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真沒想到

第四章 真沒想到

紫藤爬滿了校園的南牆,那一串串紫色的小花散發出清淡的香氣。天高正看着一群群肥胖的大肚蜂在紫色的花串上飛來飛去。突然有同學叫他:「王天高,張老師叫你到辦公室去一趟。」

來到辦公室,他給張老師鞠了躬:「老師,您找我?」

「嗯,你過來」,張老師用手指著辦公室的窗外:「你往西看看……」

老師的辦公室是南北一溜西廂房,憑窗西看,學校距天高家不過六十米,天高看見了父親、母親,還有那滿場上的乾地瓜蔓子……

「你收拾東西回家吧,幫幫你媽拉砘子。」

原來,下課時,張老師回到辦公室,推開西窗,不經意間看見兩個「鏡頭」:天高的父親拤著指杆子,像個主人似的「趕」著拉砘的牲口——母親,在碾着地瓜蔓子;另一戶人家也在場上碾壓地瓜蔓兒,主人一手拤著指杆子,一手拿着鞭子,驅趕着拉砘的老黃牛。

兩個鏡頭兩種內容,一家是男拤女拉,夫老婦弱;一家是揚鞭催牛,人強牛壯。善良美麗的張老師實在不忍心看下去了,才叫天高回家幫忙。

天高回家后,看到家門口的土場上,鋪滿了乾地瓜蔓兒,父親手裏拤著約丈余的杉木杆子,杆子的另一頭拴住了砘子,手指粗的纖繩,一頭拴在砘子的軸架上,另一頭結成了一個大扣子,從母親的脖子上斜勒在膀子上,為了指揮母親——實際是牽引母親,父親用一根韁繩系著母親的腰,一頭系在父親拤杆子的手裏,父親時不時地抖一抖那根韁繩,任意牽引著母親那雙小腳前進的方向。母親比黃牛還「馴服」,拉着沉重的砘子走着不太規則的圓圈,不停地以里圈走到外圈,又以外圈走到里圈,一遍又一遍……

天高聽着軸架上的木軸與砘子轉動發出的「吱吱」聲,望着那一點點向前滾動的砘子,他無法掂出那份量會有多重。

他看見了母親那艱辛的腳步,看見了母親紅撲撲的臉上掛滿了汗珠,看見了那根纖繩深深地勒在母親的膀子上,看見了母親脖子的肉上留下了紫紅色的繩印……他,再也忍不住了:「媽,我來幫你拉砘!」天高哭着把住了韁繩……

「孩子,你怎麼來了?怎麼沒在學校?」

「是俺老師讓我回來幫你幹活的。」

「老師?」母親停下來,抬頭往東向那窗口投去了感激的目光。此時,張老師也在窗口看着他人仨……

「孩子,不用你了,回去吧,媽能拉動……」母親喘噓噓地拉着天高的手:「看你身子長的還沒有砘子沉,等你長大了再說吧……」

「不!——我能幫你拉!」他抓住纖繩不放。就這時,他聞到了母親身上的汗腥味。

「孩子,聽話,回去好好念書,你能把書念好了比什麼都強……噢,回去捎個信兒給你老師,說我謝謝她了……」

「媽,」天高不忍心離開,:「我幫你拉吧,我多少使點兒勁你就能輕快些。」

「快回學校去吧,」父親也發話了:「別在這擋着我和你媽幹活,回去好好念你的書!」父親的眼裏的語氣中略帶一點粗暴。

天高回到了教室。

放學后,張老師又把天高叫到辦公室:「你怎麼回來了?」

「俺媽說不用俺拉砘。」

「往後要幫你媽多干點活,不要惹你媽生氣,聽見了沒有?」

「我知道了。」

「你媽雖然是后媽,可她待你比親媽還好,你可要好好孝順你媽啊!……」

后媽,后媽?母親怎麼會是后媽呢?

后媽?……后媽?天高帶着一連串的疑問背著書包回家了,進門就問母親:「媽,你是后媽嗎?」

「你聽誰說的?」母親直愣愣地立在鍋灶前,看着兒子,心裏有一絲酸楚。

「俺老師說的,老師還說你比親媽還好,叫我多幫你幹活,還叫我好好孝順你。」

「是嗎?」母親的臉上很平靜:「你先寫作業吧,晚上媽有話跟你說。」

晚飯後,母親全盤說出了天高的身世……

天高出生在一九四五年的農曆五月,山村的五月,正是麥收的大忙季節。趁著天氣好,農家們都忙着在自家土場上攤曬麥子。

這天上午十點,村裏有人傳出消息:王家生了個兒子。很快,人們交口議論了:財主家有福,老來得子,有錢有勢,心滿意足了……

可是,過了兩個鐘頭,人們又傳出話了:孩子他媽死了,——人們無不為之愕然。

母親說,天高出生那年,父親已經五十三歲了,她也是那年嫁到王家的,還說她是第三個母親——原來如此。

天高的父親自小務農,伯父則從小善於經商,待到中年,兄弟倆都已成為富人。

伯父的產業原在勃利(今蘇聯哈巴羅福斯科),兄弟倆一直沒有分家,合夥過日子,伯父往家裏捎錢,父親在家置房買地,招工雇傭,幾年下來,王家就成了村裏的首富。

因爆發中日戰爭,社會紛亂,伯父將產業變賣,回到哈爾濱繼續經商,后因生意衰落,幾經周折回到了煙台……

這時的伯父已是子孫滿堂,而父親年過五十無兒無女,其中原因,母親又從父親年輕時說起

——父親二十五歲娶妻賀氏(天高應該稱之為姨娘),婚後一直不育,有人為此勸父親納妾,因夫妻感情很好,父親不肯納妾,寧願做「不孝之子」——不孝有三,無後為大。

一晃二十五年過去了。父親五十一歲那年的大年三十,忙碌了一天的姨娘,晚上睡的挺香。半夜,村裏響起了噼噼啪啪的鞭炮聲,全家人聞聲起床,都知道該是祭祀天地的時候了。

父親醒了,姨娘仍在「睡夢」中,父親推了推姨娘,沒動,又推了一下,還沒醒,再推……,「啊?」父親驚呆了:「快來人啊,你嬸子死了……」

姨娘到底什麼時候死了,誰也不知道。

大過年的死了人,可是最大的不吉利。父親吩咐家人絕對封鎖消息,不準對外泄漏死人的事,等過了正月初一再說。全家上下照常迎送來拜年的族人及鄰居,有問及姨娘去哪了?家人儘力敷衍搪塞,好不容易熬過了正月初一……

姨娘死後,鄉下上圈村的姑姑從婆家回來為父親做媒,說她村有戶錢姓人家,有個三十八歲的老姑娘(即是現在的母親——后媽)至今未婚,如果父親有意,姑姑願去問問,看人家是否樂意。徵得父親的同意后,姑姑去了錢家,結果碰了一鼻子灰,錢家不樂意。

錢家當家的老太婆對姑姑說:「別看你王家財大氣粗,俺不稀罕,門樓再高,俺不高攀……」

錢家不行,姑姑又在同村物色到一戶姓唐的地主家,這家的老閨女(天高的生母)也是三十八,未婚。因是同村,兩家互相也有所了解,父親雖是二婚,但兩家都是富戶,在婚娶大事上都想圖個門當戶對,所以,很快,這門親事就定下來了。

婚後不久,母親(天高的生母)懷孕了,家人都巴望着她能生個兒子,希望父親的家業後繼有人。面對生母日益凸起的肚子,盼子心切的父親常對家裏人說:「能生個兒子最好,有了兒子就不至於斷了香火了……」母親也總是摸摸肚子,露出幸福的笑容,心裏充滿著將為人母的美好憧憬。

臨近產期了,伯父在煙台曾多次託人捎信兒給父親,要父親在母親分娩時一定找個接生婆,父親每次也都說好。生母已經三十九歲了,早已過了最佳的生育年齡,再加上生活安逸,飯來張口,衣來伸手,缺乏勞動鍛煉,所有很有必要請一個接生婆來。可是真到了那天,母親卻因思想封建,固執己見,不願讓別人看見自己生孩子而拒不雇請接生婆,結果,毫無接生經驗的父親當起了接生婆……

生母難產了……

當時在家裏的,還有父親的兩個侄媳婦(天高的大嫂、二嫂),她們都是有兒有女的人了,聽說嬸子難產,急得團團轉,都要進去幫忙,可父親硬是將屋門閂禁,誰也不讓進。

大嫂、二嫂的孩子們年幼不懂事,覺得好奇,都爬上了鍋台,踩着鍋蓋兒,從牆上的窗窩往屋裏看……

生母呻吟著,喊著,她背靠着牆坐在地上,雙手緊緊抓着父親的手……,面對着棘手的「新生事兒」,外行的「接生婆」先是束手無策,后是動手「幫忙」,時間在生母痛不欲生的煎熬里和父親愚蠢的折磨中一秒一秒的過去了……

時間剛過十點,隨着生母一聲絕望的慘叫聲,「哇……哇……」天高來到了人間。

父親開了房門,兩個侄媳婦急忙進去了,見嬸子躺在地上,幾乎奄奄一息,下身不住地流着血,她們趕緊將生母扶上炕,慌忙之中,給生母道了個喜:「嬸子,你生了個小子」,並把天高推到她身邊,生母吃力地睜開眼看了看兒子,又慢慢地閉上眼睛,臉上溢滿了做母親的幸福。

已近正午十二點了,生母下身還在出血,呼吸微弱——已經不行了。

當兩個侄媳婦要為她撤換被血染的床單時,她微微搖頭示意:不用了……然後流下了兩行長淚,永遠地閉上眼了……

生母的死,給平靜的家裏炸了個晴天霹靂。本來,老來得子是一大喜,可是還沒來得及慶賀一下,孩子媽又死了,喜事立即變成了喪事……

父親看看炕上的屍體,又看看哇哇啼哭的天高,佇立炕前,呆若木雞……

伯父聞訊從煙台火速趕了回來,同父親商量處理生母的後事。因為天氣炎熱,若辦七日殯,怕屍首**,於是決定三日出殯。

生母屍首停放在南屋,因下身仍有小量出血,家人在靈床下放着一個盆子接着血。

前來弔喪的人大部分三步程序完成禮儀——先到正屋給父親道喜:生了個兒子;後到南屋生母靈前上香磕頭,痛惜生母早逝;再勸父親節哀,安慰的話說了這遍又那遍……

生母去世的當天,父親就派了十六個人到城裏買了一口上等的棺槨。按照父親的交代,十六個人分兩組,輪流着抬,路上,棺槨不準落地。

抬棺槨的人在村東頭停下了,村中有年老者提出,王家死的是產婦,抬棺槨進村時,必須用紅包袱遮住棺槨頭兒,否則,將對全村產生不吉利。父親聽說后,也不同家人要紅包袱,而是上炕扯著包着天高的紅色包袱一抖,光溜溜的天高滾了幾個滾兒,哇哇地哭了起來,哭聲惹怒了父親:「哭什麼?!不用哭,等我回來,把你填進棺材裏,讓你娘倆一起去……」父親拿着紅包袱跨出了房門,憤然而去。

好心的二嫂又找了個包袱將天高包好,並跟大嫂商量:「二叔可能嫌這孩子命太硬,一出生就把媽給剋死了,如果二叔真是上來那個犟脾氣,要把孩子怎麼樣,我們作晚輩的該如何是好啊?」兩人決定將天高藏到別人家裏。

天高被藏在一戶無兒無女的老貧農家裏,二嫂不定時地抽空去給天高餵奶。

父親回來后找不到天高,知道天高被藏了起來,也沒有跟兩個侄媳婦發脾氣,也不問藏在哪裏。這大概就是做父親的天性吧,虎毒不食子,老牛尚有舐犢之情,何況人呢?

出殯這天,兒子理應為母披麻戴孝,可是天高才出生了三天啊!所以只能由二哥(二嫂的丈夫)替天高披麻戴孝了。

殯葬了生母后,二嫂把天高抱了回來,要父親看看自己的兒子,父親只看了一眼,就老淚縱橫,說不出一句話來……

家人開始商議如何撫養天高的問題了。父親首先提出將天高送給別人,可二嫂堅決不同意,說她可以撫養,二十六歲的二嫂當時已有一子二女,小女兒才出生三個月,正在哺乳期,所以二嫂覺得自己是有條件餵養天高的。父親也有自己的想法:讓侄媳婦餵養,只是權宜之計,決非長遠之策,長痛不如短痛,早點找個合適的人家抱走算了……。二嫂苦勸父親:「二叔,把孩子留下吧,孩子畢竟是你的親骨肉,怎麼捨得給別人呢?你看這樣行嗎?先讓孩子跟着我,我來餵奶,權當我多生了一個有什麼不可?等以後有了新媽,再把孩子託付給新媽……」

父親同意了。從此,二嫂把天高當成自己的孩子來撫養,天高也在二嫂的懷抱里享受到了母愛。

母親說,當時二嫂餵養兩個孩子真不容易。餵奶時,有時兩個輪流着喂,有時兩個一齊哭,就一左一右同時喂。晚上睡覺時,二嫂躺在中間,一邊躺着女兒,一邊躺着天高,一會轉過身來摸摸女兒,一會兒又轉過身來拍拍天高,直到兩個都睡了,二嫂才能合上眼。

這期間,姑姑多次來家裏勸父親續弦。父親矛盾了,再找一個吧,估計找不着合適的,咱有個孩子,人家沒結婚的大閨女誰肯願意?誰都嫌棄咱有累贅;找個寡婦吧,父親也不願意。但是不找吧,天高怎麼辦?總不能讓天高連累侄媳婦一輩子吧?

那次姑姑回來又提起了錢家,父親說:「去年你去提了,人家不幹,今年你再去提親,人家該更不願意了,畢竟咱有個孩子,誰願意來當后媽?」「我去問問吧,能行則行,不行就算了」姑姑決定再去錢家跑一趟。

說來也怪,姑姑這次去一提,錢家居然同意了。原來,錢家是老太太當家,老太太早年喪夫,其他子女均已成家立業,老太太不願意讓幾個媳婦伺候自己,就喜歡小女兒孝順,伺候她貼心貼意的,至於小女兒的婚事,反正歲數已經大了,留在身邊伺候自己幾年也無妨,因此去年姑姑來提親,老太太一句話就把姑姑拒之門外了。

這次姑姑又登門提親,老太太聽說還是去年那家財主,態度來了個一百八十度轉彎,小女兒已經三十九了,不能因為伺候媽再耽誤閨女的婚事了。因此讓姑姑回來對父親說,這門親事就這麼定了。老太太誰也不商議——一手遮天。

中午,小女兒上山耬草回來了,剛一回來,老太太就發話了:「行了,你再不用上山幹活了,媽給你找了個財主婆家去享福吧……」在那婚姻大事由父母作主的年代,女兒還能說什麼呢?

姑姑跟錢家本來是在一個村的,為了慎重,姑姑晚上又去了錢家,目的是想了解一下錢家其他人的意思,想不到老太太如此的乾脆:「誰也不用商議,閨女的事,我說了就算!」

姑姑將這個好消息告訴了父親,父親當然高興,但又猶豫了:自己比人家閨女大十四歲,身體也不好,三歲就患了哮喘病,隨着年齡的增長,越來越嚴重了,另外家裏還有個吃奶的孩子。退回去年這事尚可,今年女方來,又是添房又是當后媽的,豈不是委屈了人家?所以就對姑姑說:「要不,算了吧,太委屈人家了。」姑姑卻說:「咱們家的事,我對錢家全盤端了,錢家不嫌棄,沒意見,咱家還顧慮什麼?」「那好吧,這事先不着急,我還另有安排。」父親也答應了。

那天,父親身穿長袍馬褂,騎着高頭大騾子,由夥計牽着,直奔錢家而來。

在上圈村西頭的一個農家土場上,父親停下來,隨手扶起一個光砘子,撩起長袍坐在那裏,吩咐夥計進村裏把姑夫找來。

「哎呀,大哥,到了家門口怎麼不進來?」姑夫來了,非讓父親到家裏坐坐不可。

「不用了,我今天來是有別的事,」父親說:「你去趟錢家,就說我來了,叫他們家哪個能說了算的來見我,我有話對他說……」

「這門親事不是定好了嗎?怎麼還用你再來一趟?大哥,你有什麼話由我去轉告好了。」

「那怎麼行?我這次來不為別的,就是怕錢家嫌棄我這把老骨頭,所以今兒特地把這一百來斤送給錢家看看,免得人家以後後悔。」

姑夫去了錢家,好大一會兒才回來:「大哥,錢家說了,親事既然定了,不用看人了……」

這樣,父親的第三次婚姻順利地定下了。

按照風俗,辦紅事跟辦白事的時間間隔必須要超過一百天。經過雙方緊鑼密鼓的準備,在天高出生第一百零八天——也是生母去世一百零八天的時候,父親迎親的花轎落在了錢家門口。

窮鄉僻壤的山村,人們聽說錢家小女兒——那個未嫁人的老閨女,今兒要出嫁了,而且找的還是個財主,紛紛出來看熱鬧,一時間把錢家門口擠的滿滿的,整個小衚衕人來人往,熙熙攘攘,好不熱鬧。

花轎到了,錢家綵綢飄舞的門口立即響起了鞭炮,錢家全家老少也都出來等著看女婿,看熱鬧的人們也焦急嚷着:「看女婿嘍……」,誰都想儘快目睹一下財主女婿的「風采」。

轎簾輕啟,父親從花轎里走了出來,當看到是一個彎腰駝背、步履蹣跚、鬢角斑白、貌不驚人的老頭子(五十三歲的父親,體弱多病,面容蒼老,已提前跨入「老頭子」的行列)時,錢家全傻了眼:怎麼是這麼個老頭子?

看熱鬧的人們也唧唧喳喳了:「唉,錢家閨女怎麼找了這麼個老頭子?」

「這你就不懂了,圖錢唄……」

「太老了,這不找了個爹嗎?」

錢家也後悔了,可說什麼也晚了,還是將女婿讓上了首席,擺糖遞茶,上菜斟酒,照禮設宴款待了這位「乘龍快婿」。

上花轎的時辰已到,一方紅色的遮布蓋在了新娘頭上,新娘在嫂子的攙扶下進了王家花轎……

花轎走到雷神廟前(雷神廟是戰役遺址,李琦同志犧牲的地方),花轎內的新娘聽到了兩個轎夫的對話:「這家財主爺去年討了個老婆,今年又討了一個,一年一個,都是咱們抬的……」

「唉,聽說咱們去年抬的那個死了。」

「死了?」

「嗯,聽說是今年生孩子生死了……」

「小點聲,甭叫她聽見。」

其實,新娘在花轎里聽得清清楚楚……

父親的花轎進村了,看熱鬧的人很多,隨着人們的「前呼後擁」,兩頂花轎雙雙落地了。王家門口花燈高懸,綵綢垂地,新郎和新娘在一陣劈里啪啦的鞭炮聲中走出了花轎,又在一片曲意逢迎、獻媚弄眼的賀喜中拜了堂。

寬敞的客廳,坐滿了前來賀喜的本家,親朋好友,還有一些鄉紳闊老和自以為有點頭臉的人,可為是高朋滿座,杯盞交錯。

再說那錢家,眼看着轎走人去,全家人開始互相埋怨了——

「就怪你們幾個弟兄幾個不成器,當初叫你們去西場上看人,為什麼不去?你們這個推那個,那個推這個,推來推去……現在可好,你姐找了個老頭子,真叫別人笑掉牙了,」老太太無可奈何的嘆了口氣:「唉,算了,世上沒有賣後悔葯的……」

四個舅舅(天高現在該稱呼舅舅了)也互相自責,小舅追悔莫及:「如果當初我去西場上看看,我就是有一百個姐姐也不嫁給王家門……」

可當初父親主動來村裏,四個舅舅為什麼不去西場上去看看父親呢?原來都是「窮」鬧的。四個舅舅也想去看看父親,只是都打怯同父親見面,以為父親是財主,他們怕說話掉了板,惹財主笑話。最主要的是全家找不出一件象樣的自以為體面點的衣服,都認為穿的不好,財主會看不起錢家,所以老大推老二去,老二叫老三去,老三又讓老小去,老小一看,三個哥哥都不去,「我也不去」。就在這時,當家老太太發火了:「好啦,不用吵了,誰也不用去了,」對着前來的姑夫一拍腿:「回去告訴你姐夫,我們不用去看人了,叫你姐夫擇個好日子吧……」

錢家終於錯過了那次「面試」的機會,自以為攀上了高親,也正因四個舅舅的互相推諉,使自己的姐姐跳進了火坑,由貧農搖身一變成了財主的老婆——背了一輩子地主名。

婚後的日子還算和諧,父母年齡雖然相差十四歲,但受封建禮教的約束,母親也認命了。

這時的天高主要由母親伺理著,夜裏由母親摟着睡,二嫂只管餵奶了。那時的二嫂住在東屋,夜裏一聽到天高的哭聲,就到房門口叫父親:「叔呀,開門,我給兄弟餵奶……」等天高吃飽了,二嫂才回房睡覺。

襁褓中的天高,雖然生母去世了,但還是幸運的,有母親和二嫂的撫養,他同其他嬰兒一樣,被偉大的母愛呵護著、關懷着……

父母結婚的第二年,母親生了妹妹。也就在同年,打土豪分田地運動轟轟烈烈開始了,它以雷霆萬鈞之力打擊者農村地主階級。

父親聽到了可怕的消息:有的村將地主全家都挖坑活埋了……有人建議父親躲起來,父親不肯,態度平靜,對家裏人說:「咱家裏雖然有房子有地,可那不是騙來搶來的,是掙來的,再說咱們家沒害過任何人,也沒逼着別人家不能過了,躲什麼?」

「可是,不躲就要被活埋啊!……」

「怕什麼?要死全家死一塊兒,再說,他們不是要房子要地嗎?給他們算了!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父親寧願全家「坐以待斃」。

此時的伯父和二哥在煙台經商,大哥在哈爾濱經商,伯父早有預感,常對父親說:「共產黨必勝,中國必勝……」

父親沒有這種認識,也不關心政治,只知一味地貪財守財,今年蓋棟房,明年買畝地,滿腦子除了錢就是財,還常對家人自豪地說:「就憑我這份家業,只要不賭不嫖,一輩子也吃不完用不完……」

土改開始時,伯父一家在煙台和哈爾濱的產業均按國家有關政策予以處理,二哥和大哥也開始以公民身份自食其力……

村裏進行土改了,還好,父親沒受皮肉之苦,全家也沒遭活埋之災。

只不過母親說她挨過嘴巴子——

天色灰濛濛的,村南沙河套里一溜擺着幾張八仙桌子,父親抱着天高,母親抱着吃奶的妹妹,還有另外幾戶地主,排成一行站在八仙桌子上,低着頭,接受貧農僱農們的批鬥。

維持秩序的民兵有的背着手榴彈,有着扛着搶,順着八仙桌子的前後來回巡邏……

批鬥中,母親不承認自己是地主,她雖然不懂劃分地主的具體政策,但她橫豎覺得自己當這個「地主」有點冤,她有自己的理由:自己娘家是地道的貧農,嫁到王家還不到一年,不能拿她當地主看待……

台下有人說話了:「凡是女的,不管娘家成份怎樣,只要嫁到地主家了,一進門就是地主,過一個鐘頭是地主,過一天是地主,你過了快一年了更是地主了,不管跟地主生活時間長短,地主的老婆統統是地主,這是政府定的,誰敢不服?」

母親不服。這時有個人忽地跳上了八仙桌子,狠狠地扇了母親兩個耳光,打的母親兩眼冒金星,嘴角滴血,那人打完了罵道:「你這個地主婆娘,看你服不服?」母親含淚低下了頭。後來,他們又把母親關在小黑屋裏,逼着母親承認自己是地主,遭到拒絕後,就把母親吊在樑上……最後,母親只能認命了。

土改結束后,二嫂全家搬到城裏住了,距天高家有近十里的路,因離的遠了,平時很少見面了。

父親以前過着地主日子,常年不怎麼干體力活,如今不同了,農活都需要自己干,可一幹活就喘不上氣來,特別是秋末冬初,哮喘加重,乾脆是不敢出門。幸虧母親在娘家時就是莊稼地里的一把好手,這下可有「用武之地」了,山外和家裏的活全由母親一人撐著。

父親有病,光吃不能幹,算大半個廢人,孩子又小……有人勸母親離婚,不要跟地主遭這個窮罪了……母親說:好女不嫁二夫,好馬不配雙鞍,再說,我要是走了,老頭兒就得餓死,孩子也沒人管了。

母親說她天生就是遭罪的命,如果一改嫁就不用當這個地主了,可她不,她寧願當地主婆子了,她不想讓這個家破碎,她願意耬草拾糞、餵豬養雞、春播夏鋤、縫補漿洗……

四十齣頭的母親在村裏已經是有點「名氣」了:一來都說她這個后媽當的好,二來她是個很能幹的庄稼人。

時值晚秋,草枯葉黃,地里的農活基本結束了,母親就抓緊時間上山耬草,力爭攢個大草垛,留着冬天燒。母親上山的時候,總要帶上天高和妹妹,她用繩子將網包和耙子綁在腰后,騰出兩隻胳膊,一隻胳膊抱着天高,一隻胳膊抱着妹妹,到了山上,找一塊平坦地方,放下兄妹倆,再找些石塊或土塊給他們玩,就在旁邊摟草了。母親很會摟草,別人看不上眼,認為是稀稀落落的草堰子,只要母親動氣手來,一會就能把草堰子摟的精光,母親說,摟草也有竅門:滿山跑,摟草少,不怕摟的慢,就怕你不幹……

網包裝滿草了,要回家了。又背草又抱孩子怎麼能行?母親有辦法,先背起網包往前走一段,找個地方將網包放好,再跑回來接哥妹倆,母親每每看到的是:哥妹倆迎著風,大聲哭喊著找媽媽,凍得發紅的小手抹著淚水和鼻涕。母親抱起哥妹倆朝着放網包的地方走去,過了網包還要再往前走一段,放下網包:「孩子別哭,媽去背包,一會就回來。」說完又跑向網包,身後又傳來了「媽……媽……」的哭喊聲……就這樣,母親採取一步倒一步的辦法,將網包和孩子一點一點的挪回家。網包到家了,哥妹倆也到家了,常常是,妹妹哭成了淚人兒,手裏還握著泥土塊兒;天高成了「花臉貓」,臉上沾滿了泥,嘴裏有時也有泥,母親心疼極了,緊緊摟住了哥妹倆……

農家少閑日,窮人活計多。全家共有四畝八分地,母親視土地為命根子,一有空就到地里幹活,或是除草喂肥,或是中耕間苗,遇上好天氣,還常抱着哥妹倆到地里去,母親說,讓爹在家裏看着不放心,時間長了,母親走到哪裏,哥妹倆就嚷着跟到哪裏。母親上山總是抱着天高,讓妹妹跟在後面跑,因她要扛着農具,騰不出兩隻胳膊了,妹妹總是扯著母親的衣角,一邊走一邊喊:「媽媽抱我……」

村裏人見母親總是抱着天高,都說這樣的后媽打着燈籠也找不到啊……有時在路上,鄰村不知情的人見母親抱大的拖小的,會覺得這個母親怎麼這麼重男輕女啊。有時,他們竟會上前來問:「同志(同志是那時對人時髦而親切的稱呼),你怎麼抱大的不抱小的?」母親總是笑而不答,時間久了,周圍三鄉五村的人都知道了這位「同志」是后媽,是個心腸好的后媽……

聽母親講完自己的身世,天高心裏很不平靜,夜裏久久不能入睡,真沒想到自己的身世是如此的離奇,如此的複雜,更沒想到眼前的母親竟是后媽,而且后媽是這麼的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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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上烙印的歲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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