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疼痛的開端

第1章 疼痛的開端

夜色里,深藍色的舊鐵皮和紅白塑料布交錯覆蓋在灰色的平房上邊,搭出了許多個陽台和屋檐。這是一片破敗的老城區,每個建築都雜亂的生長著,一條跑不動了的渾濁河流隨意從城區前面穿過,幾點閃動的星光之下,灰暗的燈光依舊灰暗。

河道邊的那塊枯草地上,方以北用兩隻手向後撐住身子,背對着河流,他仰著頭,沒有看星星,眼神也沒落在前面這片被叫做六角坪的城區。

眼睛眯下去的剎那,眼角似乎有什麼閃了一下子,方以北一睜開眼,剛好看到那顆流星慢慢消散的尾巴。

他不想許願,他只是在想,肯定有好多人在朝着這道光雙手合十,祈求在明天的那場戰役里,所向披靡。

方以北起身,拍了拍褲子後面的灰,手揣在褲兜里,半低着頭走進這片建築物,走向那盞燈。

那是一盞昏黃晃蕩的燈,冰冷的四面牆裏,擺着冰冷的飯菜,和父母冰冷的表情。方以北推開房門跨進去,心裏不禁打了一個寒顫,他的心也跟着冰冷。

見了方以北,方媽趕緊轉過身去抹掉眼角的淚珠,擠出一個和諧的笑容:「小北,大晚上的你去哪了,爸媽都擔心你呢。」

「別裝了,你這個語氣我聽着彆扭。」方以北低哼一聲,沒有去看她的臉。

站在桌前的方爸臉色鐵青,語氣急切地指向方以北:「你怎麼跟你媽說話的,翅膀硬了是不是!」

「是啊,是硬了……」方以北言語中帶着輕蔑,說完后大步跨進了自己的房間里,還重重摔了一下門。

方媽上前一邊拍著門,一邊關切地朝屋內說道:「小北,明天就要高考了,你想吃什麼媽媽給你做……還有啊,你的學慣用具準備好了沒有,複習得怎麼樣?」

「我不需要你管,別在這兒假惺惺的,煩死了!」

「你這個沒有良心的東西,讓開,看老子不好好收拾……」方爸也擠到門前,唾沫橫飛。

「哎呀你滾遠點,別在這兒搗亂……小北,那什麼你開開門,我們好好聊聊,你這樣媽放心不下……」方媽打斷他的話,斜着眼將他推得老遠,又附在門前輕聲說道。

「你們儘管放心,放心地吵架,放心去離婚,我死不了……」

她嘆了口氣,聲音有些沙啞:「兒子你怎麼可以說這種話,我是有苦衷的,你怎麼就不考慮一下,媽媽這些年快不快樂嗎?」

「哎你這話什麼意思,什麼叫你快不快樂……」

「什麼意思你還不明白嗎……」

聽到門外的父母又針鋒相對地吵了起來,方以北戴上耳機,把音量調到最高,那些令人窒息的聲音就再也鑽不進耳朵里了。

「那你們在乎我快不快樂了嗎?」

他沒有說出口,他知道沒人會在乎。方以北就靠坐在那扇門背後,頭深深地埋進膝蓋中間,單薄的肩膀,劇烈抖動……

早晨八點二十分,銀白色的鬧鐘準時響起,叫醒了在門口地板上睡了一夜的方以北。

他起身揉了揉酸痛的脖子,打開房門,一個人也沒有,鍋里也什麼都沒有。方以北習慣了每天醒來時那股空蕩蕩的感覺,倒還覺得清凈。

他隱約感覺到一股涼意,拉開窗帘一看,昨天還熱氣騰騰的天空,一遇到高考,就稀里嘩啦地流起了眼淚,悲切得很。

簡單地洗漱一番之後,他換上從衣櫃里翻出的一件白色短袖,把書桌上的證件放進口袋,隨手拿了把傘就出了門。

通向考場的路上,各色各樣的傘下盛開着形形色色的笑臉,三五成群,歡聲笑語,自己的這把傘看起來,真礙眼。方以北收起落寞的神色,在路口老伯伯家的早點鋪前買了兩個包子,咬了兩口就扔進了路邊垃圾桶里……

考場門口集結了一群比學生還要焦急的家長,他們萬分緊張地交待孩子千萬不要緊張時,密密麻麻的雨滴,墜落在密密麻麻的雨傘上。

方以北聳聳肩膀,徑直穿過人群。背後的千言萬語,沒有哪一句叮囑,沒有哪一份鼓勵,關於自己。

他盯着腳尖,一步一步移動着,身後一個身影跑上前來,拍了拍他的肩膀。

「嗨,複習得怎麼樣?」宋谷抖掉傘柱上掛着的水珠,探過頭來笑着看向方以北,身後跟着正狼吞虎咽的冉一丘。

看清是自己后桌的男同學后,方以北搖了搖頭,沒有回答。

「那你好好考啊,不要緊張。」

「嗯。」方以北說完,轉身跨進樓梯間,臉上從始至終沒有表情。走到二樓陽台,進教室之前,他掃視一周,沒有發現想看到的那個身影。

冉一丘艱難地咽下嘴裏的半根油條,捋一捋頭髮,翻著白眼向宋谷說道:「別理他,拽什麼拽啊……」

「喲,你還是先想想,等會兒作文的八百字寫得滿不?」

「那必須的,衝刺一百天,必須突破一千字大關!」

恍恍惚惚的,兩天高考轉眼就結束了,停筆離開座位時,方以北沒有想像中的如釋重負,也沒有產生多少與往常不同的情愫,他只是在想,終於結束了。

他裝作漫不經心地在校門口那一大片烏泱泱的家長里尋找著,人頭攢動,他透過人群,看到了那兩張期望中的臉,眼睛亮起,又暗了下去。

確實是那兩張臉,只是,兩張臉分割在人群兩頭,如隔千里。

他特意繞開,獨自走遠。一考完,天就放晴了,風吹散了結在頭頂的烏雲,樹榦上,房檐下,雨水的影子被曬化了,飄成白色的霧氣,飄到上空變成一朵朵白雲。

方以北向著太陽落下的方向走去,他把手揣進褲兜,半低下頭,望着自己的腳步,背影被金色的陽光拉得好長好長,平鋪在潮濕的街道上。

最後一片落霞散去后,方以北才一搖一擺地走進家門。

「小北,考完試你跑哪兒去了,我和你爸去接你了呢。」推門的吱嘎聲中,方媽慌亂地將那個紅殼小本藏到身後。

方以北不緊不慢地踱步,坐上那個木布舊沙發,語氣冷淡:「去的不是我媽和我爸,是我媽,我爸。」

方爸聲音低沉:「你陰陽怪氣的說什麼呢?」

「拿出來吧,別藏了,演了這麼長時間的家庭和睦,辛苦你們倆了。」

「你……」

兩本離婚證的鮮紅色外殼,一大疊離婚協議書、財產分割書、訴訟申請書左下角的鮮紅色手印,分外扎眼。

一臉漠然的方以北翻翻找找,在其中一張白紙上找到了有自己名字的那串黑字:「甲乙雙方育有一子,方以北,十八歲,經二人協商,其撫養權歸屬於乙方……」

方媽試探問道:「小北,你……願意跟着你爸嗎?」

方以北雙手十指交扣著倚在唇邊,環顧一遍四壁,開了口:「我誰也不想跟……你們就告訴我,這房子歸誰?我要跟着這房子。」

「房子是劃在你爸名下,但是我……」

「那就夠了,別說了。」

空氣沉悶,發黃的牆壁上似乎結了一層厚厚的冰霜,用漿糊粘到牆皮上的舊報紙脫下的角,就著從窗外吹來的那股冷風,興高采烈地拍打着牆壁,像是在為這個家的崩裂歡呼鼓掌。

沒一會兒,方媽收拾好了行李,沉默著,緩慢地打開門。抬腳,邁出半步,低頭,抬頭,後撤一步,終於轉身。

「小北,媽走了。你……照顧好自己,記得吃早餐,你書桌左邊的抽屜里我放了胃藥,你以後隨身帶着,萬一疼起來,一次兩顆。你夏天愛喝的可樂,我買了一冰箱,別多喝了,一天一瓶……還有,成績出來,給媽打個電話,錄取了,媽送你去上大學……」

「不用了。」

「那,我走了……」方媽瞥了背過身在窗前發獃的方爸一眼,扭頭,大步跨出了門。

「媽……等等,可以再給我,做最後一頓飯嗎?」方以北聲音沙啞,表情卻依舊冷漠,他或許是想,再嘗一嘗那久違了的、再也沒有的、家的溫度。

三菜一湯,這是他家多年不變的菜單,每道菜,分別是每個人的最愛,多年不見。

做法還是那個做法,但味道再不是那個味道。此時,一家三口再圍到圓桌前,只剩沉默,無盡的沉默,就算,這是最後一次也不例外。方以北明白了,他再怎麼用力,也抓不住那些消散了的感情,他再怎麼努力,也救不回這個破碎了的家庭……

理性的、禮節性的吃完飯後,方媽推著行李箱,真的要走了。

方以北起身,低頭呢喃:「到現在,這個家算是真的散了,沒了……」

門外的高跟鞋聲頓了一秒,又響起,遠去。

泄了氣的方爸,歇斯底里,一把將桌上沒動過多少的幾盤菜掀翻在地,油水湯汁,鋪天蓋地。

就好像方以北匆匆忙忙的青春,如同被打翻了調色板,一塌糊塗,一敗塗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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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方乘以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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