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集 月播黃塵 第十二章 醉不在酒(4)

第三集 月播黃塵 第十二章 醉不在酒(4)

開席后氣氛一下子熱烈了起來。華欣臉上被喜林等同學抹了鍋底黑和紅墨水,像唱戲的小丑樣滑稽——此意思和山裡人起名不能太硬一樣,「紅」事里要加點「黑」綜合一下。

敬了酒才能開席,這是葫蘆河的規矩。敬酒由華強和華欣兄弟倆來進行,華強叫一聲稱謂,華欣跟著叫一聲然後敬一杯酒出去。敬酒的時候要斟滿端平,畢恭畢敬,不然客人就會覺得不恭。葫蘆河都是「移民」,各家之間少有親戚,稱謂是按長幼排隊的,同齡人基本上沒有輩份之差。喝酒的人禮節也不能少,他會很禮貌地說不用敬不用敬,眼睛卻盯著酒杯眯成一條縫,伸手接了不急著喝,端酒杯挨著桌子禮讓一圈,大家都很客氣地向他招手說你先請你請,他這才一仰脖子「吱溜」一聲喝了下去,嗆得淚花亂漾。

葫蘆河人能喝酒,全鹿縣是出了名的。一圈酒敬下來,喜歡熱鬧的便猜拳行酒令——

一隻螃蟹八隻腳,

兩頭尖尖這麼大的殼,

向前磕,向後磕,

一心敬你你就喝!

哥倆好呀給你喝!

三星高照該你喝!

四季發財給你喝!

五金魁首該你喝!

六六大順給你喝!

七巧梅花該你喝!

八馬雙杯給你喝!

九九高升該你喝!

滿十滿載給你喝!

……該你喝,你就喝!

不光拳劃得跟唱戲樣押韻,酒令也很有講究。喜歡喝酒的人和酒桌上人人挨個划拳過——俗稱「打通關」:「通關」完后愛喝酒的還可以單獨「邀請賽」——俗稱「自由戀愛」。「三拳二勝一杯酒」是一個回合,「一打」六杯酒才能過一個人:拳連輸「干三」不佔六個中的「指標」還得重來三拳,但此種情況贏了的一方也得喝一杯。不會划拳的可以找人代划也可以自己喝,但自喝時最少必須喝夠總划拳數的一半。划拳喝酒時酒杯用的是「一主一掛」——「一主」用當地磁罐老美泉酒的大蓋子杯,比敬酒時「一掛」的兩小白瓷杯還盛得多……總之主家辦一回事,席薄厚不說,一定要讓客人把酒喝美喝高興。

葫蘆河講究長幼、師生是不能划拳的。喬老師坐華欣同學這一桌的「上崗子」不划拳,但經不住華強華欣兄弟和喜林等學生們的敬酒,不到上飯時就喝高了,舌頭唔啦著批評華欣:「你華欣是比一般同學聰明,但你上初中時踏實認真程度根本頂不上康曉河……康曉河哪去了?咋不來給我敬酒……你華欣在全地區教學質量最好的賽中上的學,怎麼才考了個中專,是不是學習不踏實……你怎麼向對你寄託了厚望的葫蘆河人交待……」華欣聽得心如針扎。總管怕喬老師再喝下去失了體面也擔心他再講下去沖淡了喜慶氣氛,於是提前端來飯讓他先吃。喬老師說「講完課」再吃。還是喜林有辦法,他誆騙喬老師:「現在放暑假了,但我來趕事時卻看見學校你的宿舍和教室門都開著,該不會誰去拿凳子吧?」喬老師一聽趕快扒拉了大米飯吃了,和坐罷席的同路隊員搖搖擺擺地趕了回去。

華強今晚最高興,誰給敬酒都來者不拒,喝醉了就大話連篇:「石墩這次是考上了,要是沒考上,再供他補習個十年八年的我都願意供……」

三堂笑華強:「木墩哥你是說醉話吧,你讓石墩再補幾年學,你不娶媳婦了?」惹得酒場的人們哈哈大笑。華強拍著胸膛充好漢:「誰,誰說我喝醉了,再喝一斤都沒……沒問題!」華強在隊上年輕當中還真算得上大酒量,但平時母親管著不讓喝,今晚放開喝,喝醉也在情理之中。

華強的老牛聲引來了華欣母:「木墩,讓你招呼客人喝好,你反倒把自己招呼了個美。」母親只輕輕說了句,華強就不吱聲了。華欣借口說找哥哥有事商量,才把華強連拉帶扯哄進小土窯里睡了。

酒席已臨近尾聲,只剩下華欣初中幾個愛喝酒男同學這一桌在華欣的作陪下「持久戰」。三堂和喜林喝大了,爭吵了起來。三堂堅持說,華欣考的古城農業學校由於在省城,儘管是中專,級別應該和塞城的塞城大學是平級的:喜林說得更玄乎,說看了華欣的通知書「學校簡介」,古城農業學校是農業部「掛了號」的西北地區唯一的重點中專農業學校,所以說要比塞城大學高一個級別。喜林和三堂都「崇洋媚外」,在看不起當地塞城大學的問題上看法一致:但卻在塞大與古城農校級別問題上卻吵得不可開交。大家勸喜林和三堂「喝酒不拉荊州事」,他倆卻誰的話都旁然若置。華欣終於按不住性子了,他找來三個空碗放在酒桌上,將塑料壺裡當地老玉米酒「柏山燒」因產自柏山鎮而得名「咕嘟嘟」倒了三半碗:「喜林和三堂,你倆不要為這些淡事傷了同學和氣。要給我帶面子的話,咱三人就把這三碗酒一人一碗地幹了……」沒等大家反應過來,華欣端自己那半碗酒一口氣灌了下去……一半下了肚,一半順著腮幫子流濕了半個前胸。

全場人愣住了,呆坐著不知如何是好,喜林和三堂被震住了,再也不敢吵了,喝酒也就到此停了。近六十度的「柏山燒」下去,胃裡像點了火爐,熱勁卻呼呼地往頭上冒,華欣感覺頭重腳輕,似乎整個身體要飄起來了:心裡卻似一塊大石頭壓著,壓得幾近窒息:對高考失利的遺憾、對康曉河的愧疚、對康爺爺的思念、對大伯身體的擔憂,還有對夏春雨……這些事一股腦地在心裡疊壓、熔煉,真的受不了!

胃一陣翻江倒海的痙攣,還沒等華欣跑到垃圾坑邊,胃裡的穢物就像一道拋物線泄了出去。華欣一邊吐一邊捂著肚子「哎喲」,好像要把五臟六腑都要吐了出來,樣子很怕人。好在父母親在飯屋裡和總管說著過事結束的事,不然看見此情景不知有多傷心多氣惱。喜林和三堂著了驚,酒醒了大半,忙拿涼茶水讓華欣漱了口,扶華欣回小窯睡在了華強旁邊。華欣睡下后,喜林和三堂等同學才廝跟幫忙端盤子最後回家的人各自散去了。

曉河的父親走得最晚,從院子里坐罷席又回到窯里和華欣父、隊支書隊長隊會計等管事的又喝了一場。管事的向主家交待完當天的禮簿、煙酒茶花費后離開好一陣子了,曉河父和華欣父坐在窯里還喝。華欣母讓華欣父喝酒傷透了心,平時最反感喝酒,但今天是過事,她也不便於對曉河父發作。

曉河父往日里就愛貪一口酒,今晚更是要借酒說事。曉河父喝了一杯悶酒,顫抖著腦袋說:「我曉河女子心比天高命比紙薄……曉河她爺爺去世了,人走茶涼呀。」曉河父稍一激動頭就有些顫抖,有些像後來人們說的「帕金森」病。華欣父曾推測說曉河父這「搖頭病」可能是嚼草藥傷下的。華欣母不以為然,因為康先生去世前都是老人家自己嚼制草藥、曉河母是學葯的主徒,不久曉河母從崖畔摔傷后,「葫蘆河草藥」這幾年基本就停了:再說曉河父是康家頂兒的女婿客,又沒有遺傳的可能性。曉河父自給康先生為兒后,對草藥一直就不上心,這是華欣母看不起他的其中一個原因:關鍵的一個原因是他當年討吃時跟流浪的老道學了幾句古詩騙取了康先生的信任,娶了曉河母——康先生羞於啟齒從不對外人講,但華欣母是真文化人,曉河父胸中有幾滴墨水,這麼多年她能品不出?曉河很愛學爺爺留下的很多葯書,但農活纏身加之母親重病要照顧,真正學草藥的時間並不多。

「康老弟,康家的恩我們華家永遠記著咧,咋能人走茶涼……」華欣父還給曉河父酒杯里斟酒,華欣母瞪了他一眼,酒撒了一半。

「老華哥,你人好……但你也是個沒棱水的男人,啥事都是我華嫂說了算……你曾對我誇下海口說你們家石墩不論到了啥地步都要和我們家曉河好,你現在反把了,你大男人說話是不是狗……狗放屁?」曉河父真得喝醉了,說話越來越差勁。

曉河父這一說等於把華欣父吹牛的事也揭了底。華欣母一股怒火竄了上來,她一把奪過華欣父手中的酒壺「嗵」地砸在飯桌上:「喝、喝、喝死你們!今晚我就給你們倆大男人把話放在這,孩子們的事孩子們自己解決,用不著你們倆瞎摻和,要是我再聽到你倆在孩子們和隊上人跟前胡說八道,我就和你們拚命……」華欣母說完摔了門就出到院子。

「和酒瘋子能說清個啥?」華欣母嘮叨著進了兒子住的邊窯。曉河父今晚看來是不會回去住了,她晚上只好歇息在兒子這邊。她一推門就聞到酒氣薰天,不由想往出退。她退出門檻后又進了窯,上炕把被子蓋在木墩和石墩的肚子上,下了炕拍著炕欖罵了兒子:「小兔崽子就隨了你爸這酒鬼!」兩個兒子醉得什麼也不知道。

華欣母坐在院子里,一邊垂淚一邊喃喃自語:「我說錯了嗎,我做錯了嗎……」院子里橫七豎八地放著飯桌、長條凳,一片狼藉。

山區的秋似乎來得早。山區人把初立秋的15天分為「三候」每5天為一候:「一候涼風至:二候白露生:三候寒蟬鳴。」此幾天,雖然白天暑氣難消,但夜晚還是很涼。

華欣母打了個涼顫,天涼后她的風濕病又該遭罪了。她回到窯里拿被子,華欣父和曉河父鞋都沒拖直挺挺在炕上擺著。華欣母抱了被子,關了窯里、院里燈,去了磨棚里睡。磨棚里的黃芥草在華欣母翻來覆地擠壓下,很長時間才沒有了窸窸窣窣的聲音。

月亮被酒一薰,似乎也醉了,不知什麼時間把多半個身子趴在了山頂後邊,散著清冷的光。華欣家的院子徹底的安靜了下來,黯淡了下來。此時一尊黑影卻在華欣家院子的玉米地旁邊佇立著——康曉河在散席時就一直佇在那裡靜靜地向院子里張望……華欣吐酒時離她不遠,華欣每「哎喲」一下她就揪一下玉米葉——心裡揪痛難忍,但始終沒有從玉米地邊跑出來:華叔華嬸和父親在窯里說話她隱約聽到了:華嬸在院子里流淚她看得真真切切……但她依舊站在玉米地里。

華欣家的大黃狗搖頭擺尾向她迎了過來——由於很熟,狗沒發出狂吠聲。黃狗蹲在腳下迷惑不解地望她,她摸了摸狗頭,淚水就滑落在狗的臉上……

起風了。風不大,卻很涼。她向望河坡爺爺的墓地方向望了一下,猛一轉身就消失在密密的玉米地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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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丹丹花落黃土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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