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2章 惡淵古墓(二)
那是一個年邁的、沙啞的音色。
「我有罪,就讓我困在此處吧……」
「你來了,你終於來贖我出去了。」
「快,好孩子!到我這兒來、到我這裡來——」
他不斷地在呼喚著,聲音中充滿了欣喜與渴望,讓趙水聽之生怯。
這是,惡靈的召喚吧。
「不、不可……」趙水攥緊兩拳,搖晃著頭拒絕,想甩開這說話聲。
可那聲音消去,白光依舊,自西南如天橋般橫跨半空,沖頂灌入,由上而下貫穿他的全身,再從七竅外散。
這架勢,像是要把趙水整個人里裡外外重新清洗一遍,任由他再抵抗,也無濟於事。
「殺啊……」
「只要攻進去,城內所有,汝等同享!」
又是不知何人的星念,灌入了趙水的腦海。
他聽見了廝殺、響徹雲霄的戰鼓,還有無數人的哭啼。
殺戮、肆無忌憚的擄掠,在城門大開之後紛亂而徹底地發生了。成千上萬的兵將,在沖入城中的那一瞬間就好像打開了惡欲之門般,化為被慾望操縱的禽獸,在被連綿山丘環繞的領地瘋癲入魔。
「不、不!」趙水的身子發顫,想要后縮卻動彈不得。
他不想看到這些,不忍去觸及最惡處——
這就是惡淵海的淵底嗎?
是無數的怨念、非人的境遇,堆積成了這片人世間污垢最深的遺棄角落?
「趙水!」赫連破的喊聲衝破風暴,隱約傳來。
畫面不再繼續。
只有一開始的沙啞之音,在趙水的兩耳旁留下最後一句——
「我等你來,等你來惡淵海,哈哈哈……」
它牽著笑聲,漸漸遠去。
充盈在耳邊的咆哮風聲終於示弱,那股壓制在身的力量也逐漸消散,趙水渾身被黑雨打濕,凍得冰冷。
但很快,他便感到肩上、手背上傳來溫和的暖意。
幾人衝到趙水身旁,不停地呼喚他。
片刻后,趙水才睜開了雙眼。一行淚從他的眼角滑落,他哼嘆一笑,吐氣說道:「看來我真是,做了個錯的提議。」
「可有受傷?」付錚撲在他身旁拉著他的臂膀問道。趙水搖了搖頭。
蘇承恆握住他的手腕,探著脈搏,說道:「脈象雜亂,但內底尚穩,無礙。」
「那就好。」
幾人鬆了口氣。
可是趙水卻一點兒都未感覺到好。
是的,他沒受傷,快慢交疊的脈象是他自己催動內力導致,除此之外,絲毫無恙。
可笑吧,被纏著黑影戾氣的力量在身體里走了一遭,竟然熟得好似自身一樣,於他而言,可以厚著臉皮裝作碰巧而已地稱之為「好」嗎?
「天地混沌,善惡同出……」
許瑤兒也夜觀天象,說那惡人頭子或許快要顯現了。
自遇到叛亂一事後,趙水以為預言中的惡人,大抵是那造反隊伍里的某個人,與己無關。而他的命運交錯、改名換姓,只不過是在預言陰霾下的一次「誤傷」,所以很快便沒再在意。
可他竟然忽略了,「善惡同出」這四個字。
試問那些個反賊中的哪一個,能與赫連世子提得上「同出」二字?
惡淵在呼喚他。
意圖將他叫醒般地呼喚。
「趙水,你還好嗎?」付錚見趙水怔然未動,傾頭問道。
趙水的眸睫顫動,側肩順著她的手力往一邊滑開,一手撐地站起了身。
「我沒事了。」他說道。
「真的?」
「嗯。」趙水頷首道,一抬眸,剛好碰上赫連破的灼灼目光。
那對目光好似能看透他的畏懼,甚至讓趙水覺得,方才他所想到的,眼前的這位世子也都在腦中過了一遍。
有那麼一瞬間,趙水慌得膽顫。
但隨即,赫連破便神色如常,垂眸說道:「看來惡淵之靈比想象中更為強大,再往前走,需提高警惕,莫被擾了心神。」
「嗯。」
「兩個時辰后,往西南去。」
「是。」
看著赫連破轉身下坡的背影,趙水只感到渾身有種掙扎無力之感。
這段日子,他當自己是朋友、同伴,如此器重而信任,是亦兄亦友的親近。或許剛剛他懷疑了,但別無他據,便只當碰巧。
可他哪裡知曉,眼前此人,卻是與他同根同源的血濃於水——
曾幾何時,這樣的關係也變成鴻溝?
趙水絕不願讓他知曉。
夜盡心疲。
幾人尋到一處背風處,暫時歇下。更深露重,他們的外衣被褪下疊成好幾層,擠成一團兩兩地蓋在身上。
趙水聽見蘇承恆很快傳來輕微的鼾聲,不禁羨慕起他的無事一身輕。他閉上雙眼想清空心緒,卻根本做不到。強行壓抑,則更加悲從中來——
他究竟為了什麼,不聽爹娘的勸硬要從小漁門跑出來?
為了當魔頭嗎?
這樣想著,趙水動動眼珠,還是煩悶地睜開了眼。
模糊的黑褪去,這一聚神,他差點兒「哇」地蹦起來。
一雙瞪得溜圓的白眼珠子就緊貼在他面前,要不是還有呼吸的陣陣氣息傳來,他恐怕就要以為那個白光里沙啞說話的鬼靈過來尋他了。
趙水一動不動地盯著他,他也默不作聲地回望趙水。
而旁邊,還有一個、兩個……好些個人!
緊接著醒過來的是許瑤兒,估計是觸碰到了什麼,睡夢中伸手撓了撓。
「啊——」
一聲尖叫,驅走了睡夢裡的周公。
「什麼人?」赫連破握刀起身,厲聲道。
原本參差不齊站作兩排的人在幾人驚醒后立即退後,手上全都響起刀鏈拷鎖的聲響。
趙水他們心中一緊——
這種荒郊野外,不會是遇見土匪了吧?
「你們是誰?」
「你們又是誰?」
領頭的人扯著脖子反問道,帶著濃濃的鄉音。
借著月光,趙水他們大抵將眼前的情形看了個清楚。
對方約有七八個人,衣衫不整、束髮凌亂,眼神中雖有提防之意,但更多的是好奇的興緻,像是許久未見人似的。
令人稍覺安心的是,他們的臉上、手上,並無星垢。
「呵,我問你們,剛才是誰亂施星法驚動了惡淵海的內靈?」領頭的人約莫已經四五十歲了,住著一根黑拐問道。
趙水他們彼此望望,都沒有作聲。
「一群啞巴?」
「頭子,剛剛這個人叫了,她會說話。」一個胖墩之人指著許瑤兒說道。
「那你說!」領頭人走到許瑤兒面前,手指划著說道,「你們意欲何為?」
「我們……」許瑤兒看看旁邊的人,然後勾嘴一笑,上前柔聲道,「這位大哥,我們在尋一個人,聽說他往這裡來了,所以萬不得已才來這裡的。」
她說著一貫嬌滴滴的話,客氣而委屈。
對面的人彼此望望,顯然也未料想到會是這樣的語氣。只有領頭人毫無別樣的反應,將拐杖拿起來從左向右指了一遍,問道:「你們六個人找一個?」
「是啊。」許瑤兒點頭道,甚為坦然,「那個人太厲害了,剛剛的光柱或許就是他弄出來的,我們只能依仗人多壯壯膽子。而且,你們尋過來——不是人更多嗎?」
「哼,好伶俐的丫頭。那光就是落在這兒,不會錯。」領頭人忽而笑了起來,問道,「說說,你們找誰?」
「我們找呂懷慈。」
領頭人的目光微動。
幾人自然捕捉到了這一細微變化,一旁的付錚立即上前問道:「敢問這位可是知曉此人?」
將拐杖往地上一插,那人說道:「你們究竟是誰,找他做甚?我看你們身無星垢又會星法,星門中人?」
「是又怎樣?」許瑤兒也跟著提高聲音,說道。
領頭人驀地一靜,嚴肅的臉盯著她,彷彿將要發怒。
就在心弦繃緊的瞬間,他突然開始彎起兩側的嘴角一點點地放大,連同身側的跟隨之人也都慢慢轉變神色。
對方竟然轉怒為笑,還笑出了聲來。
「星門人,頭兒,俺們見著外頭活的靈人了!」
「年紀小就是好啊。」
「莫不是星城終於想起俺們了,要派上用場?」
你一眼我一語,彷彿將趙水他們當做了稀奇玩意,挨個兒地發表評論。
聽對方的言語,再細細打量,赫連破試著拱手問道:「莫非各位是駐守惡淵海的衙役大人?」
「大人?不敢當不敢當。」
「這些個可比那些押送的差役舒服多了,嘿嘿……」
領頭人也笑顫了腦袋,往側旁看一眼,跟隨他的人立馬收住話,但仍七斜八歪地笑著。
「管元,負責惡淵海的守長。」領頭人自我介紹道,摸著下巴的那一撮鬍鬚,「剛才突顯異象,來此察看,各位大老遠兒來這裡,幹什麼的?」
原來是看守惡淵海的役者。
雖然一個個看上去散態如野人,不過在這樣與世隔絕的地方、負責接收天下的惡人,不顧體面也不算奇怪了。
鬆了口氣,赫連破回答道:「弟子們奉星理寺卿魏叔空之命前來調查呂懷慈一案,或與最近的連環命案有關。因久未尋到惡淵海入口,方催動星靈,意圖辨清方向。」
「抓人犯,就憑你們幾個娃娃?」
「星門忙於鎮壓反賊,我等碰巧經歷案情,因此來查。」
面前的一眾人登時露出驚訝的神色。
看起來,外界的消息還沒傳到這裡來。
「什麼,又有反賊出來了,嚴不嚴重?」
「怪不得許久沒往這兒送人……」
赫連破沉住神色,答道:「烏合之眾,難成氣候。各位莫要擔心。」
「你們有詔書嗎?」管守長問道。
「並無。」
管守長又板起臉,拖著拐杖側過身去,跟身邊的人對視一眼,摸著鬍鬚不知在尋思什麼。
許瑤兒被驚夢嚇醒,脾氣有些按捺不住,說道:「喂老頭兒,看你眼神也不錯,既然我們沒有星垢,還會靈力,你有什麼好懷疑的?大晚上動作還不快點。」
「並非是我等怠慢。只是你們所提之人,並未在惡淵海內。」管守長說道。
「您知道他?」赫連破問道。
「是。一個沒有星垢的罪人,還逃竄十多年,稀罕。」
「那您可知他在哪裡?」
天方漸亮,管守長望著西面那山天交界之地,說道:「呂懷慈,平亂二年定罪,判至惡淵海。平亂三年押解途中逃亡,星門尋找多年未果,直至五年前,突然出現在我等守界之地,氣絕身亡。依照慣例,判入惡淵海的亡人,皆埋於惡淵古墓中。」
「惡淵古墓……他已經死了?」
管守長點點頭。
旁邊的人豎起大拇指道:「我們頭兒的記性倍倍兒的,肯定不會記錯。」
「可否帶我們去看看?」
「啊不不不。」
對方連連擺頭,欲言又止,轉頭看向管守長。
管守長扁扁嘴,說道:「古墓里機關重重,我等未曾進去過,只是將亡人置入棺匣,推進入口。一個死人,你們抓著他作甚。」
聞言,赫連破幾人相互看看。
「既然有了線索,不可不查。」付錚說道。
「附議。」
「好。」
點點頭,赫連破向管守長行禮道:「還是麻煩守長,帶我等前去看看吧。」
「剛生的娃子就是不怕虎啊。」管守長嘆道,將手一揮,「行吧,跟我們走。不過記住咯,凡事適可而止,墓地里可不是什麼幸運的地方!」
「是。」
一眾人開始動身,成群結隊地翻過一座座山丘,向著整片天空最暗處前行。
星都的宮城內。
城主坐在最中間的高座上,一臉沉重。
蘇清遠再也坐不住,起身走到正中,行禮道:「城主,如今惡賊先後折返向惡淵海前去,我等實在不好再無動於衷,遮掩下去。」
「臣附議。天象所顯愈發明了,新星在西,惡靈將勢大。」天權門主也站到中間,說道,「赫連世子此行必定行路艱難,請派人前往支援。」
「不可。大多數隊伍還在往都城聚集,只有依照原計劃才可一舉穩住形勢。且赫連世子去往惡淵的消息外人並不知曉,只需派人通知他們避開即可,城主,望三思。」
蘇清遠兩臂支在身前,轉身責問道:「你的意思是,世子的安危、那幾個孩子的性命都不重要嗎?」
「重要。但不可拿星城動亂、百姓生死冒險。」
「……」
場面一時僵住。
「真是,這『反星冊在惡淵古墓』的消息,究竟是誰造的謠?」開陽門主背著手立在門旁,憂心忡忡地仰頭望天,怨聲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