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5章 事非己控(一)

第95章 事非己控(一)

周圍的喧鬧聲聽在趙水的耳中,皆是叫囂的雜音。

雖然這兩日他差不多已經從「身世的真相」中緩過來了,但兩夜的輾轉反側仍是讓他無法掩飾自己的身心俱疲,以至於開陽門主還特地過來囑咐他,莫要太過追求修行的速度傷了身子。

他這兩天,哪裡還有心思在修習上啊……

因此趁著一波來拜見的客人剛走,他立馬縮身回到自己角落的位置,癱坐在座位上將全身懶散。

忽而間,這份吵鬧中傳來一聲甚為不和諧的雜音。

是什麼,哭聲嗎?

還是痛心的叫嚷——

「爹、爹!」

他聽清了,是真切的悲涼之音,就在身邊不遠的地方。

「你們等一下。」趙水開口道,突而站起的緊張神色讓周圍幾人都靜了下來,「聽到了嗎?」

「嗯。」蘇承恆第一個回應,和他的目光同時投向聲音傳來的方向。

是后廚。

一桌人靜默后,隱約的雜音變得更加清晰,卻是慌亂奔跑的腳步,正快速往大堂過來。

趙水還未朝聲音走出幾步,便見付靖澤滿臉恐慌地奔了出來,一邊揮著雙手不停地大喊「別喝」,一邊往星門靈人這桌過來。

別喝、他爹、做菜……

不妙的預想閃過趙水腦海,容不得他猶疑,便立即躥了出去,掃視一圈眾人後,旋身出手。

與此同時,刀劍之光也一閃而過。

酒樓中手上捧碗的客人們,都被「嘭」的一聲驚得呆住,再看眼前,碗勺已翻。

「大家先放下食物,不要入口!」開陽門主厲聲喊道,洪鐘之音穿透整個酒樓,鎮住了所有的賓客。

喧騰的酒樓,就像炭塊墜入涼水,霎時靜寂。

只有付靖澤撕裂哽咽的聲音,在堂中回蕩:「門主,救救我爹,他試、試了口魚湯,就,就……」

「走!」開陽門主沒等他說完,便沉下臉快步往後廚走去。

赫連破與付錚等人拉起付靖澤,一同跟著進了后廚。

趙水停滯原地,呼吸驟然停頓。

難道是——

「啊!」

人群中,傳來一聲痛呼。

站起張望的一堆人中間,倒了一位,散開一圈,然後旁邊又有人捂著肚子倒下。

「啊——」這次的疾呼是尖叫。

然後人群一下子就雜亂起來,有的人直往後退,有的人互相推擠,亂做一團。

「眾位冷靜!不適者留下,無恙者左右散開。」郭垂星長翻身躍到眾人中間的圓桌上,大聲道。

然而只有極少數的人往後退了開。

「夫君,夫君你怎麼了?」

「我的孩子、孩子……啊……」

片刻之間,慌亂的哀哭聲取代了剛才的喧鬧,重新填滿了整個酒樓大堂。

「讓一讓、讓一讓!」趙水叫道。

他剛想擠進人群中,擋在前面的其中兩人忽然弓起身子,緊接著便兩手捧腹,斜身倒了下去。

趙水看見他們兩眼睜得很大,仿若驚惶得失了魂魄,身體變得僵直,口吐白沫。

「中毒了,肯定是吃的有毒!」有人在旁叫道。

「怎麼辦……我吃了什麼……」

眾人更加六神無主,紛紛想著法兒地催吐,有跑到外頭水井往口中猛灌水的,有兩手扒著嘴使勁兒往裡扣的,還有癱在原地瑟瑟發抖的。混亂之中,趙水已經蹲在地上,一手抓住倒下之人的手腕查探他們的脈息。

那倆人的脈搏一開始很淺,幾下后開始跳得很快,突突地撞在趙水的指肚上。

「毒擴散得這麼快?」趙水心道,立即將兩人拉起。

盤坐地上,他左右兩手各拍上他們的背部,注入靈力牽引氣血的流動,想要護住二人的心脈。

可是他根本無法追上心脈衰竭的速度,只片刻,在旁人的驚呼聲中,兩人身子突然一陣抽搐,然後各自直直地倒了下。他們的嘴角、眼角,還有鼻間,都流下一行鮮血,沿著面部的輪廓徐徐蔓延。

趙水再伸手去探時,已無人息。

他抬頭看看周圍,蘇承恆等人也站在一個個倒下的人旁邊,彼此對視,皆面色沉重地搖了搖頭。

轉眼之間,死亡的氣息籠罩住了酒樓。

風好像都停滯下來,沉悶得讓人彷彿喘不過來氣,壓抑而彷徨。

趙水蹲下身開始檢查面前兩個屍首。血絲眼珠、散大的瞳孔以及發黑的舌苔,顯而易見,確實是劇毒所致。

「他們剛才吃了什麼?」趙水問道。

「就、就吃菜啊。」

「我們吃一樣的,不會都、都中毒了?」

趙水聽他們所言都差不多,見一個個人雖被嚇得臉色發白、言談如常,但都沒有中毒的前兆。他暗自運功,發現自己的體內並無礙,再掃視桌上的飯菜,一盤一盤跟他們那桌吃的大同小異,除了——

「是鯉魚。」蘇承恆看向趙水,說道。

桌上的紅燒鯉魚還冒著熱氣,大多的魚身完整,只有幾處翻出白肉,被人食了進去。

而趙水他們那桌,掌柜說給他們選了最大的一條,需要多燉一會兒,那是相比於其他桌,唯一缺少的食物。

據說廚師端出大菜之前,都會先試嘗味道,所以第一個倒下的,才會是……

「外頭怎麼了?」開陽門主匆匆從后廚走出,看見滿堂站站倒倒的人們,原已陰沉的臉,變得更黑。

「這些人……」赫連破跟在他身後,怔愣道。

趙水等人迎上他的目光,像是躲避似的立即垂下了眼眸,躬身不言。

「付伯父他——」郭垂問道。

赫連破回以同樣的神情,搖了搖頭。

駭然的寒徹。

沒人再說話,只有或啜泣或哭嚎的悲愴在酒樓中回回蕩盪。

「郭垂,去找城司和郎中來。剩下的人,封鎖酒樓,不得任何人進出,把人分開安置。」開陽門主吩咐道,「趙水,去叫寧從善,先查毒驗屍。」

「是。」

領命后,星門幾人各自分散,斂聲走動去做被吩咐的事。

趙水也領命三步並作兩步地邁上樓梯,往寧從善的房間找去。

正巧此時在樓上休息的汪嵐走了出來,蹙緊眉頭,帶著病懨懨的厚重鼻音問道:「發生了何事?」

樓下已將人群分離,一具具氣斷的屍身被橫抬到堂中,情形顯而易見。

「先去幫忙吧。」趙水說道。

繞過一臉訝異的汪嵐,他疾步快走,推開了寧從善的房門。

屋內的人像是被嚇了一跳,本來是站在桌案旁,在房門打開的瞬間一個閃身躥到床鋪里,拉下一半帘子。

「寧從善,下面出事了。」趙水說道。

「什麼事啊?」寧從善賴在床上問道,聲音聽上去好像不是很有精神。

「飯菜有恙,多人中毒身亡,開陽門主讓我們下去看看屍身。」

「死、死人了?」

「嗯。倒地的大約……」趙水咬了咬牙,回道,「十幾人。」

床鋪上沒了聲響。

事不宜遲,趙水只當他又上來了什麼脾性,索性上前一把掀開床簾。

只見床上的寧從善裹著被子側身躺著,面朝床裡面,從背後看去像只被纏裹的繭一動不動。他說道:「我身體不適。你先去看吧。」

「此事是你本職,菜里的藥性極烈,從發作到咽氣只消片刻,應該不是誤入,而是故意下毒。」

「你怎麼知道,不是,誤入呢?」

「先下去看看,靖澤兄的父親也中了毒,何必在這時賭氣!」趙水說著,上手去拉被褥。

寧從善「嗖」地連人帶被子一齊從床上彈起來,背對著趙水擠到牆邊,斥喊道:「別碰我!」

趙水的手撲了空。

「你先走吧!我,我待會兒下去。」寧從善悶聲說道,語氣很煩。

然而他的催促並未趕走趙水,也沒有得到他的回應。

趙水的整個目光,都聚集到了一處——

那從被褥下露出的,一雙未穿鞋襪的腳。

他感覺呼吸被堵住了。

那雙腳,除了腳底因習練而磨出的繭外其他的部分細皮嫩肉,一看就是貴家公子的雙腳,可在此時,卻多了塊極不相稱的黑斑。

「寧從善,這是什麼?」趙水微怔,曲著手指指向他的被底,低聲問道。

那裹成的一團彎曲下來,頭部往後扭了扭,發現露了腳,立馬縮起來。

沒等他完全藏起,趙水已上前出手,拽住他的被角,使出內力一把掀了起來。

只見被褥之下,寧從善的渾身顫抖著,兩臂交握蜷縮在角落,已是滿面淚痕。他身前衣衫的系帶還未繫上,被他拉扯著用手蓋住,可慌亂中,依舊露出些許暗灰之色,趙水仔細分辨,才發現那竟是皮肉。

那是……垢印?

所以剛剛進門時,寧從善是在脫衣照鏡,難道——

「怎麼回事?」趙水的語氣不覺發冷,一腳踏上床沿抓住他的雙肩,重重問道。

寧從善不得不抬起頭,與他視線相碰。

那雙被淚洗過的眼睛里,充滿了被發現后的恐懼、驚惶,與罔知所措的孤伶無助。

就像——

一隻陷進了沼泥、愈掙扎陷得愈深的鹿。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寧從善晃動著腦袋,兩手抓住趙水的胳膊,像是抓到了根救命稻草般,氣力大得幾乎將指尖陷進了他的皮肉。

趙水感到一陣發麻的痛楚。

眼前的寧從善,像是完全散亂了,言語顫抖地說道:「趙水,怎麼辦,救救我,你一定要聽我說……我真不知道,不是故意的。」

「那毒與你有關?」

「沒有!應該沒有的,我明明,明明只是放了些瀉藥而已,一點點,就一點點。死不了人,怎麼會死人呢?」

「你下藥了?」趙水難以置通道。

寧從善露出一副將哭未哭的神態,說道:「我又跟他沒仇,就想出個氣罷了,丟丟人而已,怎麼會死人呢?我記得清楚,大瓶裝了毒、小瓶的是瀉藥……大瓶毒小瓶葯,不會有錯的,趙水你得信我,不可能有錯的!」

他的手已經從胳膊轉移到領口,拽得趙水生疼。趙水只覺心中急得很,捏住他的手腕一把扯了開。

寧從善跟著他的扯拽一下子失了重,隨著拉扯的力道「撲通」一聲掉在地上,艱難地抖著雙腿,扶床站起。

而趙水則走到桌旁,開始翻找。

一開柜子,裡面翻滾出來一盒胡亂塞著的醫箱。它的蓋子未合,散落出幾個藥瓶,還有一塊白布——中間濕潤,粘著一根發黑的銀針。

看來方才,寧從善已經試過毒。

耳旁傳來一聲像被扼住咽喉的殘呼。

趙水的心裡也隨之「咯噔」一下。

「你……」他看著寧從善撲倒跟前,手忙腳亂地收拾醫箱,如鯁在喉。

「誰讓你亂動我東西了!趙水,我的事情我自己弄,你別想現在出去插手。」護住醫箱的寧從善換了語氣,言語清晰地說道。

他已打定主意——先逃回家跟爹娘商量,此事非他有心為之,大不了坐它個十年牢獄,出來依舊能從頭來過。

為今之計,先得回去、回去……

可當寧從抬起頭,要讓趙水「閉嘴」的時候,卻發現他已經緘默了——

唯獨瞪著一雙眼,獃獃地看著自己。

「這事我會有交代,但得弄清楚,弄清……」說話間,寧從善的聲音漸小。

他好像模模糊糊地感受到,趙水的目光是何含義了。

心膽都顫抖起來,寧從善緩緩轉身,拿起桌邊的銅鏡靠近自己的面前,然後,手止不住地抽動,再無力氣。

那銅鏡中的脖頸,已經全黑了,像塊浸了墨汁的布,被逐漸滲透開來,一寸一寸地染上他白凈的面龐。

鏡片從手中滑落撞在了樓板上,裂成幾片。

映在寧從善眼中的,最後一副畫面,是已半面斑污的面孔。

「不、不——」

趙水眼看著他嘶聲大喊驟然翻身跳窗,這才從驚愣中回過神,顫了顫眼睫。

「嘭!」

房門被人推開。

「怎麼還不下去?」郭垂星長走進來問道,「寧從善呢?」

「走了。」趙水吐氣道。

察覺到窗下的腳步聲,郭垂星長越過趙水跑到窗前,往樓下的巷子望了一眼,然後神色緊張地跟趙水說了句什麼,便快速奔出房間。

「咚咚咚……」

聽聲音,他應是走下樓大聲叫喊,然後開陽門主好像帶了幾人衝出酒樓。

又是一片騷動。

惟有趙水,還靜默地、哽著呼吸地僵在原地,無法挪動雙腳。

方才,他眼睜睜地,看著那幾處星垢擴大、再擴大,直至像塊黑布蒙上了身子,彷彿將要把寧從善整個人都吞噬掉。

蔓延的速度,是絲毫不留情面的摧毀。

好似……

好似這個身染垢印的人,從此刻開始,已經沒了生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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