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春誦夏弦(一)

第70章 春誦夏弦(一)

拉開抽屜前,趙水想象了下裡面,估計也將是污跡斑斑說不定還有什麼其他令人作嘔的東西,因此提前憋足一口氣。

可沒想到,柜子里完全不似想象中的那樣雜亂不堪,反而整整齊齊——

最外面是個皮褡鏈,裡面有精鐵打制的各種小刀、小錘、小錐子,還有些奇形怪狀的小工具,在抽屜中展開排著,刃片、尖頭都被磨得發亮,看上去很是鋒利。

下面一層曾放著小鏟子和布條,也都乾乾淨淨,還有蒜、姜和醋……

等等。

這些是用來幹什麼的?

趙水回頭看了眼溫生星長,只見他已經將白布完全掀開、正對著屍身兩眼放光,那像是看見山珍海味似的神情,讓趙水的腦袋中忍不住「浮想」起了吃……

終於,他也控制不住,捂住嘴大步跑出屋子。

門口的寧從善已經緩過來,慢慢起身時正好見一人沖了出來。

他看著趙水,意外道:「怎麼是你?」

趙水扶著牆角大口地喘氣,發不出聲音回話。而且眼下的情形頗像兩個被「拐騙」的人互相「問候」,他也不想說什麼。

屋內傳來一陣翻箱倒櫃的聲音。

「這、這樣的命案,交給咱們這樣的弟子行么……」寧從善看了房裡一眼,又趕忙縮起眼皮避開,說道,「應該要交由官府去查的吧。」

「他不是在查案。」趙水吐出剛憋住的一口氣,說道。

寧從善一愣,問道:「不是命案,那裡面是什麼?」

「他是仵作,在……研究屍體。」

這下換寧從善啞口無言了。

從他的臉上,趙水彷彿看到了先前得知被坑的自己,既同情,同時心裡平衡了許多。

「那我們,要不……」寧從善苦著眉頭,剛要開口言退,忽然從房內扔出來兩團東西,打斷了他的主意。

「拿著,把蒜和姜搗碎,混著醋揉在布上蒙住口鼻,弄完后趕緊進來!」溫生扯著嗓子喊道,「這難得一遇的夥計,還不趕緊的來看看……」

趙水看著落在懷中的那團布條姜蒜,思忖片刻,才反應過來它們究竟是幹什麼用的——

不是用來「下飯」,而是抵禦屍臭的。

收回浮想聯翩,趙水回想剛剛看到的那死者模樣確實蹊蹺,難道這位溫生星長將他帶回來的時候,還不是那樣的?

「快點!」房中又傳來一句催促。

趙水吞下反胃的感覺,打開了布團開始揉搓姜蒜。

寧從善看著他的動作,哆嗦著嘴唇問道:「你、你真打算進去啊?」

趙水看他一眼,「嗯」了聲,然後深吸口氣,將布條纏到鼻下,走了進去。

他這一連串乾脆利落的行為,看在寧從善眼裡,簡直是對他的藐視。雖說他寧從善出身富貴,但練就一身本事也是吃過苦忍過痛的,可不能讓人小瞧了去。哼,不就一具人屍么?

於是一橫心,他也將姜塊蒜瓣胡亂擠捏一通,纏上一股濃味兒的布條,緊皺眉頭重新回到屋內。

屋子中,趙水正站在高腳桌的旁邊,拉開一條皮褡褳,面色鎮靜地盯著趴在桌上屍身前的溫生星長。

寧從善趕忙眯起眼睛,斜眼一點點地去看那具屍體。

先是那張比例極不協調的臉,讓他感到胃裡一陣痙攣。好不容易做好再次做好心理準備看那屍身的胸腹袒露出來,卻「遺憾」地發現,並沒有任何血跡瘀痕,平坦一片。

寧從善這才鬆了口氣,完全睜開眼。

但這麼一留神,他忽然發覺這副身軀似乎有些不對勁兒——

整一塊,太平了。

原本應該凸起的肌肉輪廓,全都沒了稜角,甚至感覺這層皮肉都沒了支撐,軟趴趴地展開著。

說真的,他見過亡人,卻未「觀」過。

難道死者都是這樣的狀態?

「刀。」溫生說道。

趙水掃了眼手上的這一長卷工具,剛要去取邊上那把最大的,卻被溫生一嘴攔了回去。

他頭也沒抬地指正道:「左數第四個。」

趙水微愣地掃了眼皮褡褳,依言找到那個把手修長、刀刃彎弧而小巧的鐵具,遞給他。

溫生接過後,指間一轉。

細長的小刀便如同生長在他手上的一指似的,跟隨他的動作在屍身的皮肉上勻速劃過,有如靠在了個無形的規矩上。

由心口至小腹,刀尖在那已無彈性的皮肉上割出了道筆直又淺顯的口子。黑紅的血「迫不及待」地從中滲出,由上而下匯成一條黑紅的「細線」。

這是趙水和寧從善第一次親眼見「仵作」操作屍體,不得不說,即便沒見過其他的仵作驗屍,單看這溫生星長的手法,也能知道是一流的技術。

這該是切割過多少具,才練出來的「手藝」——寧從善心裡這麼一想,喉嚨里不禁又湧上酸水兒。斜眼瞥了下趙水,但見他仍安安坦坦地靜然而立,見有血流出后抽出手中一塊布條正遞給溫生星長。

許是攀比心作祟,寧從善立馬將喉中的雜物強吞下去。

「你怎麼會出血呢?」溫生皺眉說道,語氣中竟帶著心疼。

「這不是你割出來的嗎?」寧從善忍不住道。

「你這弟子!」溫生白了他一眼,又收回注意力對屍身說道,「抱歉啊老兄,新來的啥也不懂,別見怪。」

說著,他將布條在割痕邊緣擦了下。

「這已死之人呢,渾身的血沒了動力像正常人一樣流動,所以就會像折了翅的鳥,往下面流走、滲入土壤。民間傳言常說的『地吸血』、『魂歸根』,說的就是這個。所以按理說沒這麼容易出血才對啊……」

溫生星長一邊念叨著,一邊將布條上的血漬拿到鼻前嗅嗅,又向趙水伸手道:「銀針,右數第一個。」

趙水取出遞給他。

銀白的長針粘上布條的黑血,沒有任何變化。

「皮手籠。」

趙水眸子一轉,走到柜子旁,從抽屜中取出了一雙半透明的手籠,那光滑柔嫩的手感,像是從某種獸物的屍體內取出做成的。

溫生星長接過套在手上,又勾勾手指道:「撬刀,第四個。」

「麥稈管,左數第二個。」

「……」

看著趙水一系列「上道」的動作,寧從善感覺自己獃獃地站在旁邊彷彿是個看客。

走么?

不,現在不行,免得被人認慫。

於是他問道:「溫生星長,可有需要我幫忙的?」

「嗯,態度還算積極,孺子可教。」溫生星長抬眸向他嘻嘻一笑,說道,「那你拿塊布包著手,檢查下這夥計的五官。小心啊,別碰著血可能有毒。」

「是……」

趙水轉眸看了下哆哆嗦嗦去觸碰屍首的寧從善,又收回目光。

這傢伙轉性情了竟如此聽話?他心想。他並不知曉,寧從善是看著他面不改色的鎮定模樣心裡不服輸,才壯著膽子動手幫忙的。

然而趙水之所以一直一聲不吭,其實是實在害怕自己一張口,便會將午間吃的飯全倒出來。

「啊!啊!」

耳旁突然響起兩聲扭曲了的尖叫。

寧從善大叫著往後躥去,「嘭」地一聲撞在了身後的牆上。他卻沒感受到痛一樣,仍貼著牆壁向後扒拉著,彷彿想就此穿越出去。

趙水被這猝不及防的瘋亂驚得身上的肉都跳了起來。

「怎麼了?」他問道。

「那額,不,沒了……」寧從善指著屍體的腦袋,語無輪次地說道。

「都說了別吵吵,對已經沉睡的人尊重一點好不啦?」溫生不耐煩地說道,重新拿起他的麥稈管,探入屍身吸取體血。

順著他手指的方向,趙水往前走了兩步,只一眼,眼角便抽動了一下。

死者的口被寧從善打了開,裡面黑乎乎的,似有血水。

趙水伸手握住上下顎,將半張的嘴巴繼續拉開,同時借著屋外的光湊近往裡面看去。

沒了……

真如寧從善所言,這張皺縮的口中,該有的都沒了——舌頭、牙根肉,甚至大多數牙齒,全都不見,只有濃濃的黑色血水中,隱約浮著幾顆小了一半的白牙。

這絕對不是正常的死亡。

「溫星長。」趙水說出來的聲音低低的,「可能的確需要你來看一下了。」

「什麼?」溫生仰身豎起麥稈管,沖著半空彈了彈,說道。

他輕輕地將它放在桌邊的白布上,又取一塊布角蓋住后,才往趙水那兒看去。

這一看,傳來他清晰的倒吸氣的聲音。

「不妙。」溫生暗道,立馬伸手,向趙水勾了勾小手指。

趙水不解其意。

「你,哎呀!」他嘆了口氣,轉到最裡面的角落裡取出一塊半人高的鋸子和把大刀,沖二人大手一揮,「按住這夥計!」

這大刀闊斧般的架勢讓趙寧兩人驚在原地。

「趕緊的,再不動手就來不及了。」溫生說完,也不管兩人配不配合,直接提著刀把,懸刃落下。

「溫……」

趙水根本再來不及說半句,下一刻便如鯁在喉。

只見刃光閃過,皮肉凹陷登時裂開一道口子,那裂口隨著刀身的移滑,越來越長,血水在其間波動,卻無一點被驚擾流出,彷彿那刀刃所經之處皆是體中溝壑的縫隙之間,游刃而有餘。

皮肉分裂,趙水發現臨近刀口的地方,都開始漸漸蜷縮皺起,好像有什麼在腐蝕吞噬它們。

喉結扯動了下,趙水見溫生星長抽出刀身又拿起鋸子,沉了沉氣,走到木桌一旁幫他扶了住。

溫生腳踏桌沿,向他笑道:「這夥計會感謝你的。」

然後他長臂一揮,只聽「咯勒咯勒」的響動聲,面前的這張人皮彷彿是個大蓋子,被一點點地撬開邊緣,粗暴而直接。

屋外的日光西斜,長長的樹影落在房中,夾雜著一縷掙扎擠入屋內的橙光,反射在一串尖銳的工具上,甚為刺眼。

恍惚間對於趙水而言,時間似乎過去了很久很久。

待再從一次次的衝擊中恢復大半理智,他感覺到渾身因冒出的冷汗而起了一陣陣雞皮疙瘩。

「這是……什麼癥狀?」趙水直直地看著桌上的屍身,問道。

屍身被解剖,他們才看清裡面,沒有心、沒有肺,沒有肝膽脾胰,連支撐軀體的骨架,都宛若一根根細長的木筷,根本不是正常人的粗細。

「溫星長!」寧從善的眼淚已經逼在眼眶裡打轉,癱在溫生的腳邊說道,「我是不是作惡了,我們——」

「不是。」溫生斬釘截鐵地回道,不再上揚的語調聽起來竟比任何一個人來安撫都有說服力,「你做了件善事,因為他最後留在世間的話,給我們聽了。」

趙水縮起眉頭看向他,眸子中透著黃昏時分的微光。

他一直不太理解溫生為什麼叫屍體「夥計」、「老兄」,還說它有話對他們說——一個死了的人,還做得了什麼呢?

但看著溫生此刻黑邃的雙眸,忽然間有那麼一丁點兒,趙水能稍微體會到了。

「那它,說了什麼?」趙水問道。

「全身血水,死於非命。」溫生斜靠在桌邊,低頭端詳著屍體,彷彿在看一個年邁的親人。

他回憶著說道:「他先前得了怪病,咳嗽出血、入廁出血,身體一日不如一日。為了治病,他夫人帶他尋訪百醫、散盡錢糧,一直找來了星都城,希望能得星門醫官救助。可還沒入城門,他夫人就已因心力交瘁而亡故,可他連給她下葬入土的錢都沒有。我遇見他的時候,他已經奄奄一息,要將屍身賣與我換她妻子一個體面的葬禮,所以我就答應了。誰曾想,竟還藏了這樣一個秘密。」

「什麼秘密?」寧從善瞪著溫生問道。

「生而不明,蒙受冤情。所用手法,堪稱邪術。」溫生星長低頭收拾著工具,說道。

趙水心中一緊,重複道:「邪術?」

「記住,此事非比尋常,我會上報處理,你們萬不可聲張。」溫生抬眸沖著二人咬牙低聲道,「以免惹禍上身。」

他的目光寒冷而嚴肅,是另一副鄭重其事的面孔,讓趙水和寧從善感到心中凜然。

「是。」

「謹、謹記星長所言。」

他們兩人拱手行禮,答道。

「那它怎麼辦?」趙水問道。

「再仔細察看下,做好記錄,然後趁夜帶出去給他找個好地方葬了。」溫生答道,站直身子磨搓了下手,「對了,以後我伸出大拇指,代表取火,中指取水,小手指解剖,記住了嗎?」

「是。」趙水應道。

那真希望他再也不要伸出小手指來,他心想。

屋內僅存的那一束斜光隱在了檐瓦後頭,趙水轉頭重新去看那屍身,只覺得對它的那份恐懼與噁心感,已然消去大半。

可那深藏在後頭的重重黑影,卻讓他從此蒙上一層畏懼的陰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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