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9.烏夜啼

39.烏夜啼

兩人沿着原路出去,一路走回到適才進來的佛像背後,兩人正想出去,忽然聽到外面有了動靜。劉胤神情一凜,搭在那門上的手便止住了,仔細聽着外面的動靜。

外面卻是個女子的聲氣,嘶啞之至:「你是誰,我又不識得你。」劉胤心中微奇,這老婦的聲音聽起來耳熟的緊。正此時,衣袖忽然被扯了一下,他回頭只見綺羅拉了拉他的袖口,卻是指向了頭頂上的一束光亮。

此時兩人正在佛像之中,這佛像內有七八根楠木大柱搭起,支撐著中空的佛像。他們舉頭而望,那一束光線卻是從佛像額頭的那塊黑瑪瑙處透出來的。劉胤微一沉吟,一手攬住綺羅,腳在楠木柱上輕點,已縱身躍到了橫樑上。這橫樑亦是整根楠木柱搭成,闊約數尺,恰好能讓兩人立定,而從那黑瑪瑙向外望去,佛殿中的情景一清二楚。

只見大殿之中,一個身披袈裟的老僧正面對着佛像,正低頭跟地上的老婦說着什麼。而那老婦背對着兩人,看不清相貌。綺羅凝神看了會兒,忽然想起一事,湊在劉胤耳邊道:「還記得幾年前在這寺里也有個老婦說話嗎?」劉胤剎那間恍然大悟,想起了那日之事,心下越發生奇。他一瞥之下,已認出那老僧正是石虎的國師佛圖澄,可這老婦卻是誰?正蹊蹺間,只聽佛圖澄開口道:「木槿,你真的不識得我了?」

那老婦抬頭瞧了瞧他,神情木然,半晌方道:「不識得,不識得。」

佛圖澄蒼然道:「咳,二十年了,我一直為你留在洛陽,每隔數月便來瞧你一次,便是為了有一日你能認出我來。可你卻還是不識我,難道在你心中,竟這樣不能原諒我?」那老婦搖頭如撥鼓,大聲道:「我不識你,走開,走開。」聲音粗噶之至,聞之若鴉聲。

綺羅聽得蹊蹺,二十年前,那時候她還未生,渾然不知當時發生了什麼。可劉胤卻心中一動,二十年前,那豈不正是建元年間的事,那時候還是……他不自覺地瞥了綺羅一眼,卻見綺羅雙目炯炯地看着外面,顯然聽得入神。

「木槿,你是漢女,我是龜茲王幼子,你我胡漢有別,這一世能相識相遇,真不知是幾世修來的恩怨。」佛圖澄長嘆一聲,盤膝坐在地上,慢慢地道,「我九歲時,父王被屬下臣子所害,我從西域逃到長安,陰錯陽差被你父親鄭雲繼收養。鄭恩公醫道奇絕,為人端正,從未對我有半點瞧不起,更將畢生絕學都傳授給我。你兄長鄭子華比我年長兩歲,我們意氣相投,亦有半師之誼。木槿,你我二人青梅竹馬一同長大,恩師也意屬我們成親。可你及笄之時,恩師奉旨回洛陽任畫院奉召,將你們兄妹帶到洛陽。我因龜茲國中出了變故,便回去處理了些舊事,等我趕到洛陽時,卻遇永嘉之變,劉淵父子領兵攻佔洛陽,城中一片混亂。」

「亂軍入城,流民失所,我又哪裏還尋得到你?當時兵荒馬亂,匈奴人見城中青壯漢人男子便殺,我從亂軍之中救了你兄長鄭子華,自己險些喪命,幸好左司馬靳准大人是我父王的舊識,他救了我和子華兄,又將我們安置在這白馬寺中。」

「那時我見師兄時驚喜至極,誰知他卻告訴我恩師已經喪命亂軍之中,你在逃難時失散,下落不知。於是我們師兄弟二人就在這白馬寺中暫住下來,只待能找到你,誰知隔了數十日,子華兄不辭而別,我遍尋洛陽而不得見,一夜鬚髮皆白,臨近童子皆喚我老叟。也就是那時,我在這佛寺中翻遍角落,竟意外發現這佛像之中竟還有一條地道直通石室。」

綺羅聽到這裏心裏一顫,卻覺黑暗中劉胤握住了她的手,意示安慰。

「後來還是靳准大人找到了我,我才知道你們兄妹為報父仇,竟然雙雙入宮,伺機殺死昭武皇帝。」佛圖澄頓了頓,好似想起無限往事,悵然道,「你們輔佐那大晉清河公主,竟真刺殺了昭武皇帝,可你兄妹二人也難保平安。危急之時,靳大人收你為義女,又將你哥哥從牢中救出,送出來時,將他扮成了天竺僧人,改換度牒,名為慧理。」

綺羅驚極,竟不知慈眉善目的慧理大師竟是刺殺過她父皇的人。劉胤目光微沉,亦想起了市井傳聞中,十七年前那段驚心動魄的秘事。

「我得知此事時,你已成尊貴無比的靳太后,此生便再無出宮之期,我心念巨灰,亦在此剃度為僧,卻始終對你兄長欺瞞我的事不能釋懷。聽聞你哥哥去輔佐中山王劉曜,我便遠走襄國投奔趙王石虎,從此我們各為其主,各行其道。木槿,你在宮中做着太后,哪裏會想到我和你兄長都成了方外之人?」

那老婦抬起頭來,目中透出迷茫的神色,好似完全不明白他在說什麼。

佛圖澄又道:「後來沒隔多久,靳准便密謀反叛,洛陽中驚心動魄之事一件接一件傳出,劉氏親族幾乎被屠殺殆盡。我知如此下去不得長久,便告辭趙王回洛陽來找你,可等我趕來之時,卻又晚了一步,靳准大人已被太宰劉易所誅,你所居住的芙蓉殿被烈火焚燒,是我冒死在烈焰中把你救了出來,你醒來時看到自己半面容貌盡毀,驚叫數聲,竟是瘋了。我私心惱恨你哥哥不顧你我婚約,便將你從此安置在白馬寺的地室之中。這十多年來,你哥哥來洛陽找過你多少次,卻都失望而歸,他決計想不到,是我一直從中作梗,你們兄妹倆也沒能再相見。木槿,你若現在神志清醒,又惱我不惱?」

慧理與佛圖澄兩人,一般的名震天下,雖各為其主,想不到兩人之間的恩怨竟如此之深。此時劉胤與綺羅已聽得大半明白,兩人對望一眼,都從對方眼中看到了所剩的一點疑惑,昭武皇帝的靈位又是誰放到石室里的?可等了許久,佛圖澄和那老婦都不說話了,兩人靜默而坐,大殿陷入一片寂靜之中。

綺羅性急,別要衝出去問個分明,劉胤卻按住了她的手,在她耳邊低聲道:「先別急,再看看究竟。」

冷不防,忽聽寺外傳來幾聲女子的輕笑,暗夜聽來竟格外尖利:「國師的過往當真精彩,只是天王一生最恨之人便是靳准,若天王知道國師曾是靳準的故人,又會何等驚喜啊?」

佛圖澄面色陡厲,轉頭瞧向殿外,可等他瞧清了殿外之人,面色便緩和了下來,點頭道:「是你來了。」

那女子大步邁進殿內,手中提着一把長劍,面上如籠嚴霜。綺羅一驚,這女子竟是鄭櫻桃。而劉胤見過櫻桃數面,只知她是石虎寵妃,此時推斷她話里的含義,卻覺如罩五雲中。

鄭櫻桃手腕一翻,手中長劍指向了佛圖澄咽喉,厲聲道:「把彌勒散給我。」

佛圖澄淡淡地道:「彌勒散是天下至毒之物,更在牽機丸、九思丹之上,若是服下,卻也要在體內十年後才慢慢發作。如今天下只剩一帖而已,你已貴為貴妃,想殺誰不能直接動手,要這個陰毒之物做什麼?」

鄭櫻桃目中寒芒閃過:「你問得這麼清楚作甚,我只要彌勒散而已。你若想保全你和她的秘密,就把彌勒散給我。」

「你想殺的人,是太子石璲吧,」佛圖澄佛圖澄一整袈裟,雙手握住執珠,緩緩閉目,「你有幼子石琮傍身,已經是天下最尊貴的女人,他日太子即位,也會尊你為太后,何必還要行此險招?老衲勸你收手吧。」

鄭櫻桃長劍往前送了一寸,陰惻惻地道:「我勸你別多管閑事,把彌勒散交給我就是。」

佛圖澄瞧了一眼一旁呆若木雞的老婦,平靜地道:「我知你的秘事太多,縱然把彌勒散給你,恐怕今日也不能活命。」

鄭櫻桃呆了一呆,手裏長劍一滯,忽然目光也瞥向那老婦,咬牙道:「你不交出來,我便先殺了她,再殺了你。再把你倆剝光了衣衫丟到永寧塔上掛起,讓天下人瞧瞧國師是什麼貨色,讓你們兩人永世不得超生,這一世縱不相認,下輩子也做不了歡喜鬼。」

佛圖澄雙手背在身後,忽然朝着劉胤他們藏身之處輕輕做了個手勢,然後很快雙手又合十在胸前,念了聲佛號:「阿彌陀佛。」

劉胤在旁瞧著,忽然驚道:「不好。」綺羅聞聲瞧去,卻見佛圖澄竟然向前一躍,直直地向鄭櫻桃的劍上撞了過去。鄭櫻桃一驚,忙撤回劍來,只見長劍上鮮血淋漓,而佛圖澄倒在地上,亦是氣絕。鄭櫻桃呆了呆,面上神情變化,似有猶豫。可她很快又咬緊牙關,黑著臉提起長劍向那老婦走去。

那老婦瘋癲多年,哪知嫌惡,尚且咧著嘴傻笑不止,半張面孔的傷疤黢黑,越發怕人。綺羅情急之下,用力踢開佛像背後的暗門,衝出去攔在那老婦面前道:「別傷她。」

鄭櫻桃瞧見是她,倒是一怔,很快便豎起柳眉道:「你讓開。」

「櫻桃,這老婆婆已經瘋癲了,你為何還要傷她?」綺羅攔住她道,「何況她還是慧理大師的妹妹,我不能見死不救。」

鄭櫻桃面色僵硬道:「她聽到的事太多,我不能留她活口。」

綺羅注視着她道:「櫻桃,你從前並不是這樣狹隘偏執之人。這老婦瘋瘋癲癲,顯然什麼都不知道,你何必濫殺無辜。」

鄭櫻桃面色戾氣陡生,劍尖斜斜指向綺羅:「你讓不讓開。」

「住手。」劉胤躍了出來,伸指輕輕彈開她手裏長劍,伸臂護住了綺羅。

鄭櫻桃不怒反笑,厲聲道:「好嘛,今日倒是故人聚得齊全,堂堂南陽王詐死不說,還膽敢潛回洛陽來。」她口中說的很硬,可腳下卻不知不覺向門口退去,她情知自己敵不過劉胤,只後悔沒有多帶幾個侍衛來,便想伺機奪路而逃。

劉胤一瞥便知她心意,緩緩拾起地上長劍,用錦帕拭去劍上血跡。鄭櫻桃面色一變,聲音發抖:「你要做什麼?」綺羅亦是不忍,拉住劉胤的衣袖道:「別……」劉胤對她微微一點頭,目中露出安慰之意,便轉過頭來,對鄭櫻桃冷道:「你濫殺無辜,作惡多端,你說我要做什麼。」鄭櫻桃越發懼怕,駭得倒退數步,大聲道:「這可是我大趙的洛陽,你在此傷我,插翅也逃不出去。」劉胤嘴角微揚,不疾不徐:「貴妃娘娘還有什麼指教。」

鄭櫻桃面上神色巨變,嘴唇抖動數下,卻始終沒有開口求饒,半晌她方慘然道:「罷了,今日是我算計不周,不能敵你,活該我喪命此處。」

「你可知佛圖澄為甚寧願一死,也不肯把彌勒散給你?」劉胤瞧着她好像在看笑話一樣,嘴角挑起一個鄙夷的弧度。鄭櫻桃睜圓了眼睛望向了他,只聽他淡淡地道:「貴妃娘娘,你想作什麼我不關心,但我勸你下手之前先想清楚自己的退路。那彌勒散的厲害,難道只有你一人知道?主少國疑,呂后之患,你真的想不明白嗎?」

鄭櫻桃呆了一呆,腦中電光火石地閃過一個念頭,目光轉向地上的佛圖澄,眼中猜疑不定:「難道是他來過?」劉胤雙手一拋,那長劍落在地上:「我話已說到此,你走吧。」鄭櫻桃眸色陡深,銀牙咬緊,深深一揖:「謝南陽王不殺之恩。」說罷,轉身便走。

「你要去哪裏?」綺羅在後面急急喚她。

鄭櫻桃已走出去數丈遠,頭也未回,好似未聽到一般。

「哈哈……」殿內突然傳出一聲長笑。綺羅和劉胤變了臉色,回頭卻見那老婦不知何時竟撿起那長劍,對準了自己,好似在看一件很稀罕的東西。

「小心。」綺羅和劉胤同時疾呼,兩人沖了過去,伸手去奪劍,卻到底晚了一步,那長劍刺偏半寸,卻也插入了老婦的胸口。

老婦仰面躺倒,雙手亂擺,可口中依然笑聲連連。這情景可怖至極,這老婦果然瘋的不輕,劉胤低頭查看傷口,便對綺羅搖了搖頭。那劍深入數寸,卻是難救了。綺羅與這老婦雖不相識,但到底她是慧理胞妹,又是昭武皇帝的繼后,恐怕也是知道自己身世的最後一人,她便連聲問那老婦道:「婆婆,你可知道昭武皇帝和呼延皇后是否有過一個女兒?」

那老婦茫然不明,喃喃道:「皇后?皇后?」這一瞬時,她忽然看清了綺羅的面容,目光陡然變了,驚叫道:「皇后!皇後娘娘!」綺羅愣住:「皇後娘娘?」

劉胤早已猜測綺羅是呼延皇后之女,此時老婦的話更驗證了他的猜想,他問道:「婆婆,您說的皇后,可是昭武皇帝的元后呼延皇后?」綺羅愣了一瞬,忽然連聲問那老婦道:「我娘真的是呼延皇后?」

可那老婦一雙渾濁的眼珠又向綺羅面上定睛掃了掃:「不,不,你不是呼延皇后。你是於夫人……是於夫人的……」她這句話到底沒說完,頭一偏,便咽了氣。

綺羅茫然地鬆開手,怔怔地坐在地上,目中沒了神采:「於夫人到底是誰?」她覺得自己好像身處在山頂雲霧中,好不容易一陣清風吹來,吹散了身邊的迷霧,可很快更大的一片迷雲又飄來了。

劉胤沉吟道:「于姓在我匈奴中並不多見,若是向當年匈奴五部的老人打聽,也許能求得答案。」可匈奴五部的老人能去哪兒找呢?兩人相視一望,都想起了一個人來,異口同聲道:「太原王劉隗。」

轉眼花紅柳綠,天氣漸漸炎熱起來。而鄭櫻桃回宮不久,又被診出有了身孕。她再次懷孕,寵眷更甚,上一次生石琮前,石虎為她晉了貴妃。這一次再懷龍子,她離皇后的封號便真的只有一步之遙。朝中之人都慣會見風使舵,朝賀的禮物早入流水般送到承光殿來。而鄭櫻桃亦滿懷欣喜地盼著封后的詔書,但石虎卻遲遲沒有動靜。

長夜漫漫,三更時分,綠珠忽然被一聲凄厲之極的尖叫聲驚醒,她頓時清醒過來,只見鄭妃抱着錦被已坐起身來,雙目髮指,面如白紙,喃喃地道:「琮兒,我的琮兒!」綠珠驚駭的為她披上外衣:「娘娘,您怎麼了。」

「我的琮兒在哪裏。」鄭櫻桃厲聲道,「快,快,抱我的琮兒來。」

「小王爺已經睡了,這時候要喚醒他?」綠珠有些為難。可鄭櫻桃狀似瘋癲一般,哪裏聽得進去。綠珠百般無奈,只得去內室叫醒奶娘,抱來了石琮。鄭櫻桃見到石琮,慌忙搶過,摟在懷裏心肝寶貝的喚著,見兒子果然是全手全腳睡得正香,這才舒了口氣,面上顯出疲憊之色。

綠珠瞧出幾分門道,小聲道:「娘娘可是夢魘了?」鄭櫻桃點點頭,薄唇微抿。她夢中之事着實可怕,卻不願對貼身的侍女說出來。

自從這次懷孕后,鄭櫻桃的脾氣便不大好,每日吃不下又睡不好。太醫每每進來請平安脈,都說脈象正常得很,勸她多注意休息。可她不僅不能安眠,反而越發急躁起來,隔三差五便要鞭笞幾個宮人,因此承光殿中人人心驚膽戰,都十分畏懼於她。此時見她眉頭皺起,綠珠輕聲道:「娘娘,要不宣太醫來為您請個平安脈,開幾味安眠的葯調理身子。」只一說吃藥的事,鄭櫻桃的秀眉便又皺了起來。

綠珠知道這是她要發火的前兆,忙賠笑道:「娘娘看,小皇子睡得多香啊,這眉眼,這鼻樑,簡直和娘娘一模一樣。」

鄭櫻桃看了看熟睡的兒子,面上終於露出一點喜色,笑道:「琮兒生的是更像我一些。」她哄了一會兒兒子,可她隨即又想起一事,扭頭道,「陛下今晚歇在哪裏,一連四五日都沒見了。」這個綠珠知道卻不敢實言以答,只含混道:「陛下近來忙碌的很,這幾日一直在德陽宮處理朝事,奴婢連李公公都沒見到。」

「陛下這樣不注意身體怎麼能行?」鄭櫻桃站起身來,將孩子遞還給奶娘,長長的鳳衣在身後迤邐鋪開,「去把小廚房燉的蓮子羹端上,隨我去德陽殿。」

綠珠駭了一跳,想要阻止她,卻又不敢多言,只得硬著頭皮去取了蓮子羹,隨着鄭櫻桃往德陽宮方向而去。到了德陽宮外,遠遠便能瞧見裏面燈火通明,隱隱竟有絲竹之聲傳出來。鄭櫻桃一怔,隨即扭頭看着綠珠,面色難看極了:「不是說天王在處理政事嗎?」綠珠面色煞白,撲通一聲跪在地上,哪裏還敢言語。鄭櫻桃頭頂一陣疼痛,一把拿過綠珠手中提籃,徑自推開了殿門。

德陽宮內,紅燭高照,滿地錦衣隨步皺,一派旖旎之色。大殿正中,歌舞尚歡,石虎懷中摟着一個窈窕胡姬。此時兩人聽到動靜都轉過頭來,那女子容色極是俏麗,膚色極白,一雙美目卻是碧色,瞧上去艷麗萬分。鄭櫻桃提着竹籃站在殿口,氣得眼淚險些流了出來,她生生忍住了,只對石虎微微屈膝:「臣妾懷有身孕,就不行大禮了。」

「罷了。」石虎揮揮手,倒是不太在意。鄭櫻桃的目光向那胡姬身上掃去,上下打量,目光猶如刀子一般。偏生那胡姬半點不自在也無,反而偎依的石虎更緊密些,嬌笑道:「這位娘娘的眼光好生厲害。」石虎被她提醒,瞧出了櫻桃面色不善,目色便陰沉幾分:「愛妃來尋朕可是有事?」

「臣妾幾日不見天王,」鄭櫻桃心中氣悶難忍,卻兀自陪着笑道,「特煮了蓮子羹來侍奉天王。」

石虎似是有些感動,點頭道:「呈上來吧。」

鄭櫻桃打開竹籃,捧著銅盅款款上前,若在平時她這幾步走的搖曳生姿,定是款款而有風情的。可自她生產之後,着實體寬了許多,那胡姬咯咯一笑,湊到石虎耳邊嬌聲說了幾句,石虎亦是大笑了起來。鄭櫻桃心裏有氣,便問道:「這位妹妹說了什麼,逗得天王這樣開心,說出來也讓臣妾樂呵樂呵。」

那胡姬剛要說話,石虎便斥道:「鄭妃比你位尊,不許胡鬧。」雖然是斥責,卻是帶着笑的。那胡姬委屈地轉了臉,嘀咕道:「奴婢不敢說了。」她越是如此,鄭櫻桃便越發想聽,將那蓮子羹放在桌上,眼風卻是掃了過去:「臣妾能給天王添點樂子有甚不好,妹妹說來聽聽。」

「既然娘娘這樣豁達,」那胡姬眼波流轉,掩口笑道,「奴婢就直言不諱了。適才奴婢對天王說,娘娘的步子走的好看,可像奴婢房裏的阿香?」

「阿香是什麼?」

「阿香是奴婢養的一直波斯貓,最近剛剛懷了孕,走路時腆著肚皮小心翼翼地,十分有趣呢。」胡姬說得天真,可鄭櫻桃鼻子都要氣歪了,臉上再也掛不住,手臂一抬,那碗蓮子羹便迎面潑到了胡姬臉上。這胡姬本來笑得花枝亂顫,冷不防一碗熱羹兜頭潑了過來,哪裏躲閃的急,她哇的一聲慘叫,俏臉卻被燙的紅腫一片,這胡姬最是愛俏,一眼瞧見銅盅上自己面目的影子,頓時兩眼一翻,暈厥過去。

石虎霍然站起身來,急道:「快傳太醫來。」李桓等人忙跑不迭的出去通傳,石虎氣得臉色發青,回身指著鄭櫻桃道:「你這悍婦。」

鄭櫻桃跪在地上,卻不肯認錯:「這賤婢辱臣妾至斯,臣妾不能不罰她。」

「蘼姬從西域來,年紀還小,天真爛漫了些,如有不是之處,應當慢慢教導。」石虎越說越氣,一瞥過去卻見那蘼姬花容月貌的一張俏臉燙的如豬頭一般,越發心頭火躥:「你當着朕便這樣下手狠辣,背地裏還不知怎樣包藏禍心。」

鄭櫻桃本已氣得渾身發抖,聞言猛地抬頭道:「臣妾陪伴天王這麼多年了,在天王心中便是這樣不堪的婦人嗎?」

石虎冷哼一聲,瞧着她頭上金鳳搖晃,越發覺得礙眼,厭惡地轉頭對李桓道:「鄭氏驕奢好妒,行狀無端。褫奪貴妃封位,收了她的金冊。」李桓被嚇了一跳,還想勸解幾句,卻見太醫都來了,便對鄭櫻桃悄悄打了個手勢。太醫查看了蘼姬的傷勢,猶豫道:「天王,這殿裏熏香太重,不利於傷口癒合,還是先抬回寢宮去吧。」石虎焦急萬分,自是跟着一起去了。鄭櫻桃依舊跪在大殿正中,綠珠雙眼含淚,小聲道:「娘娘,這地上涼的很,您先回去吧。」

鄭櫻桃眼底微光熄滅,木然道:「我是天王的妃子,除了身體髮膚,一切皆由天王所賜。他要我跪在這裏,我便跪着就是了。」綠珠急得無法,偏生鄭櫻桃是個執拗性子,誰的話都聽不進去。約略過了小半個時辰,卻是李桓回來了,對鄭櫻桃行禮道:「娘娘,那邊無事了,陛下讓您先回宮歇息。」

綠珠喜道:「李公公,你來得正好,娘娘還懷着身孕,可不能這麼折騰身子啊。」李桓目視着鄭櫻桃,聲音中不起波瀾:「老奴在宮裏侍奉過三位主子了,也算見多了宮裏的事。娘娘,這宮裏要想走得順暢,識時務者方為俊傑。」

鄭櫻桃木然地站起身來,罕見的沒有發作,卻緊閉了雙唇,扶著綠珠的胳膊,慢慢地回承光殿了。綠珠一回去就張羅著讓人燒熱薑湯,又為鄭櫻桃除去了靴襪,見她膝蓋上青紫一片,更是急得要去請太醫來。「不必了,」鄭櫻桃平靜道,可眉頭卻微微皺了一下,「今日就不要去折騰太醫院了。」綠珠又是心疼又是着急,眼淚都快掉了下來。

正此時,值守的小黃門跑得滿頭大汗:「娘娘,太傅的葯送來了。」綠珠接過他手裏的錦盒,頓時喜笑顏開地遞給鄭櫻桃道:「娘娘,先服保胎葯吧。」鄭櫻桃接到手裏,細細檢查過匣子的封條完整,正上是劉隗手書的「承光」二字,方才放心地點點頭。綠珠啟開錦盒,只見裏面卻只有一個烏溜溜的藥丸,卻有鳥蛋大小,她倒是一愣:「這次倒是只送了一丸來?」

那小黃門點頭道:「劉太傅說這次只配了一丸,下次再送來。」鄭櫻桃跪在地上久了受了涼,小腹隱隱作痛,也有些後悔晚上的魯莽,心道只要有琮兒在,與那微賤的胡姬置個甚氣,白白惹得天王厭惡。她怒氣既消,便道:「罷了,既然是太傅大人送來的,總是最好的,就先服了這個。」

綠珠大是放心,親手把藥丸調在蜜水中劃開,又服侍著鄭櫻桃用了葯躺下,她還須在床邊值守。這一日過得身心俱疲,至此綠珠才覺得略松泛了些,她倚著羅帳邊朱紅的纏枝漆柱,漸漸眯上了眼。

隱約到了天明時,綠珠在半夢半醒中忽然聽到一聲悶響。她頓時睜開眼來,只見鄭櫻桃橫躺在地上,面如金紙,已不省人事,地上血跡斑斑,卻依然不斷有鮮血湧出,她細細看去,正是從鄭櫻桃的裙下漫出的。綠珠驚駭至極,衝到外面大喊:「快來人啊,鄭妃娘娘出事了。」

石虎匆匆趕到承光殿,卻被值守的女長御攔在屋外:「天王,鄭妃娘娘小產,室內污穢,您不能進去。」石虎心頭一震,止住了腳步,喃喃道:「小產了?」少頃,殿內傳來撕心裂肺的哭喊聲,卻是櫻桃熟悉的聲音,平日裏見慣了她婉轉嚦嚦在面前承歡,也見過她背地裏疾聲厲色發作宮人,卻從未聽過她這樣哀婉凄絕的哭聲,一聲聲撕心裂肺,仿如哀鳥悲鳴,都敲在他心頭。醫女捧著血肉模糊的銀盆從房中而出,他遠遠便聞到了一股刺鼻的血腥氣味,竟忍不住開口問道:「是男是女?」

醫女未想到是石虎在殿外,忙放了銀盆在地上叩頭:「回稟天王,是個已經成型的男胎。」石虎的目光瞥到那銀盆中,斑駁的素布染滿了血污,裏面裹着一團肉,暗紫青紅,也看不出是個什麼,卻是小小的一團。他本能地偏了偏頭,李桓便呵斥那醫女道:「還不快退下去。」可真等那醫女急匆匆地端著銀盆走遠了,石虎又忍不住回頭張望了幾眼,目中流露出一絲罕見的戚然。從本心裏,他是不願意讓鄭櫻桃生下這個孩兒的,也曾明裏暗裏地敲打過劉隗。可真見到了血肉模糊的一團肉,他心裏竟有些空落,劉隗倒真是下得了手。

李桓小聲道:「裏面收拾的差不多了,天王要進去看看嗎?」

「罷了,不去了。」石虎轉頭便往外走,「讓鄭氏復貴妃之位吧。」

劉隗今年剛過五十歲,面白有須,體貌端嚴,平日裏素是莊重不苟言笑的,在哪裏一站,都是一副安泰和氣的模樣。人說劉太傅腳下該有千斤墜,八風吹不動。可此時劉隗雙腿微微發顫,仰頭望了一眼承光殿高大的飛檐,竟覺舉步艱難。

「進去吧。」殿外侍候的黃門道,「娘娘等您多時了。」

承光殿裏光線昏暗,縱然已入初夏了,殿內仍然鋪着厚厚的絨毯,殿角點着火盆,竟好似過冬一樣,劉隗一入殿,便覺得背上浸出一層汗來。偏生榻上的鄭櫻桃渾然不覺,她身上蓋着厚被,微微一頷首,算是招呼道:「太傅大人來了。」

「臣不敢。」劉隗跪在地上,額上都是冷汗,心中只是猜疑不定,鄭貴妃到底知道沒有?誰知鄭櫻桃卻與平日無宜,扭頭對一旁的侍女道:「怎麼還不給太傅大人上茶?」

綠珠拿了綉墩過來,劉隗撿了個邊坐了,卻見她又捧了一個玉蓋盅過來,茶香撲鼻,卻是上好的玉芽團。鄭櫻桃輕聲道:「一別長安多年,太傅大人還記得這茶的味道嗎?」劉隗心中一寒,手裏不穩,那玉蓋盅咣的一聲摔在地上,茶水沾濕了半幅衣襟。鄭櫻桃嘴角抿起一個譏諷的弧度:「太傅大人如今倒是膽小了。」

劉隗沉默了一瞬,跪在地上,毅然道:「貴妃娘娘恕罪。」

鄭櫻桃秀目圓睜,柳眉倒豎,指着他斥罵道:「你不過區區一個降將,這裏有誰看得起你,若不是本宮,你能得今日富貴?你倒是膽大包天,竟連我也敢害。」

劉隗情知事發,硬著頭皮道:「臣不知貴妃娘娘所指何事。」鄭櫻桃怒極反笑,舉目望向漆金藻井,數起一根芊芊玉指道:「你女兒貞樂先嫁東夷王子爾吉,待爾吉死,又被武威侯田戡所納。田戡被天王厭惡,滿門抄斬之時,是本宮將她救出,又為她改換姓名,收作義妹,今日她能成修成侯冉閔的夫人,你道是誰幫得她?這是其一。」

說着,她又伸出一根指頭:「你不過是個降將,在天王眼裏豬狗不如。若無我鄭櫻桃保你,焉有你今日富貴?你父女二人的性命都是我所給,我能舉你,也能滅你滿門,這不過翻掌之間。前事自出有因,本宮也不追究了。往後你仔細想明白了,你究竟是誰的人。」

劉隗心下一涼,他思忖些許,心頭念頭轉過了百個,終是拿定主意,緩緩道:「娘娘明鑒,臣當日也是迫不得已,那是陛下的諭旨,臣不能不遵。從今往後,臣和女兒貞樂定會鞍前馬後服侍娘娘,絕無二心。」

只一詐便知道真相了。鄭櫻桃心中印證了猜想,果然是石虎在幕後指使,她眼前一黯,只覺心底涼極。她沉默良久,忽然啞聲開言道:「好,你既然決意忠心於本宮。今日本宮就命你去辦一件事。」

劉隗抬起頭來,目光閃爍未明:「娘娘儘管吩咐。」

綠珠親自送了劉隗出去,回來時卻有幾分憂心忡忡:「娘娘,劉大人會辦這件事嗎?」

鄭櫻桃閉了閉眼:「把太傅的妻眷都接進宮來,就說本宮思念故人了。」綠珠應了一聲,又道:「太傅的長女隨着修成侯去任上了。」鄭櫻桃緩緩地道:「貞樂雖然不在,劉隗在鄴京不是還納了三房妻妾,生了三個小娃娃嗎,都接進宮來。」

綠珠想了想,又小聲勸道:「娘娘,這件事着實重大,還是要三思。」

「本宮還有退路嗎?」鄭櫻桃面上倦色越甚,疲憊地擺擺手,「你也退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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綺羅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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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9.烏夜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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