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9 章

第 19 章

哪怕早五年,柏州人都不願意在市西邊買房。因為西邊多的是各種工廠,化工農藥造紙紡織聚集在工業區,以南北走向的近熙街為界,住西邊的人往往給人一個印象:哦,老工人。

不少工廠改制后,柏州市西邊忽然熱鬧起來,說到底還是因為地價比市中心便宜。於是從近熙街往西的老工廠區,還有從老工廠區往西的郊區,幢幢大樓拔地起,固定資產投資拉着柏州GDP一路飆行時,柏州人忽然發現:這兩年老西區漸漸變得洋氣了。路修得最寬、綠地面積最多、樓房建得最高、路上跑得名牌車也多。

印秀家就處在老工廠區和蓬勃的郊區交界處,她外祖父母原本是紡織三廠的工人,九十年代初就相繼去世,而母親印小嫦則親眼目睹了改制和下崗浪潮。那幾年工廠大喇叭放劉歡的《從頭再來》時,多少人為了找工作愁白了頭。印小嫦卻早他們幾年自主謀生路。

紡織三廠簡稱「三紡廠」,和很多工廠一樣流通著各種辛辣的小故事。印小嫦十幾年來都是這個故事的主題:她女兒印秀究竟是誰的種?

有說修機工老吳的,兩個人躲三紡的職工俱樂部外圍牆早眉來眼去好些年了,瞅著印小嫦那女兒的臉模子就像老吳。這話流到老吳老婆耳里,作為擋車工尖兵的這一位拿出了清理斷紗纏紗的功力,敲開印家門后兜臉就是抓頭髮、扯衣領和踢下-身的熟練動作。再罵傳話的本廠職工,「誰再敢亂嚼舌頭我上他們家澆開水!」

於是流言主角又換了個人,說是人事科的老宋和印小嫦不清不楚,還說得有鼻子有眼:印小嫦女兒那雙大眼睛瞪人時,那副兇狠的樣子像極了被工人扯著自行車後座要工資的老宋。

印小嫦自從未婚生下女兒起,就註定了她以後在三紡不清不白的生活,不乾不淨的人際,不三不四的品行,還有女兒印秀從小被東家長西家短戳成了個不聲不響的性格。

印秀是在十一月三號回了柏州,到家發現母親換了鎖。再拍門出來個穿着三角褲衩的男人,色眯眯地打量着她,「這房子租給我了。你媽去哪兒我怎麼知道?我又不是你爸。」

拿不到厚衣服的印秀在Q上找了個二十三中的小姐妹借了件羽絨服,窩在網吧里勉強過了一夜后餓得頭暈眼花時想到了近熙街對面的那個小傻子白卯生。運氣不錯,兩碗餛飩熱了她的胃,兩百塊錢暖了她的心。

說是去深圳打工,其實是被騙到了東莞。帶她「入行」的小姐妹邊抹腳趾甲邊開導印秀,「賣-逼總比要飯好。你不賣誰管你吃誰管你穿?」

印秀說我不賣,我出去洗碗也比這個強。洗碗的工作好找,但是好老闆不好碰。好不容易在包吃包住、說好拿五百塊的那家海鮮酒店工作一周后,在後廚加班到凌晨兩點多的她被一個福建籍廚子直接抱住。印秀在職高時聽這種事也不少,她狠命掐廚子的胳膊,忍着他身上的海鮮腥味掙扎。廚子說,「我請你吃象拔蚌,你做我女朋友。我保管在這裏沒人欺負你。」

假意放鬆的印秀讓廚子得意了,頂着他二兩象拔蚌就要拉印秀出去。印秀操起枱面的菜刀就砍他褲-襠,廚子嚇得拔腿就跑,印秀瘋了似的舞著刀在後廚砍砸摔,驚動了老闆后直接被開了。

回到柏州的印秀沒了家,印小嫦可能搬到哪個男人那兒,坐收著家裏每個月兩百塊的房租。印秀回憶腦海里一個個電話,撥打第四個男人家,是印小嫦接了,她剛說「媽……」,電話那頭大罵,「死哪兒賣去了?知道外面不好混回來找我了?」

印秀剛輟學時印小嫦給她找了個米粉店打工的活兒,說好每個月五百五十塊。印秀不願意干,非得要去深圳做廠妹。她有這份心,奈何同行的小姐妹騙了她,還譏笑,「去深圳三班倒一個月拿三千塊?收拾收拾自己,悶屋裏把臉捂白點兒一星期就夠你賺三千。」

她記得老吳那個擋車工老婆來家裏找印小嫦打架時,母親只有任人踹罵卻無還手的力氣。連罵人都沒氣勢。擋車工罵,「你這個不要臉的騷-貨。」

印小嫦回,「你才騷貨。」

擋車工拉她頭髮邊踹邊罵,「外面男人多得是,逼-癢了就隨便找一個,你非要找老吳麻煩,我打死你個賤-貨。」

印小嫦一邊護著頭一手擋肚子,「你才賤貨。」

可她罵起印秀來就不重樣,氣勢更是高亢激昂,各種生-殖-器名稱在她嘴裏隨意組合排列,各種交-配名詞在她的語言裏穿針引線。

見印秀不吭聲,印小嫦罵得更得意,「就是賣你也比不過人家,是不是價錢上不去要餓死了來找我?」

印秀十七年的生命里已經習慣了這種罵法,她耳朵里能豎起一到牆,過濾掉無效的語言后就剩下一句話能用,「滾去米粉店洗碗。」

最後她掛了電話,小賣部老闆娘丟出瓜子殼,瞄一眼計時器,「六塊錢。」再幸災樂禍地看着印秀,「被你媽媽罵了吧?」

市話能罵上六塊錢的印小嫦早就罵幹了印秀的眼淚,她不說話時看着瘦弱單薄,整張臉彷彿寫着「我挺好欺負」。印秀的大黑眼珠子猛然竄升,臉上現出的凶色馬上讓小賣部老闆娘閉嘴,飛速找她九十四塊零錢。

印秀拿起五十塊的大票子裝模作樣地在太陽下比對,再瞪老闆娘,「換一張。」

老闆娘心虛又嘴硬,「不可能是假票子,我一張張檢查過。」

果然詐出來了,印秀拍著五十塊錢在櫃枱上,「你想不想做生意了?不換是吧,我喊人來和你一張張比對。」

「拿走拿走,你這生意我不做行吧。」老闆娘收回所有零錢把還沒收下的一百塊退給印秀。看着女孩的背影,她氣得又磕了粒瓜子,「呸!」

米粉店包兩頓吃可不包住,印秀沒去找印小嫦,而是在郊區城中村找了個六人住的小房間。老闆娘姓袁,脾氣很差,成天見了租客就像人家欠了她債似的不耐煩。還喜歡直接闖進女租客的六人間,忽然指著每個人教訓,「我可告訴你們,我這裏是做正經生意的,你們要是被查出來賣我可不留。」

城中村基本靠做大學生或者建築民工的生意。西邊郊區發展了幾年,從市中心搬來兩所大學,其中柏州大學是全市唯一的211。除此外各種大大小小的中專技校大專合併排列,組成了「柏州職業技術學院」「柏州醫療高專」「柏州經濟管理高專」等高校,將本來寬鬆的郊區佔領、侵蝕,這裏的原住民就被擠剩下數個城中村。

大專院校的文曲星越多,城中村裏的民宅生意就越紅火。但也有些人家倒了霉,比如袁惠方家本來正對着柏州工業大學新校區的後門。經過這幾年的改造,柏工大將後門圈住,繼續往西發展后重建了個更氣派的大門。袁惠方對着高高的圍欄傻了眼,因為來度周末的小情侶不願意捨近求遠去她家,炒麵炒粉小店也因為生意被影響退了租,繼而進軍更好的地段。

善於組建自家產業鏈的袁惠方腦子轉得快,發現周邊服務業她似乎難再分到一杯羹,那就賺服務業從業人員的錢,出租房子就成了最便捷的一條路。

於是袁惠方將家裏幾層樓全都改裝成了兩人間、四人間以及六人間。她不貪心搞八人間,因為人再窮也要盡量追求舒適。但也不搞什麼單間,因為客戶太窮也不會付過高的價格。她也深諳客戶心理及習慣,只願意租房子給女性,因為男人租房子的賴賬率更高,而且尤其不講衛生。而女客戶一看這地界都是女的,多半動了心下了決定。印秀就是其中一位。

但雞蛋也不能放一個籃子。袁惠方延續前些年但多元經營思路,在一樓最小但店面做了聯通的加盟店,賣些質劣價低的手機,並不時收收十塊二十塊的話費。

袁惠方的工作地點從原來小旅館的前台後搬到了聯通加盟店,照舊一邊嗑瓜子一邊收租金。如果有人來交話費,她就瞥一眼女兒袁柳,「小柳,收錢。」

五歲多的女兒袁柳就從小電視前站起來,爬到破爛的二手老闆椅上盤腿坐下,再熟練地一通「噼里啪啦」打開軟件,稚聲奶氣地問客人,「電話號碼?」「充多少?」很多第一次交錢的人都好奇這麼小的孩子怎麼能收話費。但是見袁柳操作煞是熟練,話費到賬短訊很快進自己手機后就打消了疑慮。

新搬來的六人間女孩印秀早被袁惠方盤問過,口音是本地的,在親戚開的米粉店端盤子洗碗,長相打扮一看就是不正經的高中生。袁惠方背過身罵丈夫劉勁松,「你要是敢搞到我租客裏頭,就捲鋪蓋滾人,和狐狸精一起出去睡大街。」

用老話解釋,劉勁松是「入贅」的上門女婿,花花腸子藏在老實整潔的POLO衫下,成天穿着西裝褲皮鞋,頭髮絲兒用髮膠扎得衝天起。他當年是俊俏文靜後生,這才被老丈人點頭允進了家門。結婚快二十年老婆沒生出孩子,葯吃了不少,醫院跑了多家,結果都是「女性不育」。

劉勁松和別人說「我老婆不行」,人家說「你狗-日的別裝了,是你不行。」

為了證明自己行,劉勁東這些年從家外勾搭到家裏,搞大了三個女人的肚子,無一不被袁惠方扼殺在腹中。畢竟在袁家,錢袋子裏出-政權。袁惠方精明無比,指頭縫裏漏一點給丈夫,其餘的她都不知道存哪兒藏哪兒。

「小柳,你看店啊。」袁惠方琢磨著這日頭都快十一點了,劉勁松怎麼還沒睡起來?常年累積的直覺告訴她:劉勁松又發騷了。

她拔了鞋子後跟往樓上走,一間間地檢查,鷹隼一樣銳利的眼光掃視着每個角落,走到三樓倒數第二個房間時她發現床上有人,徑直上去掀了被子,下面是印秀迷糊不解的表情。

「睡,睡個死人頭,也不曉得夜裏做什麼的?」袁惠方繼續小聲罵着,退出了這間房間。終於走到四樓,一聲極小的動靜被她聽見,她踹開二人間的門,伸手抓起正蹲在地上搓衣服的女租客小王,再罵蹲在一旁和人搭訕的劉勁松,「不要臉的狗男女,偷偷摸摸在家裏幹嗎?你想幹什麼——」拉扯聲,撞掉盤子杯子的聲音,還有噼里啪啦直接手掌甩上肉的聲音響徹了幾層樓。

聲音傳到三樓,印秀捂住耳朵翻了個身,她昨天才辭了米粉店的工作就想睡個好覺。

打罵聲傳到一樓,坐在電視機前的小袁柳猛然縮了下脖子,她馬上關了電視機坐在破二手椅子上,小短腿規規矩矩地垂下——如果袁惠方發脾氣,她也沒好日子過。五歲的袁柳已經學會了識別環境看人眼色,對一位猶豫的客人問,「充話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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遠近高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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