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3章 一掩深情嘗風雪，此緣滅盡又緣生（五）

我震驚得險些僵硬。

被她發現了嗎？不，我分得清她們的，我不會錯認。

我沒回答，只是囑咐她好好休息，平淡地退出了房間，但我其實知道，自己是落荒而逃的。

回到自己房間后，我的心緒才慢慢平復下來。

一開始在意到她，到堅持想要給她送傷葯，到猶豫是否去見她，最後到她受傷后我擔驚受怕……我沒法否認，這其中沒有我的私心作祟。

縱然她身為西羅高貴的郡主，可我若真的不管她也無錯處，但每當我閉上眼睛時，那美麗空茫的目光的就會從前方靜靜地圍攏我，讓我不由自主心動。

展決啊展決，你也老大不小了，要把握分寸才行啊，我默默想。

——

百靈郡主在平州將軍府養傷的日子不知不覺開始了。我的部下不知從哪聽說了我帶回來一個姑娘，好奇之心簡直藏不住，一門心思要來刺探消息。我怕泄露人家郡主的身份唐突了對方，只好藏着掖着，到後來自己都覺得自己有金屋藏嬌的嫌疑。

我身邊沒有什麼女眷，搬來時後院就是空的，如今她住在後院，我不方便回去，是以我每日都卧在書房。

自從上次她問我那話以後，我再未去見過她，只每日派丫鬟去問詢她的傷勢，耳聽她一日一日恢復，懸著的心才慢慢放下。

過了七八日，她傷養得差不多了，來向我辭行。

我見了她，畢竟一直躲著，真的顯得我心裏有鬼，我是覺得她長得像大長公主，可我不是個毛頭小子，知道控制自己的感情。

她也是個聰明姑娘，沒再追問我那日的話，只尋常一樣向我道了謝。我借了馬給她，她便走了。

——

轉眼間我來到平州已經一年多了。

平州的夏季沒有那麼濕潤，顯得格外炎熱，但今日是個陰天。

我的心情也很低落，軍營的事務已經安排好，我便趁天氣陰涼騎馬飛奔而去。

沒有什麼目的，只是想到到目前為止發生過的所有都在離我遠去，心中有種平靜的悲壯。

我在蒼茫遼闊的原野上停下來，迎著太陽將會落下的方向，精疲力竭地下了馬，跳到河岸邊一處高崗上，摸出長簫。

簫聲嗚咽婉轉，跟着蒼涼天地很是般配，我煢煢孑立，不知去處歸處。

「你的簫聲很好聽，能再吹一曲嗎？」身後忽然有聲音響起。

「百靈郡主？！你怎麼在此處？」我有點驚訝，自覺警惕性降低，有些慚愧。

「是因為心緒都投入在曲中了吧。」她轉向我問：「打擾你了嗎？」

「沒有……」我為了證明沒有，將長簫重新放到唇邊，再來一曲。

她忽然動了，輕盈地邁開步子。那一刻，我像是看到梅花鹿從從眼前一躍而過，或者百靈鳥在溪邊梳理羽毛時展開了一邊翅膀。

我有些看呆了。她隨着低悠的簫音起舞，像是點醒了一串古老的密咒，讓每個音都活了過來，操縱它們圍繞着她，像是駕馭馬匹。

她在駕馭一條神跡，輕一揚手，就是星光撒遍，轉身回眸，就是紫霞覆來。

也或許，她駕馭的是我們兩人的命運，也許從那一日起，不相干的我們之間才真正出現了緣分這種神跡。

在她的舞步下，原本悵然徘徊的簫音不僅活躍起來，甚至帶出來些錚錚肅殺之氣，就像我第一次見到百靈一樣，在冰天雪地里褫奪鮮血，美艷又鋒利。

我顫抖著放下長簫，腦子還有些轉不過來，她停下后，神色還是有些空茫，輕聲問：「將軍有什麼煩心事嗎？」

我怔了怔，這才反應過來，她是知道我心中煩悶，才以舞會簫，與我排遣。

我的確失落，卻無法開口。

半月前是悅瑤公主和小世子的生辰，我剛收到消息，大長公主早產了，好在母子三人平安。

我痴心守候了多年的女子，那個磕磕絆絆的小丫頭，終於得到了她想過的生活，我本該祝福她的，全力祝福她。

可不知為何，收到消息的時候還是覺得心痛難耐，難以抑制的想念如潮水一樣從遙遠的元京翻湧而下，滔天巨浪狂哮著向我撲來，我除了不停躲，不停躲，無計可施。

可我已經躲到平州了，還能躲到哪兒呢？

好想她，這話我永遠不能說出口，這是對我當初猶豫膽怯的報應。

可我太清楚自己有多想她，我越是抗拒，思念就如野草多長一寸。到如今，我唯一能祈求的就是早日習慣這相思痛楚，等候時間來磨平這一切。

可讓我沒想到的是，命運還要考驗我，讓我遇到了百靈。

我心思千迴百轉之際，百靈已經在我身邊坐下，看着我的眼睛，又問了那日的話：「將軍可是把我認作了什麼人？」

「為何這麼問？」我不動聲色。

「你看我的時候，我總覺得像是在看別人。」百靈狀似隨意道：「我在許多方面都很遲鈍，但對人的態度很敏感準確，我能感覺到。」

「一位故人，她有西羅皇室血統，所以我第一次見你就覺得你很眼熟。」我半真半假敷衍過去。

「將軍，你為何要來平州？你武藝好，家世好，在軍中威望高，留在元京可以平步青雲的，為何要來邊關這種荒蕪之地？」她輕聲問。

「我自願來的，元京雖好，可那裏不適合我，我喜歡平州這樣自由自在的地方。」我看她一眼，問：「你喜歡繁華的都城嗎？」

百靈道：「我？我沒去過都城，不知道是什麼樣的。」

我慢慢給她講了元京的街市、城池、逸聞趣事、坊間傳聞，不知不覺間竟聊到了日薄西山。

「啊太陽下山了。」百靈站起來道。

我經她提醒才發現，太陽不知不覺掛到了天邊，雖然已經要下山了。

「我送你回去。」我也站起來。

百靈回眸看了我一眼，道：「將軍，我是西羅郡主，不是元京里那些出入都要大批隨從護衛的大家小姐。」

我尷尬地頓住步子，「抱歉……」

「將軍，你心裏並未完全擺脫元京的生活，你說自己喜歡邊關的自由自在，而我看到的不是這樣，你的一切都在明晃晃地表達你來自繁華文明之地，跟這裏的蠻荒空曠格格不入。將軍，如果有機會，你還是回去吧。」百靈一臉真誠地望着我，她的瞳孔染上夕陽金輝，像一塊上乘琥珀。

我深深怔住了，我當她是個未經世事的小姑娘，沒想到她卻將我看得如此透徹。

「你……」

「將軍，如果下次再遇上你，再為我吹一次簫吧。」

「你說的這些都是從曲音里解讀出來的嗎？」

百靈點了點頭。

「你真是一隻百靈鳥，郡主，像是從九天而來的。」我忍不住笑贊。

「那你相信我的判斷嗎？」她仰起頭，像個祈求稱讚的小孩子。

我點點頭。

「那再為我吹一次簫？」

我再次點頭。

她跨上馬，心滿意足地走了。

——

隔了兩個月，中秋時節，圓月當空，鬼使神差下，我竟騎馬去了河邊，對着冷月吹起了悠揚婉轉的長簫。

不知從什麼時候起，眼前忽然出現了一抹白色水袖，像是百靈鳥展開了柔軟的羽翼，在我面前一晃而過。

我卻知道，百靈鳥真的來了，她穿着柔軟的雲緞長裙，在朦朧月色中翩翩起舞，像一朵飄忽的雲彩。

「如何？」曲畢時我笑問，「這次郡主聽出了什麼？」

「你見到我很高興。」她飛揚地笑起來，目光瞬間光華流轉奪過月色。

我轉過臉看着月亮，淡淡道：「是啊，我沒想過你真的會來。」

「將軍，」她站到我身邊，許久后才問：「你為何一直不娶妻？你們靖國不是過了十五歲就要議婚么？」

「我心有所屬，耽誤了。」我如今心情舒暢，此刻說起這些來竟不覺得痛心疾首，半開玩笑道：「你可莫要學我，步我的後塵。」

「是什麼樣的姑娘？」

我沉默地站着。

她走到我面前，問道：「她是不是跟我很像？你在看我的時候，心裏都在想她，對么？」

我繼續沉默。

「將軍，你在害怕我嗎？」

「我沒有。」

「將軍——」

「郡主，我還沒有放下她！」我搶在她之前道，因為我預感如果被她先說出什麼，我無法收場。

雖然我騙了她，我其實已經放下了。

就在某個瞬間，忽然就想通了，大長公主跟我從一開始就是無緣的，她從不是我的，沒有人搶走過她，她應該得到我全心全意的祝福。

我不應該欺騙百靈，我知道她這個年紀的小姑娘對情愛的憧憬，我知道一個年長又痴心的男子對她來說有着怎樣的吸引力，我在這個緊要的關頭為了保護茫然無措的自己，將痛苦的抉擇推給了一個比我小許多的姑娘，一個我自認為是個小丫頭的小姑娘。

多麼的卑鄙……我微微瞌眼，期待她對我進行最後的審判，像是等待鍘刀的囚犯。

一陣短暫沉默后，她輕輕垂下頭，嘆了一口氣。

「將軍，一把年紀了還在撒謊，有意思么？」她的聲音伴着發香幽幽飄來。

我緊張地睜開眼睛。

「你這個人真是奇怪，明明對別人很好，卻要隱藏自己的善意，甚至連真心都要隱藏。」

「……」

百靈將我狠狠批評了一回，隨後乾脆轉身，抬腳就走。

我心裏慌起來趕忙拉住她，「我，抱歉……抱歉郡主。」

「你還要叫我郡主？」百靈回過頭凶凶地瞪我一眼。

「……」

「我再問你一次，展將軍。」她站在我對面，輕輕仰頭，月色下這雙眼睛像黑曜石一樣幽深，漂亮非凡。

「你現在眼中看到的人，是我還是她？」百靈問，聲音凈若月輝，冷若芽泉。

你，我被她深深吸引了目光。同當初我千百次感受到的痛苦一樣，這一次我也能清晰地感覺到，我看到的究竟是誰，是一個怎樣的誰。

是你，是如百靈鳥般純凈的你。

在這一刻，過往對我來說竟然動搖了，此刻我開始相信，我跨過河山城池，走過多年歲月，從繁華喧囂的元京來到平州，不是為了逃避求而不得的痛苦，而是為了最終讓你飛到我身邊。

「百靈，是你。」

（完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