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3章 本姓赫連(二)

第93章 本姓赫連(二)

「不是我……我不想的,從來不想這樣的……」

「哇啊啊——」

癱在地上的王廣德,喃喃幾句后,突然間嚎啕大哭起來。

哭聲中,帶著呼天搶地的悲愴與無奈。

赫連破閉上雙眼,捏了捏拳頭,側頭對趙水道:「走吧。」

「嗯。」

兩人走街串巷,往方才的波震中心奔去。

一路上,他們發現有些人家已傳來人語,倒在街邊的百姓也開始蘇醒,好幾個扶著腦袋從地上爬起,一臉懵然地看著周遭亂不成章的街道。

「汪星同,蘇星同。」赫連破看著原來倒地的一群人互相攙扶著,已經差不多都站了起來,上前問道,「情形怎樣?」

「回赫連……」

「世子啊,您方才是沒看見,那位許瑤兒許星同尋得妖物,注入了星靈,這才把這麼多的百姓解救出來。」寧從善搶過汪嵐的話頭,說道,「這些人我都看過了,就一些皮肉傷,不礙事。就是許星同剛剛救人用力過度,現在還沒醒,蘇星同在給她順氣呢。」

「好,辛苦你們了。」赫連破點頭道。

「沒事兒,呵呵。」寧從善笑著轉身往人堆里走,經過汪嵐旁邊的時候,向他揚頭瞥了眼。

後者扁扁嘴角,沒做理會,也轉身去安頓百姓了。

沒過多久,星門派人進城,開陽門主也跟著趕了過來,協助重整城中之事。

一日之間,幻絲城內牆毀街空,惘若兵敗。

趙水他們忙亂至夜半,才終於空閑下來,一個個卻了無睡意。

他們聚在先前用膳的酒樓中,或坐或立歇息著。此時各家都關切著各家的傷勢損失,酒樓空空,不僅沒跑堂的,連掌柜都不知去了哪裡。

「可惜最後,還是漏了一人,讓他喪了命。」司馬昕黯然道,看著許瑤兒懷中的嬰孩,「沒想到最後的罪魁禍首,會藏在這孩子的身上。」

許瑤兒已恢復體力,輕拍著孩子說道:「只有剛出生的嬰孩不知所欲為何,才不會為夢境所累。有打聽到她爹娘嗎?」

「他就是那位失蹤者的孩子。她娘上山去接丈夫去了。」

「還好事情解決。」寧從善扇著扇子說道,「不然打小就沒了爹,嘖,那就可憐咯!他爹也是,就為了一塊金鎖,改明兒我送條給他。」

「……」

「爹,娘,小心。」

在這時,付靖澤正好扶著他爹娘走出來,聽到寧從善的這句看了他一眼。

寧從善也注意到他們,輕哼一聲,收起扇子上了樓。

自付靖澤入夢將寧從善揍了一頓后,寧從善說了些不中聽的話,二人就算一時結下了梁子,互相看不順眼,其他人也都心知肚明,因此並未現出異色。

「伯父、伯母。」赫連破上前招呼道。

「爹娘,這幾位你們昨日見過的,這是赫連世子。」付靖澤笑著介紹道,「他們還沒有,這位叫趙水,我們同門,這位是許星同……」

「哦哦,我們都見過。」他爹端量著面前幾人,回道,「上次酒樓有人鬧事,就是這幾位靈人解的圍。好哇,你能認識這麼多好的靈人,真好。」

「就是,多跟人家學學。」他娘看向滿屋的年輕人,擦著手笑道,「我們家靖澤給各位添麻煩了。要是不嫌棄的話,後日來酒樓,掌柜的說要開門宴請各位靈人,以答謝解救我城百姓。」

赫連破看看其他人,然後點頭答應道:「好,屆時一定過來,麻煩二位了。」

「不麻煩,你們都是靖澤的朋友,理應招待的。」

「那赫連世子、各位,我就先送爹娘回去了。」付靖澤向幾人行完禮后,一左一右拉著父母往酒樓外去。

看著他們走遠,蘇承恆淡聲道:「百善孝先,付家有此獨子,實乃一大傲事。」

「是啊,靖澤哥一直以來的目標便是考入星門,讓他爹娘不再吃苦、為他驕傲,現在他都做到了。」付錚笑著介面道。

角落裡忽然傳來嬰孩的呢喃聲,兩人一齊轉過頭。

蘇承恆立在原地,靜靜地看著,而付錚則繞過桌椅走了過去。

她看向許瑤兒懷中的孩子,那半睜的眼睛和胖嘟嘟的臉讓人覺得甚為可愛,於是小心地伸手,勾了勾她細小的手指。

這一彎腰,她才注意到懷抱嬰孩的許瑤兒,眼中似有淚光閃爍。

付錚不禁停下了動作。

「這孩子……」她在腦中搜尋著話語,說道,「應該是犯困了。你帶她半日,估計把你當做了娘親。」

許瑤兒的眉睫動了下,放慢拍打嬰孩的動作,說道:「孩子再小,也記得母親的氣味。幸好她爹娘都在,否則憑一女子之身,將來如何立足?」

原來她是想到了自己。

付錚一直只當許瑤兒是一個張揚美艷的嫵媚娘子,此時的溫柔話語多多少少讓她有些意外。但同為女子,她也能感同身受。

「沒想到你會有這樣的擔憂。」付錚說道,「身為女子,你不也出落得這樣好,立足星門了嗎?」

「正是因為經歷過,才知曉其中不易。」

「未曾聽你提及過家人,令堂可好?」

「她跟隨師公遁入山林了。」許瑤兒答道,望向窗外的月光。

付錚也往窗邊走了走,說道:「其實我挺佩服你的,看似嬌弱,卻獨自一身背負家命在世間闖蕩,是心堅之人。」

許瑤兒聽到讚揚,笑了下,回想著說道:「那是因為,我始終記得有一人對我說過的話。」

年幼時的回憶再次流過腦海,出門在外,家族遇難,她在深山中與母親走散饑寒交迫之時,一個孩子出現在她面前,給了她一塊極美味的餡餅,贈了她件最暖和的衣衫。

那孩子聽著她的講述與痛哭,一直默默地照顧她,陪她養好身上的傷痕,還帶她翻山越嶺地尋找家人。

那時候,那個孩子對她說了許多讓她終生難忘的話,說……

「這世間之事,唯心堅者可達。持之愈久,所獲愈可敵過一時之苦修。」付錚一手撐在窗欄上,也仰頭望天,說道,「誰說女子不能成事?誰說女子一定要像男子一樣才能成事?許星同,當年的惡人餘孽,你若有心找出除之而後快,我可助你一臂之力。」

許瑤兒顫動了下濕潤的眼睫。

她微微皺眉,站起身道:「這些話,是趙水告訴你的?」

「趙水?」付錚轉回身,奇怪道,「是我爹與我說的。」

「他也跟趙水說過?」

「這我不知。不過他們兩個大男人,說女子自強的話做什麼?」

許瑤兒低頭轉著眼眸,思索著問道:那開陽門主,或者你和趙水幼時是否見過,說過這些話?」

聽她一口一個趙水,付錚扯了下嘴角,向站在另一個角落臨窗默立的趙水看了眼。

然後她立身向許瑤兒答道:「說沒說過這些我不記得,但我與趙水幼時確實見過,就在開陽宗門后的這大片深山中,當時兩人都妄想離家出走,在山中碰見便同行數日,不過估計他早忘了。」

許瑤兒的眉角鬆快了下。

對了,這開陽之女以前被藏在這幻絲城外的群山中。這麼說,是她告訴了趙水,趙水再……

「哦,不過這些我倒同另一個孩子講過。」付錚忽然憶起了一些事,說道,「當時她好像和家人走散了,生無可戀看著可憐,便說了些鼓勵的話,想著——」

言語間,她注意到許瑤兒的目光漸漸變化,腦中忽然閃過一個念頭,停住言語。

靜然的對視間,兩人從彼此的眼神間看出她們在想的,應該是同一件事。

「當時她崴了腳,身上還有血口?」許瑤兒問道。

「我帶她回山中草屋休養,她怕見人,所以一開始爹娘並不知曉草屋的暗間里藏著人。」

「她要找家人,還要尋惡人報仇。」

「我們走了很多路,最後還是被我爹發現,才幫忙找到了女孩的親人。」

上言不接下語……

但卻是,同一份回憶。

許瑤兒抱著嬰孩的手有些發顫,擾得睡夢中的孩童皺了皺眉。

她搖頭道:「不對,我當時所遇見的是個男孩子。」

付錚落眸,輕聲答道:「幼時為防偷襲的賊人,爹娘一直讓我穿男子裝束,以此隱蔽。」

「可趙水當時認識的是女子。」

「送走你后……」付錚清了下嗓子,回道,「我見女孩的裝束好看,便吵嚷著穿了一段時間。」

「所以——」許瑤兒難以置通道,「當年和趙水見到的是你,救了我的人也是你?」

被她的激動弄得有些不自在,付錚搭了兩下手指,說道:「要不,再問下趙水?」

兩人對眸,然後一齊向旁邊望去。

她們的說話聲連酒樓里相距最遠的衛連都被吸引注意地看了過去,可那趙水,獨自一人獃獃站著,似乎對方才的一切充耳未聞。

「水……」許瑤兒剛欲叫他,卻被付錚攔了住。

「下次再說吧。」付錚看著趙水的側顏,低聲道。

月色漸深,酒樓中的言語聲漸弱,幾人各自散去,回到暫歇的客房。

趙水看見赫連破從旁走過,跟了上去。

「今日之事,多虧了世子的如意幫忙。」他說道。

「是你和付錚救了我。」赫連破笑著回道。

「只可惜驚擾了城主夫人的星靈,這世間,怕是再找不出第二枚這樣的如意了。」

「無妨,其實……還有一枚。」

「還有一枚?」趙水裝作驚訝道,「是贈給了世子一對嗎?」

赫連破搖頭,一邊踱步上樓,一邊回道:「另一枚原是為家弟準備的。我之前同你說過,可惜他剛出生就夭折了。」

趙水的喉結動了動,晃動著雙眸道:「我看如意上寫有『破竹乘勢』,是為世子取名的寓意?想必另一枚如意上,大概也刻了這樣的字,可惜……」

「他的是『上善若水』,母上說,願他心誠向善,如水澄明。」

沉浸思緒之中的赫連破並未注意到,此時趙水的平靜面容下那憋得有些發紅的耳朵,和脖上隱隱現出的青筋。

他繼續說道:「但從家弟離世的那一日,如意落地碎了塊缺口之後,便再沒拿起看過。我試著找人去修,但碎了的,總歸是補不了裂縫。趙水,你不回房嗎?」

立在廊中,赫連破轉身看著停在踏步頂的趙水,目露疑惑。

「哦,我好像……有點肚子痛,先去趟茅房。」

說完,沒等回話,他便渙散著目光轉身下了樓。

無奈笑笑,赫連破低頭看了看掌中的玉如意,將它握緊塞入胸懷,轉身回房去了。

幻絲城的這一夜,註定無眠。

大街上,來來往往地走著衙門的人,都點著燈籠,行色匆匆。

趙水在小巷裡穿梭,避著人尋找一處安靜的地方。他的身上出了一身汗,卻不是被處暑的夜風催熱,而是陣陣發寒。

偏生不巧,空中颳起一陣風,豆大的雨滴很快便噼里啪啦地落下。這樣的感覺,讓他恍若身處往日,那一切平靜被打破的最開始——

逃犯闖進小漁門,他被當做兇手的時候。

倘若沒有那一次送布到被害人的家中,是否他現在,就不是這樣茫茫無所依的彷徨了?

甩去無用的餘思,趙水尋到一處草棚,躲雨盤坐,靈力在丹田內聚集,衝天而上,召喚天星。

片刻后,一道藍光與黑夜相互掩蓋,落入趙水之手。

那是曾守宮長說的,屬於他的如意。

趙水的指肚在如意上緩緩磨搓,然後他的大拇指,在端頭的一處停了住。

小小的裂痕,即便修復得再好,仍是有參差的凹凸。

竟然……

真的與赫連世子所說,一模一樣的裂痕……

「既然你想知道,那便聽好,你其實是體內存有反星之靈的人……」趙水記得,他問他爹娘自己出生何罪會被城主下命緝拿時,他娘是如此答覆的,而且理由條條有力,他便信了。

他根本就沒有細思過,那時爹娘還未私奔,怎會就在都城裡將他生了出來?

世人津津樂道的流言中,可從未有過他們未婚先孕的傳聞。

除非。

還有另一個可能——被他始終屏蔽在外、卻與一切都紋絲合縫的可能。

他不是趙水。

他是,赫連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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