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入擇天山(一)
繼衙門騎役之後趕到的是蘇家人,一來便到處尋找蘇承恆,除了幾個功夫不錯的在外幫忙追捕逃跑惡人,其他的都一股腦兒地進了酒樓。
趙水也飛身下地,還未進門,便見那些個蘇家人七手八腳地抬起了蘇承恆,將他往一塊木板上抬。
「他怎麼樣?」趙水跟上道。
「無礙。」被抬著的蘇承恆先答了一聲,睜開眼,向他擠出微笑。雖然說話有氣無力的,但至少眼眸已轉回清醒了。
趙水放下心,點了點頭。
好幾位郎中背著藥箱匆匆忙忙地跑了進來,趙水便退開身,給他們讓出空當。
「哥!」趙風從下樓的人群中跳出,欣喜地叫道。
「有嚇著嗎?」趙水轉回身,摸了摸她的頭,問道。
趙風拐上他的胳膊,回道:「哥來了就不怕了。」
兄妹倆第一次分開那麼多天,異地重逢,心頭都有種說不出的觸動。
兩人相互打量著,都覺得雖然只有短短半月多,可彼此的眼中都多了些不同的東西——這段過得並不輕鬆的日子,逼得他們一下子長大了許多。
「爹和娘去哪兒了?」趙水問道。
趙風的笑容慢慢散去,搖了搖頭,說道:「不知道。他們午時便出去了,囑咐我待在客棧。可一直等到天黑都沒有回來,離開這麼長時間,這一路上都沒有過的,我擔心,就出來想在附近找找。誰知道……」
她垂下頭,嘟著嘴沒再說話。
趙水見她眼眶中隱隱泛起淚花,再想想在這陌生之地,年紀尚幼的她孤身一人時,是怎樣的心慌無助,胸口不禁沉了沉。
他舉起手摸著妹妹的腦袋,將她攬進懷中,安慰道:「沒事,爹娘應該是有什麼事情耽擱了。這裡亂,咱們先去客棧留個口信,然後一同去蘇家歇息。」
「嗯。」趙風強忍住委屈的淚水,乖巧地點頭道。
「等等,我先跟人打聲招呼。」趙水說道,走到門外,仰頭看向對面的屋頂。
外面,哪裡還有那位持鞭郎君的身影,只留下一個被捆得結實的惡人頭子,倒在屋瓦上看著身側幾人高的地面瑟瑟發抖。
趙水走到大街上,往四下找著,也再無那人身影。
他竟就這樣走了。
「你在看什麼?」趙風上前問道。
「哦,沒什麼。」趙水回道,心裡有些失落。從頭到尾一直火急火燎地對抗惡人,竟還未來得及問那郎君姓甚名誰。
這樣想著,他悵然笑了笑,道:「剛才碰到一個人,冰壺秋月甚為欣賞,本想交個朋友。可惜,他走得太快。」
趙風也往周遭看了看,滿地的混亂讓她立即收回目光。
努力拋開臉上的不悅,她笑道:「打跑那些惡人的定是好人。放心吧哥,以後咱們常住外面,再見面的機會多著呢!」
聽著妹妹的安慰,趙水笑了笑。
「走。」趙水領著她上街,說道,「還沒吃飯吧?」
「嗯……」
「帶你去吃好吃的,我這兒還有不少打壞人剩下的碎銀呢。」
「哥剛才真的可厲害了!」
「那是!」
「……」
月明星稀,這夜總算歸入了平靜。
可這一次規模不小的暴亂,卻將以旋風般的速度,傳遍整個星城,成為驚濤駭浪之中,那最開始的一點漣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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與此同時,星都城的宮城西北角,一間藏入地下的暗房之中,點著幾盞明亮的燭火。
趙水趙風的爹娘各自坐在木椅上,目中閃著盈盈火光,低頭不語。
而在他們對面端坐著的,是鬢角斑白、體態雍容卻輕咳不斷的老城主。
「你們,還是不肯說嗎?」他聲音低沉,嘆了一聲后問道。
「城主,您既已派人去了,他被迫跑到哪裡我們怎能控制得住。」趙水他娘虞問巧回道,尊敬中透著一絲不平之氣。
「虞門人。」老城主重重地說道,「你可知他的身份對星城意義為何?」
「他的身份……在城主夫人將他交給我們的時候,他就是我們的兒子,僅此而已。」
「星城的預言你們也爛熟於心,若他真有什麼差池,如何向黎民百姓交代?」老城主言語間添了幾分急切。
虞問巧聞言,也生出幾分急躁,站起身道:「在城主您的眼裡他就是個會鬧出差池的人?憑什麼,就憑他出生的時候颳了一夜的破風?」
「問巧!」旁邊趙孜低聲道,示意她莫要逾矩。
聽見丈夫的提醒,虞問巧撇開臉,沒再說話。
暗房中穿進一股風,吹得燭火搖曳。
「城主。」趙孜起身作揖,平靜而篤定地說道,「水兒是小民與內人一手帶大的,起先我們也同您這般,心存擔憂地看著他。但他天資聰穎,生性闊達,還很孝順,這些年我們都看在眼裡,如果好好培養將來必是星城的棟樑之材。為何要架給這孩子一個莫須有的罪名,白白埋沒了他?」
迎上趙孜那懇切中含有質問的雙眼,老城主黯然垂眸,起身踱了兩步后,背過身去。
他長長地吸了口氣,說道:「我安排追蹤隊去將他帶回來,曾吩咐過不可傷他,但若他有何傷人之舉,就不必顧及,務必將他攔下。因此這一路,他逃得機靈,竟始終沒拿得住他。」
趙水父母沒有說話,老城主也停頓咳嗽了兩聲。
「但是七日前,他們碰到他和破兒動了手。」老城主繼續說道,眉間的皺紋更深,「他使暗器欲傷破兒,追蹤的人便使了真力,想抓住他。」
這件事,趙水父母自然不知,更無法想象他口中的二人緣何竟彼此碰了面,還是大打出手,不禁同時一愣。
「他們……或許註定了就是敵對。」老城主說道,聲音中有几絲強忍的顫抖。
一陣默然。
先平緩了神色的是虞問巧。
她搖頭道:「不可能,水兒絕不會無緣無故傷人。敢問城主,可知二人為何打鬥,又是誰先動的手?」
這句問話讓老城主微頹的背定了一下。
他轉身看向虞問巧,片刻后,垂眸答道:「是破兒。」
虞問巧提起的心寬慰下來,更有了底氣,又問道:「那赫連少子可有受傷?」
「沒有。」
「後來又如何收場?」
「……」老城主張了張嘴,卻氣攻胸口,猛烈地咳嗽了好幾聲,才抓著靠椅的一角,答道,「後來,他逃入山中,被追蹤隊伍所傷,然後……落入山下,不知所蹤。」
趙水父母同時瞪大雙眼,倒吸一口冷氣。
宮城中的追蹤隊伍的刀劍吹毛利刃,虞問巧不敢想象,從小被他們護著的兒子,當時的境遇是怎樣地讓人心疼。
「什麼叫落入山中,不知所蹤?」她上前一步問道。
老城主默然不語。
虞問巧登時生了怒意,「撲通」一聲跪在地上,直直地看向他,高聲問道:「城主,小民且問您,那赫連破是您的兒子,難道趙水就不是您親生的嗎?就因為一個是天選之子,一個是犄角旮旯里的不知道誰隨意污衊的毀城之人,您就如此偏心?莫不是你要將他抓來,跟關著我們一樣將他囚禁一生,才算對得起天下百姓?可您連您兒子都對不起,又怎麼對得起別人?」
「虞問巧!」聽她越說越激動,趙孜立即攔她道。
「你別攔我,此事憋在我心中很久了,今日一定要說個清楚!」虞問巧說道,「當初城主夫人將他和璣雲石一同交於我們,就是希望這個孩子能避開紛擾,過個自由自在的安定日子,是,我們本來避得好好的,是城主您偏不放心,將我們擾了出來。可是您知道嗎,趙水那孩子,本就不應該是屈於那樣一個小漁鎮的平平之人啊!」
淚水盈於眼眶,被虞問巧偏頭一把抹開。
她的語氣弱了下去,開始回憶道:「水兒,五歲上灶台,七歲打算盤,十歲就能打一筐魚回來。我們想讓他通曉些道理,送他去了學堂,可又怕學得太多,萬一將來行惡事難以制服,就要他曠課到店中幫忙。但這孩子,聰慧又懂事,布店學堂兩頭跑,竟沒一個落下的。他還會自己賺點小錢,給鄰里街坊送魚送吃的從不吝嗇,總會把最好的留給他妹妹。之前城裡進了逃犯,隨意殺戮,他擔心我們,一定要自己挨家挨戶地送貨,鄰居們都說,這孩子誠信又孝順……」
說到後面,虞問巧的喉嚨已顫抖得發不出聲。
她未曾指望過這「白給」的孩子有多好,甚至預想過他往後帶來的麻煩。
可趙水,偏偏生得這般令他們驕傲。
聽著虞問巧含在喉嚨里的啜泣聲,其他二人皆為動容。
「城主。」趙孜也跪了下,拱手說道,「我們知道星城的安危最為重要,可趙水未曾做錯過什麼,與其將他當做罪人處置,為何不好好引導,給他一個證明自己的機會?」
頓了頓,他又道:「畢竟,他也是您的孩兒啊!」
老城主聞言身子顫動了下,卻仍是躊躇著,不予答覆。
那是他的血肉,是當初費盡心思將他的出生瞞下了所有人才保下的孩子,更是讓已故夫人日夜牽挂、積思成疾的兒子——
他又怎會不心疼?
可秤砣總是有兩個桿頭的,另一頭,壓得是預言里的百姓疾苦啊。
又叫他這位萬人之上的城主如何抉擇?
「咚咚。」
暗房的門被人敲響,打破了房內的沉默。
沒有緊急的事情,這個地方是不許人輕易打擾的。趙孜和虞問巧看著老城主腳步匆匆地走出去,暫且壓下了心中翻湧的情緒。
他們彼此無言,只是一同盯著屋內唯一晃動的燭火,各自安撫心事。
過了一會兒,老城主回來了。
他的步子緩慢,若有所思地低著頭,在趙虞二人對面坐了下。
「先起來吧。」他輕聲說道,抬手揉了揉額頭。
「謝城主。」趙孜說道,扶著虞問巧站了起來。
他見老城主神色異樣,想平緩下屋中氛圍,便問道:「可是發生了什麼事?」
老城主表情凝重,答道:「嗯,是去接你們女兒的護衛來報,伴星城裡酉時爆發騷亂,在案的逃犯聚眾橫行街頭。」
「什麼?」趙虞二人驚異道。
「這百年來向來太平,怎會發生此事?」趙孜問道,「死傷如何?」
「死者十餘人。」老城主微微閉目,答道,「其實這些年,看著風平浪靜的,實則一直暗流涌動。那些身上沾染污垢的人一年比一年多,城法或許……已經失去了讓人人自省的威懾力了。尤其如今,破兒將入星考,外面的狼子野心者,怕是再按捺不住了。」
趙孜畢竟曾是開陽門人,臣心猶在、血性未泯,不免也為之心憂。
他握了握拳,說道:「沒想到我們久居海邊,這世道竟已如此,還真要應了那『城州將亂』的預言。或許赫連少子早日入星門持政,才能安撫住民心。」
老城主點了點頭。
「城主,那風兒呢,她在哪兒?」旁邊的虞問巧介面問道。
「她和其他人被惡人圍堵在酒樓中。」老城主回道,見面前二人惶恐起來,又緊接著說了下去,「好在當時蘇家獨子路過察覺,一時抵擋了住。放心,她無恙。」
趙水父母這才鬆了口氣。
「蘇副門主的兒子,想必也是人中翹楚。」趙孜說道,「他無礙吧?」
「受了腿傷,險些喪命。」老城主說道,目光微閃,看向了他二人,「護衛事後查清,是趙水在旁救下了他,撐到衙門來人。」
目光相對,幾人竟同時不知該說何話。
又一陣暗風鑽入房內,吹得燈火燃亮了許多。
「你家女兒也跟他回蘇府了。」老城主側過身,望著牆上的身影道。
此時的趙水父母心中,自然是欣喜又驕傲的,但同時他們也意識到,老城主知曉了水兒的藏身之處。
趙孜立即再次跪下,說道:「城主,求您給水兒一次機會。從小到大,他還未按自己的意願生活過。若您不放心,我夫婦二人願留在都城,直到您真正了解了您的兒子。」
他們情願拿自己當人質,換取趙水自在的生活。
「水兒這些年有你們照顧,是他的榮幸。」老城主仰頭收回眼角的淚光,感慨道。
他何曾不想。
或許,真的可以給他們,也給自己和星城,一次嘗試的機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