的陪葬,被老祖們稱為禁書。如果在幾百年前就讓官兵知道書在老祖手裏,整個山寨都會被官兵滅門。

老祖也曾嘗試過書上的技法,每次都給寨子帶來了滅頂之災。老祖之所以沒有把書銷毀,是因為他捨不得那些羊皮。洪遠當然不認為自己闖了禍,他只記得老祖讓他發誓,不能使用古籍上的技法,這件事才算是過去了。

隨着年齡的增長,老祖的身體一天不如一天了,他那佝僂的身軀,需要拐杖的支撐才可以蹣跚前行。從那時起,洪遠肩負起了他這個年紀本不該承受的重任。雖說日子過得很艱辛,但只要有老祖的陪伴,洪遠仍覺得內心並不孤單,可讓他出於意料的是,這一切將在他17歲時永遠定格。

那天,沐少龍的父親中了蛇毒,需要一種叫幽冥藍的草藥做藥引。這種葯喜陰耐旱,生長在懸崖峭壁的夾縫中。距離山寨最近的生長地,也要翻越四五座山頭。

為了救人,洪遠帶着少龍急忙上路。不知為何,在出發前洪遠就覺得有些不對勁兒。因為少龍的父親是一名山老伙,以他的身手,是不可能被一條鐵頭蛇咬到的。這種蛇個頭很大,離很遠就會被發現,連三四歲的孩子都能辨識,何況是在山林中活了好幾十年的老手!

洪遠搞不清楚,少龍也覺得奇怪,一路上兩人各有猜測。當他們走進山窪時,被眼前的景象嚇了一跳,在他們視線內,足足有上百條蛇盤在一起,時不時吐出的蛇信子,讓人不寒而慄。

少龍慌不擇路地爬到樹上,洪遠則淡定地點燃火把朝蛇堆扔了過去。當冷血遭遇炙熱,百十條蛇像快速抽去的絲帶,瞬間消失不見了。經驗豐富的洪遠,撿起火把,沖少龍勾了勾手。少龍像只靈活的猴子,從一棵樹跳到了另一棵樹上,直到跳出危險區,他才敢爬下來。

此行如同冒險遊戲,好不容易過了第一個險關,可接踵而來卻是更大的挑戰。

烏雲壓頂、暴風驟雨,這一切來得毫無徵兆。走投無路的兩人,在巨石下貓了一整天,饑寒交迫讓他們差點虛脫過去。好不容易等到雨水散去,終於能去找些野果了。突然,震天的響雷彷彿劈開天地一般,隨之而來的便是地動山搖。兩人見大事不妙,本能地爬上了一棵古銀杏。

為了搞清楚到底發生了什麼,洪遠爬到樹頂,望向了山寨的方向。他看見沿途的山脈像是被炸裂一般,原本凹陷的山谷,轉瞬間就被傾倒的山石填滿。他心中一寒,一股不祥的預感湧上心頭。

不知過了多久,四周歸於平靜,顧不上採藥的洪遠一路朝山寨的方向狂奔。在他的世界裏,沒有聲音,無論少龍在身後如何叫喊,他始終沒有停下腳步,可就算他的速度再快,也無力挽回這一切。

沐牢山寨,那個他賴以生存的家園,被整個埋在了山石之下。

洪遠的大腦一片空白。從小到大,沒有人跟他說過什麼叫自然災害,他認為,這一切都源自山神的憤怒!

「究竟是誰惹惱了山神?」他在心裏一遍又一遍地追問。直到兩個月後,他搬進新居,他才突然意識到,會不會是因為他翻看了那幾本能帶來災害的羊皮古籍?

這個念頭一旦產生便在他心裏揮之不去,極度的內疚、自責、懊悔充斥着他的內心,它就像魔咒一樣無法消散。洪遠只要閉上眼睛,就能聽見許多人在他耳邊嘈雜,他聽不清這些人在說什麼,只是覺得,可能是那些含冤而死的村民在向他訴說苦難。他對不起整個村寨,更對不起將他含辛茹苦撫養長大的老祖。每當精神瀕臨崩潰時,他都會一個人跑進山林,面向山寨的方向長跪不起。

每月的月中,本是祭拜靈箱的日子,通常洪遠會背上藥酒、香果跟在老祖身後,一個挨着一個地祭拜。村寨沒了,老祖也沒了,堅持祭拜靈箱,這是他能為寨子做的最後一件事。

那天,洪遠口渴難耐,坐在靈樹下,他將最後一點藥酒灌入口中。酒精的刺激,使他耳邊的嘈雜聲似乎變得清晰了許多。他趕忙扔掉酒瓶,將手掌彎起放在耳邊,突然,他內心彷彿聽到一個聲音,是老祖!

他很奇怪,自己從小就聽不見任何東西,可為何在這一刻他卻聽到了老祖的呼喊?老祖究竟想對自己說什麼?就在他豎起耳朵要進一步分辨時,聲音卻徹底消失了。

洪遠抬頭仰望,他看見頭頂的鳥兒在枝頭雀躍,巴掌大的葉片在微風中左右搖曳。雖然喪失了聽覺,但視覺告訴他,室外的環境可能影響到了這一切。於是他收起行囊,返回住處,開始變得足不出戶。

他想來想去,覺得是藥酒起了作用。從那天起,他將所有現金全部用來購買高度烈酒。跟外界斷了聯繫的他,並沒有意識到自己患了病。為了搞清楚老祖到底要對他說些什麼,他不計後果地將一瓶又一瓶藥酒灌下肚,有時他感覺頭疼得要裂開,可他還是固執地堅持自己的做法。

又過了一年,洪遠在半睡半醒中終於看見了他日思夜想的老祖。老祖站在床頭,手拿一本羊皮古籍直勾勾地看着他,臉上沒有任何錶情。洪遠的視線從老祖佈滿皺紋的臉頰上不舍地挪開,當他看到古籍的封面時,他的大腦像是還原后的回收站,瞬間想起了書中的內容。

他記得這是一本關於祭祀的禮書,書中記載了很多奇奇怪怪的祭祀方法,其中有很大的篇幅都在介紹一種神靈祭。書中寫到,人死後埋入陰陽之地,需祭祀神靈來祈福免禍。低則以金、銀、器為物祭,中則以牛、羊、馬為畜祭,高則以人為活祭。

重症之下的洪遠回憶起了古籍中最高規格的祭祀方法,它需要將七人活活肢解並裝入特製的鎮魂箱中,以七星為參照,對應星宿方位組成法陣,以此將死者靈魂鎖在箱內,獻給神靈。

洪遠堅信,老祖的出現必有暗示。如果他可以完成祭祀,或許真的可以解救被壓在石頭下的村民的靈魂。

祭祀,需要一個漫長的過程,除去大量煩瑣的準備,重中之重還是「人」!他所能接觸到的,只有自己的生活圈,苦難的山民並不是他選擇的目標,只有被他認定為「惡人」的那些人,才會讓他做得心安理得!

很長一段時間裏,他會蹲在角落,用他那深藍色的雙眸直勾勾地盯着過往的每個人。終於有一天,他身邊發生了一件大事,有五個人被處以杖刑。

他通過同村沐少龍了解到,這五人與外人勾結,從安置區拐走了孩童。

老祖曾給洪遠看過一本《律法古卷》,書中將該行稱為「略賣」,乃十惡不赦之重罪,要處以極刑。

洪遠10歲起便跟在老祖身後製作靈箱,每每將夭折孩童放入箱中,他總有一種說不出的難受,時至今日,他仍對孩童有一種特殊的情感。

當他知道有人私下裏干這種勾當時,他已給這些人宣判了死刑。有了目標,祭祀被提上了日程。為了保證萬無一失,他很希望同村沐少龍能幫助自己,因為他始終覺得,這是在為山寨做事,可少龍的反應卻讓他很失望。直到有一天,少龍消失在了安置區,他才明白,這件事最終只能靠他一個人去完成。

一年後的祭靈日(農曆三月),準備就緒的洪遠幹掉了第一個目標。接下來的幾年,他像個獵手,將他鎖定的目標,一個又一個地除掉。讓他感到欣喜的是,當祭祀完成七分之五時,拐賣兒童的兩名婦女竟然同時出現在了安置區。洪遠更加覺得,冥冥之中,自有天意,原本計劃七年完成的祭祀,竟整整提前了一年!

將箱子全部架在樹上后,洪遠感覺一切恢復了平靜。他知道,山神接受了他的供奉,保佑了冤死的山民。在睡夢中,他又看見了老祖久違的笑容。往後的每一年,洪遠還會沿着老祖的腳步,背着藥酒、野果祭拜每一口靈箱。可是十多年後,平靜被一幫人徹底打破,他眼睜睜地看着這群人,將他辛苦完成的鎮魂箱,一個又一個地取下。

死靈祭被打破,他再次聽到了「山民」的咒怨!就在他準備拿這群人開刀時,沐洪遠被戴上手銬腳鐐,送進了這座鐵打銅鑄的牢房中。他本以為,死後會跟老祖有個交代,沒想到,到頭來還是竹籃打水一場空。他很想再見老祖一面,可無論他以什麼樣的方式呼喚,始終感覺不到老祖的存在!

在這個地方,他必須不斷地接受着錐心刺骨的痛苦,在這裏的時間是那麼漫長,漫長得他一遍又一遍地梳理著自己曾經做過的事。

他終於想起,老祖曾經那樣嚴厲地讓他保證,絕對不碰那羊皮上記錄的術。

他不但碰了,還用了……

或許這就是老祖不再見他的原因,老祖終究拋棄了他。透過磚牆上的孔洞,他望向家的方向,淚如雨下……

…………

司徒藍嫣在電腦上寫完這段故事,抬頭看向窗外。

太陽再度出現在遠方的天際線上。案件結束之後,她利用休息時間,多次帶着手語專家探訪沐洪遠。毫無疑問,洪遠就是一個精神分裂症患者。在刑事罪案領域,精神病連環殺手早已馳名於世。因為大腦結構的變化,這些殺手對於自己犯下的罪孽似乎並無內疚悔改之意。司徒藍嫣想通過研究近在咫尺的精神病殺手沐洪遠,獲取第一手心理分析資料。

功夫不負有心人,沐洪遠在他用小篆寫下老祖兩個字之後,終於願意與手語專家進行溝通。

這個故事就是她離開之後,手語專家不斷探訪沐洪遠后整理出的記敘結果。

她並不知道自己留下的這些資料,將來能在犯罪學上起到什麼具體作用,但無論如何,或許有一天,它能讓後來者,從心理側寫的角度對「精神病」犯罪進行預防……

「愚昧與迷信是悲劇的肇因……」

她靜靜地看着窗外,回憶著那雙早已蒼老絕望的深藍眼眸,輕聲感慨。

…………

與此同時,康安家園的獨棟小樓里,赤裸身體,坐在一片黑暗中的男人發出了輕輕的笑聲。

「變態?」

他說道,似乎在跟什麼人交談,但他身邊卻空無一人。

「不,是天才。」

(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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特殊罪案調查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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