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八章 夢想成真(二)

第六十八章 夢想成真(二)

中央文件的公布,像一股暖流,乍然間,從天高的心處流向四肢百脈,流遍全身,他用最美的語言也無法表達心中的激動,三十五年「小地主」的黑鍋轉眼之間被卸去了,半輩子的地主子弟的名也轉眼之間被抹去了,對,不容置疑,中央文件就是這麼定的,他聽的清清楚楚,成份確實是改了——喜事確實是從天而降。

曾幾何時,夜裡天高做過改成份的夢,結果是,夢裡笑聲甜,醒來淚沾巾,想改成份?那除非是日出西山,江河倒流,錢棲在離婚之前,曾天真地提出要天高找人改成份,她的幼稚令天高哭笑不得,她太異想天開了。在那漫長的風風雨雨里,幻想等於異想天開,只能畫餅充饑。

當晚下班回來的路上,太陽還沒落山,柔媚的晚霞染紅了西天,灑下了萬道霞光。走到了村頭,天高並不急於回家,而是迎著徐徐的晚風,由村頭尿池往北穿過菜園路,來到村後面,他想一個人在外面走走……

光棍少閑月,光陰貴似金,以前老是窮忙少閑,根本抽不出時間散步呀,閑逛呀,再說那時哪有那份窮心思,今天他「解放」了,今晚他是破天荒第一次在外面散步。帶著那份「解放」后的喜悅,他踏著玉帶般的田間小路,慢慢地向前走著,走著……他知道腳下的路很長,走時間長了也許會很累,但他願意這樣走下去,累點也樂意……

寂靜的村后,只有麥田,視野空曠,他停下來,支好了自行車,佇立在田埂上,面對今晚最後的一抹晚霞,他扯著嗓子仰天大喊:「老天爺呀……我『解放』了……我『解放』了……」

天高像個瘋人,像個神經病患者,順著小路往西跑著、喊著:「我『解放』了」的喊聲在空曠的村后激起了陣陣的迴響。他跑累了,也喊累了,便坐下來,長長地舒了一口氣,思緒不禁又回到了昔日的黃昏——也是這樣的黃昏,暮靄茫茫,村裡又見炊煙,他推著小車,在晚歸的路上,疲憊的他暗暗問自己,今晚家去吃什麼飯?隊長說今晚要打夜班抗旱澆地,來不及做飯了,怎麼辦?哦,想起來了,來點省事的吧,鍋里中午還剩了……幾片地瓜干……

也是這樣的黃昏,花堤柳岸,霞影乍明乍暗,隊長興緻極好:「大伙兒今天出力了,早點散工吧。」人們都走了,他望望身後寂寥的田野,暗自慶幸,今天算是平安的過去了,明天會怎樣?世事難料,人心叵測,工作組又進村了,是不是又要來運動了,明天會不會有厄運?

也是這樣的黃昏,陰雨霏霏,學校人聲喧鬧,教室早早亮起了汽燈,已經布置好了莊嚴的批鬥台。他荷鋤而歸,路過學校門口,知道自己今晚要上台接受批鬥了,精神立刻崩潰了,心裡嘣嘣直跳……

也是這樣的黃昏,霧氣瀰漫,西天留下了點點殘紅。散工了,隊長要他扛著八寸布犁送到西山,說明天早晨要去耕那塊地……漸起的晚風,伴他送走了黃昏,崎嶇的山路留下了他那孤獨的身影……從西山回來的途中,他獨自品嘗著滄桑歲月的心酸,苦笑著面對這歲月的流逝,無奈地踏著原路的腳印,一步一步……

昔日的黃昏,不堪回首,在他孤苦無助的時候,天無絕人之路,是大自然寬容地收留了他,給了他棲身之地,使他有了賴以生存的基本條件。大自然是公正的,從不給任何人開小灶,任何人也別想從大自然那裡搞特殊,清風明月,黑夜白晝,落日朝陽,電閃雷鳴,高山流水,藍天白雲,春雨夏露,秋霜冬雪……無論達官顯貴,還是凡夫走卒,誰也別想多佔,誰都可以從大自然那裡得到無私的饋贈,誰都可以享受大自然的美妙。特別是地球上一切生靈公有的財富——空氣,大自然絕對是公平的,人人有份,錢最多,官再大,也別想多佔一丁點,當初就連最壞的階級敵人也沒少享受一丁點,大自然是宇宙間最公正的「單位」了,它不講階級,不講成份,一視同仁,人人平等。儘管大自然無法使天高擺脫成份之苦,但是他視大自然為唯一的朋友,他可以享受大自然,無須顧及背上拉攏的罪名,大自然也可以愛他,不必招來「階級路線不清」之嫌,是大自然不嫌棄他,敞開博大的胸懷,允許他生存至今,他感恩於大自然,卻不了解大自然,忽略了大自然的規律:濃霧散去是晴天,就像人一樣,即便是身處逆境,也不能說再也見不到光明了,這不,在昨天的逆境里,那些自尋短見的人全是白死了,一個連命都不要的人真是傻到家了,太愚蠢了(當然,戰爭年代需要犧牲的時候例外),彩雲也是一樣,死了不是白死了嗎?人活著才有希望,死了什麼希望也沒有了。天高慶幸那晚沒有弔死,他終於挺過去了,擁有了今天,擁有了光明。今天,所有的桎梏都已卸去,他的前面,陽光燦爛,他的身後,希望無限。他想去忘掉那些無所不為,不擇手段,無惡不作的小人,機關算盡太聰明,原本打算置天高於死地,結果天高非但沒死,反而獲得了「解放」。天高想到了那些在運動中傷天害理做過損事的人,想到了那些一直仇視和厭惡「這幫人」並且橫豎想「雞蛋裡挑骨頭」調理調理這幫人才覺得舒服的人。他們現在的心情肯定是複雜的,不好過的,夜裡睡覺恐怕也在想:地主富農永遠是地主富農,崽子永遠是崽子,成份怎麼能改呢?這不是猴子拉耬亂了套嗎?他們滿腦子是階級鬥爭,滿肚子是階級仇恨,他們對中央文件公布改成份,能理解嗎?想的通嗎?他們一定不理解,想不通,只能自尋煩惱問青天:怎麼會這樣?難道世道變了,真的是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

一對喜鵲落在前面不遠的田埂上,喳喳的叫聲打斷了他對昨天的回憶,他立即告訴自己,忘掉昨天的凄風苦雨吧。振奮起精神準備投入到新的明天中去吧……

他從村後來到村西的河壩,當年這裡叫樹嵐子,是他看過牛的地方,這裡天地依舊,山水依然,只是春眠不覺曉,草木還沒返青……

霞光消失了,靜謐的樹嵐子寂然無聲,晚風撩人,心曠神怡,這裡的一切彷彿都在悄悄為他祝福。他凝望著村裡閃爍的燈火和屋頂模糊的煙柱,如雲的思緒載著他邁著輕鬆的步伐在樹嵐里徘徊著,當年這裡的晚上,他曾趕著兩頭牛在這裡小憩過,黑牛吃草,黃牛飲水,頭上的螢火蟲,天上的流星……一切猶如昨天。此時他才知道,昨天也不全是痛苦的,也有美好的,不知怎麼了,此時他倒懷念起當年的牛倌生活。

回家來到街門口,北屋元金元銀兄弟倆在門口等他多時了,兄弟倆恭喜他的「解放」,告訴他,今兒村裡也開大會傳達了中央文件,書記還以笑話的形式在會上宣布:「往後王天高和祝**和咱們是一家人了,誰如果能給他倆介紹個對象,我個人請他的客……」

入夜,月兒初上,天高望著窗外,無法入眠,十幾年了,一直浪跡四方,風塵滿身,他太累了,真想蒙上大被美美地睡上一覺,然而,如狂似醉的興奮使他無法入眠——既然睡不著了,乾脆不睡了,他披衣起來,倚窗而坐,呼出的熱氣,在玻璃上留下了一片霧,他下意識地用手抹去了,看見窗外月朗星稀……一會兒,新的霧氣又蒙上了,他又划著,划著划著,不由自主的劃出了「解放」兩個字……

小院寂寞長年空,難得今夜又東風,天高興緻極好,來到小院,倚著院牆面南而立,看星星,羞而含笑,星星曾伴他幾度風雨幾度春秋;望月亮,柔情似水,月亮曾陪他送走了人間幾多愁,他感恩於星星,感恩於月亮,感恩於一切有恩於他的東西。

今夜是「解放」后的第一個夜晚,幾十年的夜晚從來沒像今晚這麼令人心醉,半輩子的成份枷鎖終於打開了,倒了半輩子霉可是倒到頭了,可是自由了,可是看到真正的春天了,他從心底歡呼十一屆三中全會的召開。這次全會即盪去了殘冬留在心頭的灰塵,又抹去了心頭的「成份」陰影。以前說自己是個人,不過是個外號,實際不是人,現在才是真正的人了,以前常受「妖魔鬼怪」的騷擾,整天以混吃等死熬日頭的處世消極態度對待社會。現在不了,他覺得有活頭了,活著就不能老當一台造糞的機器,要有點作為,起碼要干點事情,一旦社會需要,他願為社會的發展盡點自己的微薄之力,往後做的怎麼樣先不說,起碼現在他是這麼想的,而在以前,他可從來沒有這樣想過。有了感恩的心,就看到了生活的美妙,就聽到了春風在空氣里流動的音樂,就知道了春天的美好。

其實,早在二十幾歲的青春時期,天高也曾有過理想呀人生呀前途呀,可是,現實是殘酷的,他無法超越。可以試想,一個地主崽子,一個小地主,一個脖子上套著「成份」枷鎖的青年,一個連說話和行動都受到限制的青年,還談什麼理想、人生、前途?只能在屈辱和恐惶中熬過歲月的每一天。那時,生命對於別人來說是短暫的,而對天高則是相當漫長的,在他生命的深處,只有孤獨和痛苦。他是咬著牙,憑著心靈的承受本能,才艱難地一路走來,直走到今天……

流年似水,似水流年,說不清的情感與迷惑,道不盡的辛酸與痛苦。他追憶著那些曾經擁有而又失去的年華,回想起那些曾經淌血而又不堪回首的過去……他的眼睛又一次模糊了……

回到屋裡,很靜,他慢慢地閉上眼,靜靜地感受著「解放」后的輕鬆、甜蜜、幸福……

那夜,他一會兒睡,一會兒醒,一會兒醒,一會兒睡,睡睡醒醒,醒醒睡睡,他的感情如同大海,一會兒波濤翻滾,一會兒風平浪靜,他的思緒像是脫韁的野馬,一會兒狂奔而來,一會兒呼嘯而去……

他想到了很多:天下的預言家們都到哪去了?怎麼從來沒聽說有人預言成份能改?早知成份能改,當初初蓮就不會忍痛割愛棄他而去,錢棲就不會反目成仇與他對簿公堂,彩雲就不會含冤服毒撒手人寰,自己也不會拒衣嫣於千里之外……說到底,是「成份」毀了自己的青春,現在說什麼也晚了,只剩下了遺憾伴隨到永遠……

往事如雲,記憶如煙……

「伯牙操琴數銀靜,太白懷月落金樽。」天還不亮,天高就起來了,他先收拾了一下衛生,然後提著一簍子衣服來到村東小河,這是他有生第一次上河洗衣服。來得早,河裡無人,周圍仍在安謐之中。

過去上河洗衣服怕丟人,以為這是女人乾的事,他一個光棍家混在女人堆里一起洗衣服怪不好意思的,所以十幾年來,他從來不上河,一直在家裡洗衣服。如今「解放」了,他認為男女都一樣,女人能上河,他也能上河,心情好了,對問題的看法也改變了,現在他覺得男人上河不丟人了,他想到了工廠的工人和部隊的解放軍戰士,他們的衣服不都是自己洗嗎?這有什麼好意思和不好意思的?——他第一次這樣豁然騁懷。

小河的水,清澈見底,他蹲下身,捧起一口舔舔,好涼好爽好愜意。他先把衣服浸在水利,然後抹上面鹼(天高洗衣服從不用肥皂),對著手搓衣服,搓完了,漂洗一遍,再抹鹼再搓再漂洗……

天高站起來直直腰板,眺望周圍,「解放」后的第一個早晨是絕好的——黎明已經到來。東方天邊出現了第一縷曙光,曙光透過五顏六色的光圈傾斜下來,轉瞬間,火紅的晨曦染紅了大地。朝霧漸漸地稀薄了,散去了……他知道,漫漫的長夜已經過去了,新的生活已經開始了……

太陽漸漸離開了地平線。天高迎著太陽,第一次感到陽光如此的溫暖,第一次感到太陽是新的,其實,太陽每天都是新的,只是以前從沒有感覺到而已。

靜靜的小河,在絢爛的晨光里波光粼粼,流淌不息,河旁田裡麥葉上的白霜也在晨光下反射出點點的閃光。他抓緊時間洗完了衣服,只剩下那雙臭襪子沒洗了。

大地醒了,一切都醒了,花公雞的歌喉劃破了這個寧靜的世界,濕潤的空氣里夾雜著淡淡的清香和淡淡的寒意,上空飄起了縷縷炊煙,他沐浴在晨光霞色之中,感覺「解放」后的第一個早晨竟是如此的光耀奪目,燦爛無比。

他知道昨天那段支離破碎的生活已經過去了,嶄新的生活從今天早晨就開始了,他第一次看到東方日出那瞬間的美麗,第一次品味到人生的早晨是那麼絢麗多姿,他在幸福和滿足感中渡過了「解放」后第一個朝氣蓬勃的早晨。

他洗完了臭襪子,提著簍子往回走……

柳暗花明,苦盡甘來,人逢喜事精神爽,天高走在街上,頭抬起來了,腰挺起來了,晨起的人們對他的態度不再那麼「陌生」了,變得熟了,親熱了,他自以為自己是在以人的身份出現在人們的面前,激動的心情自然溢於言表。

一位大嫂打開了街門放出了雞(那時人們養雞都是散養),見天高上河回來,熱情地招呼:「哎呦大兄弟,你真夠勤快了,這麼早就上河回來了……」她太熱情了,令天高有點受寵若驚。

「是啊,大嫂,你也早啊。」天高也是第一次對這位大嫂這麼熱情。

「你這下可好了,打不了幾天光棍了,媳婦有的是,你等著吧,我給你當個媒人,你這個豬頭我吃定了……」(按當地風俗,成親后,男方要買個豬頭答謝媒人)

「謝謝,謝謝大嫂,你要是為我當成了媒人,別說吃一個豬頭,吃兩個豬頭也沒問題……」

「行,大兄弟,就沖著你這句話,我一定為你操點心……」大嫂美滋滋的進院舀豬食了……

這位大嫂不是別人,就是她,當年常跐著腳跟趴在天高家南窗口窺探他和錢棲的「戰鬥」情報,然後再免費向人們廣播「桃色新聞」的那位大嫂——大嫂是不是今天吃錯藥了?她的思想怎麼能在一夜之間發生這麼大的變化?當初大嫂對於他同錢棲離婚的事是那樣的傾向於錢棲,那樣地嗤笑天高,臭哄天高,又是那樣地頻頻熱心地光顧於他家南窗外。而今她又是這樣的熱心,如此的友好,這到底是為什麼?噢,原來人的思想是受社會制度的影響而發生變化的。

誠然,有人對「摘帽」仍然不理解,認為這是不可思議的事,仍站在原來的地平線上大放厥詞:「摘帽?做夢吧,帽是**給他們戴的,**這才『走』了幾天?就把帽摘了,這不明擺著要否定**嗎?」

這也難怪人家不理解,從四九年建國開始戴帽,到七九年摘帽,歷時三十年,年年月月天天講階級鬥爭,加之長年累月地灌輸和日深月久地滲透階級鬥爭意識,在人們的血管和骨髓里,全是「以階級鬥爭為綱」的紅色細胞。「以階級鬥爭為綱」是人們思想上的金科玉律,是行動上的指南,是一切工作的生命線。

階級鬥爭像一道分水嶺,人為地將人分為「自來紅」和「自來黑」兩等,身背「自來紅」的人是社會的香餑餑,走到哪兒都吃香,身背「自來黑」的人是泡臭狗屎,走到哪兒都老臭,「自來黑」的人枉為人了,雖然也系爹娘所生,有血有肉,也食人間煙火,吃五穀雜糧,也知道善與惡,懂得美與丑,也想與人為友,與鄰為善,也想有所作為於社會,可惜,處處受到限制和歧視,是社會將他們推向消極的邊緣,使他們浪費了青春,虛度了年華,有誰能說這不是一種損失?這不是一種悲哀?

「一萬年以後還會有左中右」。這次中央給全國地富摘帽,個別人對此仍心存疑義,徘徊於時代的邊緣,頂著一顆花崗岩的腦袋,還在信奉「最高指示」,抱著「以階級鬥爭為綱」不放,思想僵化,意識滯后,一時難以適從。不過,螳臂焉能擋車?「僵化」和「滯后」如同風前殘燭,早晚會被時代的東風所吹滅。「時間會證明一切」,相信過不了多久,個別人也能融入時代的脈搏,跟上社會前進的步伐。

早晨上班,輕車熟路,天高覺得年輕了許多,好像又回到了花季少年。到了工地,工友們對他溫暖如春,熱情有加。回到家,來串門的鄰居們前頭走後面來,不像以前,他家的門庭曾是多麼冷落,有幾人敢到他家串門?境遇十分凄涼,有幾人拿他當人待?此時他才真正體會到什麼是世態炎涼,真正覺得自己是人民大家庭中的一員了。

時光疾馳,歲月流逝,轉瞬間到了燕剪春風的季節,不少人開始為天高操心了,說他老大不小了,該成家了,天高卻說莫急:「等等再說吧」,後來真有人來提親了,他又婉而拒之,令人大惑不解:「怎麼?你不想說媳婦?還沒打夠光棍?」

「回頭再說吧。」天高只能這樣說,他有他的心思,不能對別人說。是的,當時在一般人眼裡,他眼前的當務之急,除了說媳婦還是說媳婦,好像除此再沒有別的了。想想也是,村裡除了幾個「子弟」是光棍外,其他適齡青年都結婚了,而且生兒育女了,有的孩子已經上小學了(北屋元金與天高同齡,他女兒就上小學二年級了)。以前天高想說個媳婦那是奢望,因為女方一聽說男方成份不好,或是拂袖而去,或是望而卻步。現在行了,按他現有條件,想說個媳婦也許馬上就能水到渠成,就是說,婚姻不會成問題,到時自會瓜熟蒂落。有人這樣勸他:「這麼大歲數了,可別挑花眼了,孬孬好好操辦個人,強其行走鎖著門……」天高根本聽不進去,他的主要心思是,「一打三反」沉冤莫白,哪有心思談婚姻事?他想反案!他想找有關部門為他平反昭雪,特別他寫的那份「認罪書」,他一直耿耿於懷——它像個幽靈似的,一直在心裡跳來蹦去,一想起來心就隱隱作痛,現在他敢大聲對任何人嚴正聲明:「認罪書」的每一條罪名都是子虛烏有,全是強加給他的。他感覺窩囊死了,他認為這是他一生中的奇恥大辱,是覆盆之冤,以前讓成份壓的不敢說話,即使敢說,也沒有地方說,現在他敢說話了,不想再蒙受這不白之冤了,他認為此案必須翻,否則將抱恨終生,他成天家腦子裝的是翻案翻案,平反平反,他想:我倒要看看當年靠撈稻草起家,拿別人當墊背往上爬而顯赫一時的「革命闖將」們,不是說:「我們貧下中農都是證人」嗎?那好,今天我倒要看看有誰敢出來作證?有誰敢與我法庭上見?他上公社和縣有關部門反映了自己的問題,有關部門了解了情況后,認為他的事屬於一般性質的事,並未因為「文革」而害的家破人亡,不值得立案。

他提到了那份「認罪書」,人家說,那都屬於「文革」中的不實之詞,有的已經銷毀,有的正在銷毀,不必放在心上。關於老婆離婚問題,人家又說,那是解決人民內部矛盾的一種手段,不能與「文革」挨批鬥混為一談,還有,他在挨批鬥過程中,ab並未對他使用暴力,沒有給他人身造成嚴重傷害,為此,ab構不成犯罪,就不能依法追究刑事責任,所以也就沒有什麼案可以翻了……。他又跑了幾次有關部門,結果都說ab構不成誣陷罪,不能立案,既然這樣,太便宜了ab了……

不過,天高總覺得冤有頭,債有主。ab是釀成冤案的罪魁禍首,沒有ab的作怪,他就不會挨批鬥了,不叫ab受點懲罰,他心裡就不熨帖,他總想將ab送上法庭受審,這樣,才能對歷史和正義有個交待。他總以為ab的誣陷罪應該成立,且有過之而無不及。當初ab是那樣不可一世,盛氣凌人,那樣的壞腚眼子爛肝腸,那樣的日本鬼子法西斯式的強盜邏輯——畜生行為,結果還是沾不上犯罪的邊,真是叫人奈何不得。天高認為,ab雖然沒有給自己造成人身傷害,卻給自己造成了及其嚴重的精神傷害,難道不應該向ab索取精神賠償嗎?既然有關部門都不受理此案,天高也沒辦法。不過,天高到死也認為ab有罪。現在投訴無門,只能算ab走運了。

他在上訪之前,已經放出風去說要上訪,故意讓ab知道他要告他倆,他不像ab當年那樣鬼鬼祟祟,深更碰頭會,半夜大字報,完全是「地下工作者」那一套,天高做事光明正大,敢於公開將自己的動機告訴對方。然而,終究是法制社會,天高的激憤和個人的感情替代不了法律,任憑他公社縣上跑了好幾次,也無濟於事,ab無罪已成定局。

其實,ab相比,a是主謀,b只不過是配角,他恨b,但最恨的是a,a在「一打三反」運動中,以天高為墊背,踏著天高的頭頂,大喊大叫革命呀,忠心呀,要刺刀見紅啦,要滾地雷啦,上竄下跳折騰了個夠,好歹混了個黨員兼隊長,覺得了不起了,好像全村擱不下他了,頭腦發燒到了九十九度九了,他以為他什麼都懂,其實他是無知混充有知,在他當隊長的一年中,什麼叫春耕夏鋤,防旱排澇,什麼叫科學種田,農業「八字憲法(水、肥、土、種、密、保、工、管)」,一竅不通,張嘴要從**語錄中找生產技術,閉口要從**著作中要管理措施,高喊著要像林副統帥那樣活學活用**思想,牛皮哄哄地要立竿見影,人們聽了覺得身上直起雞皮疙瘩。結果呢,狗屁不是,一敗塗地,勞動日價值拉四角二分五,是全公社勞動日價值拉的最低的生產隊,糧食產量也是全公社倒數第一,他徹底暴露了「子系中山狼,得志更猖狂」的醜惡嘴臉,如今他是人們公認的全面貶值的掉價人物,提起a來,無不嗤之以鼻。既然如此,天高有了另一種想法,和這樣的人較勁有意義嗎?和這樣一個相對劣於自己的可憐蟲,和這樣一個體力事業都已日暮西山的「廢品」,還過的什麼招?倒不如騰出精力好好活個樣子給他看看。不與他爭真理論高低了,留點空間給a吧,願a好自為之吧。但天高永遠不會忘記自己是因為a才翻身落馬的。a是他一生中見到的第一個趨炎附勢的無恥的小人……

「天下本無事,庸人自擾之」他想「退一步海闊天空」,不想在仇恨中過日子,不想再計較當年那些是是非非了,沒有意思了,也沒有必要了,他想開了,老「恨別人,痛苦的是自己」,如今,他誰也不恨了,包括自己的「敵人」。他想笑,笑ab是那樣的愚蠢無知,那樣的心術不正,一時心血來潮,忘記自己姓什麼了,橫行霸道,傷天害理,真是罪過。原諒吧,原諒別人也許就等於善待自己了。

歷史,就是過去,過去,就是歷史,歷史是人寫的。列寧說過:「忘記過去就意味著背叛」,人應該而且有權力記住歷史,不忘過去,這本沒什麼錯,不能像某些人說的那樣危言聳聽:這小子腦子好使,他能記住歷史,就是想翻天,他不忘記過去,就是想反攻倒算……,聽起來怪嚇人的。

天高也是凡人,記住歷史,不忘過去,是凡人的本能。在那疏星殘月的夜晚,他被押上了批鬥台,他能忘記嗎?給他寫的大字報上的每一句話,他能忘記嗎?在那間大教室里,殘缺的門窗,疤痕累累的牆壁,「坦白從寬,抗拒從嚴」「牢記血淚愁,不忘階級苦」的標語;山牆上**和林副主席的掛像;高掛的汽燈,陌生的眼睛,猙獰的面孔,震天的口號,揮舞的拳頭,他能忘記嗎?說是能忘記,那是胡說八道,是騙人,但凡長了個人腦袋,一輩子也不會忘記。

不會忘記,有用嗎?老記住這些破爛事有用嗎?這是不是在跟自己過不去?他想把過去和歷史貯藏在腦海的最底層,儘可能少想或者不想。有人這樣說:「人生最大的美德是饒恕」,天高理解為,人不但要饒恕別人,也要學會饒恕自己,還有人說:「讓別人活的累的人,其實他自己更累」。既然如此,花開花落,雲捲雲舒,一切順其自然吧,一切隨他去好了。ab現在也許認為,天高會記恨他倆一輩子,會生一輩子氣,其實錯了,天高怎麼會生魔鬼的氣呢?正如有人說得好:在別人氣你的時候,你不生氣,就等於氣他自己。

仇恨是人的累贅,愛才是人生的真諦。天高決定放棄對ab的仇恨,天高想了好幾個晚上,也痛苦的流過淚,最終還是選擇了饒恕。再仔細想想,他那點傷痛算的了什麼?在仇恨中過日子是不是太累了,是該釋懷的時候了。「冤家宜解不宜結,得饒人處且饒人」,現在「以階級鬥爭為綱」落幕了,過去的那些恩恩怨怨就一筆購銷吧。今後他想以大度的態度和豁達的心胸對待ab,見了面力爭保持正常的語言關係,不過,天高永遠認為ab不是個好東西,別看現在不囂張了,看上去是安分了,那是溫度不合適,一旦溫度合適了,還會跳出來禍害人。對待ab,天高不想投之以桃,也不希望ab會對自己報之以李,他只希望隨著時間的延續,ab的影子能像塵埃那樣,慢慢的飄散在時間的流水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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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上烙印的歲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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