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血瞳

第五章 血瞳

染紅霞怕了。

不是怕那道駭人的十字疤,而是突然感到少年身上有一種有種宛如傷獸的氣息──受傷的野獸不會在一見到你時,就撲上前撕咬,可要是惹怒了它,一瞬間便會招來執搏挫銳、噬食鬼魅的致命啃噬,不等反應過來便只剩一地的白漿碎骨。

少年也一樣,在他近乎呆板、傻氣、獃滯的平靜下,隱約的彷彿隱藏著某種染大小姐從未遇到過的深濃陰霾。

詭暗,而且危險。

沒等她跨上馬,揚鞭而去,少年站了起來,彎腰撿起地上的金子。

「姑娘,這是你的東西,還你。」他朝染紅霞伸出了手,右手,沾著泥污的掌心托著那錠閃耀著金光的阿堵物,遞到她面前。

「我不要,你撿到便歸你了。」染紅霞把頭一偏,紅豔豔的菱唇撅起,顯示她與生俱來的驕傲,但明明應當理直氣壯的,可為什麽,心跳的有點快。

「不是我的東西,我不能要。」少年右手往前一送,亂髮下的丹鳳眼不經意地和染紅霞目光一觸。他的眼中血絲密布,幾乎看不出一點白,淡如琥珀的虹膜下嵌著幽深的血色瞳仁……一瞬間,染紅霞以為自己看錯了,眨了眨眼,嗯,果然錯了,明明是一片灰暗,了無生機,和以前見過的那些貧民災農沒兩樣。

「滾……滾開!」染紅霞莫名地焦躁起來,剛才只是一晃而過、或許根本就不存在的,赤眼血瞳,讓天不怕地不怕的染大小姐心中一陣惶恐,破天荒地,竟然,往後退了退,連握著魍璃血河鞭的玉手都有點抖。

「金金金、金子,本大小姐……不、不要,不要了,就當……噹噹當、當喂狗!」豈止是手抖,連說話都開始顫了,往後退著退著,忽然腳下一跌「啪!」人沒摔著,手卻已經按上了玄霄火紅的馬背。

不說玄霄乃通靈神驥,便是普通馬兒從和染紅霞長在一起,七八年下來也知道主人什麽時候是高興,什麽時候……是怕,染紅霞無疑是怕的,那麽通靈的玄霄,就該甩開它雪一般的長吻烈鬃朝少年撲去,或搖鬃怒咆,以頭吻撞擊,或揚起巨蹄,發力蹬踏,或用赤紅的巨口開欷撕咬,總之給主子出氣報仇,殺了他!

(玄霄,玄霄,快上啊,踢死這混蛋!)

──染紅霞心裡就是這麽想的,不過為了保持她的大小姐形象,才沒喊出來。

但她卻怎也想不到,曾經當著她面踢死過不止一頭吊睛白額虎、有膽子對著道門四大仙山之首嶗山玉清觀掌教、聖七大修真者之一的羅浮真人怒咆、踢飛了他兩個座前弟子的玄霄,這時候,卻……卻搖著頭踏蹄低吼,半步也不肯移前!

難道……連玄霄也怕了他?

染紅霞背後泛起一陣寒噤,腦中驟又閃過剛才那一抹布滿血絲的妖異猩紅,牙關咬的咯咯直顫,幾乎扔下鞭子,撒腳便跑,卻忽聽得背後一聲叫。

「喂,三初,來拿柴禾錢──」

懶洋洋沒甚氣力的喊聲,和現場晦澀陰霾的氣氛決不搭調。

染大小姐甚至以為是自己在驚恐之下產生了幻聽。

不是麽?現在這地方,除了她、除了那個連玄霄也不敢靠近的落魄少年,只有一群四海幫的一二三袋破落弟子,但再破落,那也是江湖第一大勢力的四海幫,是染大小姐不惜離家出走也要見一見的大英雄、大人物歌兮礪統率的四海幫。

四海幫的弟子,怎麽可能去砍柴?

四海幫的弟子當然不可能去砍柴,所以聽到這聲喊,全場只有一個人轉了過去──落魄少年!

是的,就是落魄少年,幾乎是剛聽到喊聲,他便轉了過去,拋下姿容俏麗、嬌豔無儔的染大小姐,走到街口喊話的矮個小廝面前,後者穿著青衣小帽、一看便知道是哪個大戶府上的家丁,不過就瀘縣這破落地兒的「大戶」,拿到染家的天府城去恐怕還趕不上路邊賣吃食零嘴的小販。

就這麽一個家丁小廝,對著落魄少年竟然用喝的:「喂,三初,你丫的精神點,別成天黏著個腦袋,披頭散髮的嚇誰呢?」

三初?染紅霞擰著姣好的柳眉,不覺愣住。

落魄少年低著頭,不說話。

「你啊!」小廝一跺腳,露出個「屢教不改」的氣憤表情,「俊哥兒我和你說過多少次,砍柴就要有有個砍柴人的樣,你看你現在和乞丐有什麽區別?難怪我家員外不買你的柴,非得我捎帶回去,說是別處買的才肯叫廚房用。」

「嗯。」落魄少年應了聲,仍是低著頭。

「喏,今天的柴錢,老規矩,三七分了,拿著,我也不能白跑腿的是吧?」小廝拿了一把銅錢出來,一邊說一邊把絕對超過三成的份摸了回去,交給少年的不過區區十幾枚而已,末了還拍拍胸,笑道:「看,俊哥兒對你多好,不是咱看同鄉份上拉你一把,就你這副樣子,賣的出去一捆柴?」

「是,多謝俊哥。」

染紅霞懷疑自己看錯了,剛才她賞給他的金子,換成銅錢能把小廝砸死三回,還有剩,也沒見少年感恩戴德的收下啊,這才十幾枚銅錢就讓這家夥……讓這家夥被一個小廝當面呼喝?她染大小姐的金子,難道就不是金子了!!!

「謝就不必了。」小廝抬了抬下巴,很不屑一顧的樣子,「以後每天多送兩捆柴來,俊哥兒負責給你弄出去,知道麽?」

「知道。」落魄少年像受了大恩德一樣,小心翼翼地把銅錢把銅錢放在懷中,這才十幾枚啊!染大小姐賞他的大錠金元寶,還好端端地握在右手裡。

動也沒動!!!

染紅霞一口血差點吐出來,虧她剛才想到那雙詭目血曈,背後一陣發涼,幾乎連魍魎血河鞭都不想要了,撒腿就跑……該死的混賬東西原來是只紙老虎,不,連紙老虎都不是,根本是一隻邋裡邋遢、只懂唬人的亂毛貓!

三初!三初!這是他的名字?

連天府城外頭隨便一條沒主的野狗,叫的都比他好聽有氣勢!

「哎,這是什麽?」小廝轉身要走的,忽然瞥見三初手裡的金光。

「是……」三初來不及開口,小廝手一抄把金子奪了過去,然後和所有沒見過大錢、又突然拿到一大筆橫財的大貧民一樣,呆了幾秒鍾,猛地把金元寶塞到嘴裡,狠狠咬下去,「咯!」一聲差點磕掉牙,臉上卻笑得跟花開一樣。

「這……這是真的呀,金子!三三三三……三十兩吶!!!」

「三三三三三、三初,不然我們也三七,不……四六,五五怎樣?五五把它分了!」小廝激動的口沫橫飛,噴了落魄少年一臉,卻也不見他動怒。

「聽見沒,三初,二一添作五,金子咱一人一半。你還別說『不』啊,沒有我幫你,沒人肯給你把金子兌出去的。」

「金子,我不要。」落魄少年低著頭,低沈的聲線沒有任何起伏。

「不……不要?」小廝怔了一怔,猛地把元寶往兜里一揣,撒腳就跑。

「不要那就全歸我了,哎呦,你可別後悔,媽呀──」興許是天降橫財太興奮,小廝跑出去幾步就摔一跤,爬起來,再跑,又摔,摔了一身泥,牙都磕掉了,鼻子也撞出來了血,還在那裡手舞足蹈,一路跑一路飆著,等跑的沒影了。

地上拉出來老長一條綿延的血線。

──這才應該是拿了本大小姐賞的反應!

終於看到了想看的一幕,染紅霞卻也一丁點高興都沒有,銀牙咬得咯咯作響,本來消失了的力氣不知從哪裡一下子湧出來,倒提著鞭子衝過去,怒喝道:「喂,姓『三』的,你是不是傻子!本大小姐賞你三十金你不要,那家夥給你十幾個的銅錢你卻當寶貝,你……你……!」她越想越覺得怒氣喧騰,為什麽這樣一個傻、笨、呆、蠢,連一個小廝都可以任意欺凌的臭小子,剛才竟然把她嚇得……

一定是看錯了,看錯了,看錯了!!!

染紅霞揚鞭就要抽,把這口怒氣狠狠打出來,卻見落魄少年三初抬起頭,亂髮被夕陽隱沒後平地捲起的寒風吹到一旁,在昏暗的天際下披露出他的整張面頰,右臉的十字傷疤仍是那般詭厲懾人,眸中卻只有儼如死灰一般的黯淡。

「不是我的東西,我不要。」他重又低下頭,似是唯恐猙獰的傷疤嚇著面前的紅衣儷人,瑟縮一般的往退了退,左手更是有意無意地藏在身後。

「銅錢是我砍柴換來的,你拿,心安理得。本大小姐的金子,在你眼裡來路不正,拿了便臟手是不是?」染紅霞叉著蠻腰兒,蠻狠地往前逼了一步,紅光燦耀的披風在夜風中獵獵拂動,猶如一朵絢爛的火燒雲霞。

「是不是?是不是?你說啊,快說,快說啊啊啊啊──!」要是以為染大小姐只逼一步,那你就錯了,染紅霞說半句,跨一步,跨一步,三初就跟著退後,她便又往前跨,三初跟著退,她又跨……一直把可憐的落魄少年逼到了牆角跟兒。

三初低著頭,自始至終一語不發。

他越這樣,染紅霞越是頤指氣使,一手叉著蠻腰,一手把鞭子舉上了天,看樣子是鐵了心非要從少年三初口中逼問出個所以然來。

瞧這幅十足蠻橫地樣兒,絕對難以想象,片刻之前她還差點被少年嚇得要跑。

跑什麽?跑什麽!!!

染大小姐現時的怒火,大半便是緣於剛才的那一幕。

剛才她想到少年駭人的赤色血瞳,驚恐之下居然一時忘記了,自己身上穿著和嶗山玉清觀、華岳純陽宮、南嶽黃庭同列道門四大仙山的三清文殊院首座皓梵神尼所贈的紫綬炎魂袍。此袍乃是皓梵神尼取天地靈韻融以百金之精窮十年時光苦心煉化、乃有天火霞光籠罩的仙衣,可擋世上一切刀槍兵刃和仙術道法的攻擊。

當然了,僅僅是道門四大仙山之一,絕對煉不出真正天下無敵的護體寶物,但只要不是遇上整個中宸十四州只得七名、一多半還是耄耋之齡、隱世不出的聖修真者,任何人都是沒辦法在數擊之內傷到染大小姐一跟毫髮的。

既如此,那還有什麽好怕!

染紅霞恨得牙痒痒,巴不得這個叫三初的臭小子立刻變成那副赤眼血瞳的兇狠樣,朝她撲過來才好,這樣她便可以一展英姿,揚鞭衛道,為瀘縣百姓斬妖除魔,讓整個天下都知道她染家大小姐染紅霞的威名!

想到得意處,染紅霞幾乎從心底笑出來,不過俏臉仍是那副色厲內荏的樣子,漸漸深濃的夜色里,紫綬炎魂袍彷彿感受到主人的心意,迎著凜凜寒風卷拂飄揚,背面如熔漿一般流動著金色的地理山河之紋,明光耀燦,火焰紛華,襯與染紅霞修長出挑的身段,嫵灧瀲姿中倍添英氣,分外撩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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英雄天下誰敵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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