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闖宴10

梅敬安夫婦雖屬老夫少妻，然而彼此情愛之深，絲毫不遜色於少年伉儷。

二十七年前，黎幼虹父親黎南村在嶺南為官，因遷升入朝，舉家北上。初冬某日，途經黃州突遇盜賊，黎南村夫婦和子女、家僕等九人被害。唯十八歲的次女黎幼虹，幸得適逢路過的梅敬安所救。

梅敬安時年三十九歲，英武矯健，豪氣干雲。當日他身受數創，背負黎幼虹與群盜在大山裡周旋兩晝夜，始脫險境。

他幫黎幼虹收殮全家老少遺體，雇車護送靈柩至潭州故里安葬。自始自終，他見黎幼虹一個美貌柔弱的少女，臨危不懼，悲痛而不亂方寸，甚是訝異欽佩，一路上從無半分越禮。

黎幼虹驟遇家破人亡的慘痛變故，悲愴欲絕，自思無力為全家報仇，委實不欲獨活於世，原打算就此自絕於父母墳前，一了百了，但同梅敬安路上相處二十餘日，見他俠骨柔腸，處處呵護照應周全，猶如父母兄長一般，給她堅實依靠，不禁於莫大絕望之中，泛起一絲絲暖意，重燃生活的希望。

她那起始一顆感恩之心，不知不覺間，漸漸滋生出少女的脈脈情愫；而梅敬安辭行之際，也覺心頭悵然，若有所失。

三年之後，當黎幼虹突然出現在梅敬安面前，兩人默默凝視，都只今生今世彼此再也分不開了。

當時梅敬安原配夫人李氏正懷身孕，黎幼虹縱願不計名分，也知梅敬安此時實不宜同李氏提及她。

黎幼虹遂在通和鏢局附近租了屋子居住，梅敬安但教得空，即來和她相會。二人雖是幽會，依然以禮自持，未曾迷亂。

黎幼虹瞧他苦於其時鏢行混亂，群起爭利，只得慘淡經營，於是詳為了解江湖情勢，殫精竭慮，為通和鏢局籌謀宏圖。

梅敬安言聽計從，一一採納。二三年間，鏢路拓展迅速，鏢局不但站穩腳跟，而且增添五處分號，通和鏢局的招牌漸至響亮，生意日益紅火。

李氏生下七公子梅昌平，因是難產，虛弱之軀為病邪侵入，大病一場。雖救治及時挽回性命，但她元氣大傷，加上病根難除，自此身體纏疾，每況愈下，時常卧病在床，拖上三年，溘然長逝。

黎幼虹之父黎南村少時貧困，一邊幫村廟幹些粗雜活，一邊跟住持老僧識字，並得老僧指點，學會採藥瞧病，后隨學識日博醫道也日精，為官之前就頗有醫名。黎幼虹幼承家學，精通醫理，在李氏患病期間，多次喬裝扮作郎中，給她治病，可惜人力有時而窮，終究難以回天，眼睜睜瞧著她一天天的耗盡元氣，而無能為力。

黎幼虹和梅敬安悉心服侍，直至李氏臨終，未曾稍有不耐。李氏乃是握著丈夫的手，含笑而逝。

次年，梅敬安迎娶黎幼虹，有情人終成眷屬。

黎幼虹生下一女，而後再無所出。夫婦倆給女兒取名凌霜，待女兒長到四五歲，即讓小凌霜就塾開蒙，跟著梅昌文、梅昌平兩個小哥哥一起讀書。

小凌霜聰明伶俐，無論學什麼，一教即會，觸類旁通，舉一反三，著實令飽學塾師孫尚弘驚異、讚嘆不已，神童之名，不脛而走。

光陰荏苒，去年正月一過，凌霜已經芳齡十八，猶如春花綻放，遠近飄香，引得邑中縉紳紛遣高媒，爭相攀親。這些豪門世族，早聞梅小姐容德出眾，均想：「旁人登門碰一鼻子灰，咱卻未必不成，況且女家這一回，已經再不能辭以『小女尚幼，未足適人』啦！」

誰知這位梅府千金、江南名媛，竟會藉此媒人紛至沓來之際，悄然出走。

梅敬安極寵女兒，凌霜從小到大，不論如何淘氣頑皮，他至多佯怒嚇唬而已。這一年來，他忽變嘮叨，時不時的便要提一提女兒，有時誇讚，有時怨怪。黎幼虹知他思念女兒日甚，每每岔開話頭，逗引丈夫一笑，稍釋郁懷。

當下，黎幼虹瞧他心情好轉，於是說道：「船幫和鹽幫這次的衝突不小，許掌門父子眼下還在揚州斡旋，看來兩幫當真都想火拚一場，一了宿怨。許丫頭昨天有些擔心，老七代他這位快過門的媳婦兒，向我試探口風，問你有無打算也上揚州一趟？」

梅敬安微微搖頭，道：「鹽幫江幫主跟我交情平平，船幫許幫主則不同，許坤既是許鐸賢弟的兄長，也是我多年的好友。我若出面，莫說江武震不忿，便是旁人也必疑我暗具私心，難以服人。許鐸同江武震交情甚深，有他從中調解，兩幫決然火拚不成。不過，雙方紛爭多年，積怨難消，握手言和，談何容易。」

黎幼虹道：「嗯，許掌門倘若不成，旁人更加莫談。」當下轉過話頭，道：「許丫頭她們妯娌七個，正在督促孫兒們練武，你不去瞧瞧么？」

梅敬安道：「一起去吧。你忙裡忙外的，難有幾時清閑，今天四位總管都在，你就放心好了。」

黎幼虹笑道：「就依你，湊湊熱鬧去。」

夫婦倆起身轉入後堂，從一間廂房小門出去，西行一會，來到練武廳。

只見寬敞的廳上，十來個男孩女娃舞刀弄劍，或單練或對打，七名女子或坐或立，不時出言指點。這些孩子小的七八歲，大的十三四歲，練起武來俱都認真努力，一招一式反覆練習，直到每個出聲指點的女子，滿意首肯為止。

七名女子看到梅敬安夫婦過來，齊迎上前，喚道：「公爹、婆母。」內中一名年輕女郎笑道：「婆母，你好像不大愛瞧人練武的，今天可是稀罕得緊啊。」

這女郎十**歲，正是梅昌平即將過門的未婚妻許紫英。黎幼虹笑道：「許丫頭，你身兼兩家之長，該當教出個把小高徒了吧？」

許紫英笑道：「小高徒嗎？我看他們個個都是，不過那全是六位嫂嫂的傾力栽培，我可不敢掠美。」

黎幼虹笑道：「你呀，真是近墨者黑，難怪老七有時抱怨說，霜兒從小帶壞了你。你也是個小滑頭，誰都不得罪，倒是乖巧得很。」

眾媳婦皆笑，請梅敬安、黎幼虹就座，分別侍立兩側。

梅敬安瞧這幫小娃娃練得像模像樣，老懷彌慰，頻頻點頭。

許紫英笑道：「公爹，你老人家寶刀不老，今天是不是給小輩們露上幾手絕學？這些小鬼頭，早就吵著盼著這一天呢。」

梅敬安搖搖手，道：「孩子們練得好好的，你別打岔。」略頓，又道：「有道是熟能生巧，但凡一招一式，只要練到熟極而流的地步，妙用自生，威力自強。我淮南**門武學，雖說也是內外兼修，但比之當今十大門派，尚遜老大一截，如我顏師兄已將本門武藝練到最高地步，仍難與江湖高手爭鋒。我遠不及顏師兄，能有什麼絕學露上一手？我和你爹半斤八兩，誰也不服誰，你這恭維之語，可莫教傳入他的耳朵里，否則許賢弟非找我再比劃比劃不可。」

這時，孩子們停了拳腳、收了兵刃，紛紛圍攏過來，纏著梅敬安，央求爺爺傳授武藝。

黎幼虹笑道：「老爺，『老貓房上睡，一輩傳一輩』，孩子們刻苦好學，你多指點指點吧。」

梅敬安哈哈一笑，道：「我平生所學，統統傳給他們老子啦，孩子們照著練、多琢磨就成，沒什麼新鮮玩意可教。」沉吟一下，尋思孩子們自小未曾吃過苦頭，不知世道艱險，如今大敵當前，須當曉以為人之本，做個有骨氣、敢擔當的忠義之士。於是便道：「這樣吧，都歇一歇，我給大家講個故事好了。」

孩子們聞言，登時歡呼雀躍。黎幼虹含笑點頭，許紫英等一干妯娌互視一眼，均覺大出意外：老爺子出了名的果敢幹練，上了歲數仍是一派武人之風，什麼逗孩子、講故事，素不沾邊，今天這是怎麼啦？

眾媳婦坐了。孩子們依偎在大人膝頭，肅靜聆聽。